玄极殿。
案几上,各地官员上的奏折几乎堆成小山。身旁,两位主管奏议的清平官垂手肃立,正等着佑世隆将批阅好的奏章,好根据其内容发布政令。
一派国事为重的肃穆。
可是佑世隆的眼睛却时不时便从眼前的奏折上偷溜出来,瞄一瞄案前捧着暖手炉肃立一旁的喜娘,然后痴痴地微笑片刻,方才把眼神再调回奏折中去。装作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两位清平官,趁着佑世隆终于将视线收回去的当儿,心照不宣地彼此交换一下眼神,悄然叹息。
可是未几,佑世隆便又将眼神挑起,呵气搓着双手,可怜兮兮地望着喜娘。喜娘只好将暖手炉送上,躬身伺候佑世隆将双手焐热。
拖沓许久,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竟是连两封折子都没批完。
清平官郑回正色道,“王,如今中原的三十万兵马尚在大渡河北岸陈兵不动,西南方的洞蛮又受吐蕃挑唆屡有异动。目下,正是王上励精图治,以解内外交困之时。王上,切不可为杂务分心啊!”
佑世隆却是不以为然地轻笑,“郑爱卿,不用多虑。本王现下绝无分心,虚活这二十多年来,本王近日才真正地定下心来。”
佑世隆望了望身边的喜娘,眼神温柔,“本王身为南诏国子民之首领,自然要为百姓安居乐业用心。更何况”,佑世隆语气轻顿,“更何况,本王自己亦有希望倾心守护之人。不是身为南诏之王,仅仅是把自己当做普通子民的一员,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的男人……”
佑世隆一番肺腑真言,颇令两位清平官感动。为官这多年来,何曾见过历代王上能这般推心置腹与自己交代过心声?更有哪一位王上能将自己当做普通子民一员,当成一个普通的男人!
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仅仅是一个想要守护自己心爱之人的普通男子;不是虚张声势地以天下为己任,只是推己及人地想要守护自己重要的人……不是豪言壮语,却来得更为真实而动人。
君臣正说着话儿,段宗牓门前施礼,缓步走进来,“王,臣刚刚接获大渡河防线战报。”
佑世隆面上神色一凛,“说吧。”
段宗牓略一沉吟,“王,中原带兵之将,新任的剑南节度使兼西南兵马大元帅,已经下令将出使大渡河之北的清平官皮细罗斩首!”
啪——突地一声巨响,恍若亮瓦晴天中劈开的一声惊雷!
喜娘忙蹲下身去,收拾地上散落的木屑——佑世隆惊怒之下,竟然单掌击碎了紫檀木雕镂而成的桌案!
“本王敬重中原,愿意追随先王,继续屈尊为其臣属,年年去朝,岁岁纳贡。本王特地派去清平官皮细罗正是表明本王的示好之意,不过是请求他们不要过于计较本王的姓名,再三申明并非刻意冲撞中原皇帝的庙讳!可是没想到,他们敬酒不吃也倒罢了,竟然将南诏国使臣斩首,这岂不是将南诏国全然不放在眼里,这不是公开地挑衅本王嘛!”
言辞激烈间,佑世隆忽然悠悠一笑,望向肃立在旁的清平官郑回,“郑老,您是我南诏国年纪最长的清平官。您,可还记得,当年本王为何被先王送往康巴长大?”
郑回一惊,望着世隆的眼神闪着犹豫,却最终被佑世隆眸子中的坚决征服,“老臣自然记得。当年,王甫出生之时,拳头紧握,掰开后方见掌心皮肤之上印着四个字——‘通蕃打汉’!彼时,先王刚刚摆脱了吐蕃重新归于中原臣属,接受了中原册封的‘云南王’尊号,于是不得不将您送往康巴暗养……”
佑世隆高举起自己的右掌,掌心光洁的皮肤已然不见了当年的四个字,但是佑世隆依然郑重其事地高高擎起,“通蕃打汉!这就是本王出生而来的天赋大任!天意如此,人力岂可违拗!”
佑世隆整衣正色,“本王在此宣告,百年来为中原臣属的南诏国从此不再!从此时此地始,南诏国更名为大礼!本王亦不再仅仅是臣属于中原的‘云南王’,佑世隆从此后将是大礼国皇帝!”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自立为帝,这将是捅破天的事件!
喜娘不禁双手一抖,一根锋利的木刺直直插入了指尖,殷红的血滴滴落下地面。
就站在案几旁边的段宗牓再顾不得君臣之仪,一下子冲了过来,从贴身的衣衽处扯出一条帕子,包覆住了喜娘的手指。段宗牓指尖的颤抖泄露了他的紧张,喜娘几乎要以为真正手指受伤的是段宗牓了……
佑世隆也是神色大变,正欲抢身奔来之时,却已然被段宗牓抢去了先机,佑世隆只能呆呆地看着段宗牓刷白的脸色和手指的微微颤抖。
佑世隆的心,没来由地被狠狠撞痛,就连刚刚得知南诏国使臣被中原斩首、自己的王威被踏于脚下时,都没有这般地痛……
段宗牓……喜娘……如此郑重的时刻,这两个人竟然浑然忘却了身外的一切,只在各自的眼神里倒映着对方的心疼!
天地之大,难道,皇威、礼仪,都比不上眼中的彼此吗?
愤怒,熊熊燃起,佑世隆说不清自己心底腾腾的火,到底是因了两人的藐视王权,还是为了自己囿于身份的限制而没有段宗牓这般抛得下所有的勇气!
此时此地,更加震惊的反倒不是佑世隆,而是——喜娘。
讶然地看着段宗牓极尽呵护地为自己包扎着伤口,指间感受得到他的微微颤抖,抬眼便能看到他满眼的心疼……但是,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正包在自己手指上的帕子来得震撼!这帕子,这帕子,就算自己垂垂老去、双眼昏花之时,依然能够一眼认出!这帕子,正是那年在扬州,瘦西湖边的街市偶遇之时——
……喜娘环视了一下周围人们注视云开的眼光,顾不得害羞,忙拧身走进茶店,摸出自己掖在衣襟里的汗巾,给云开细细擦去脸上的茶叶和茶水,又把怀里抱着的一笼包子塞进云开手中……
……喜娘忙垂下头,慌乱地想把汗巾收好,借以掩饰刚刚的尴尬。云开凝神回望喜娘藏在颈间的那一抹娇羞,脚步不觉迟疑。云府仆人催促,云开只得离开,他望着喜娘欲言又止,只把喜娘慌乱中落在地上的汗巾拾起,纳入自己袖中,环顾了一下周围人的围观,沉声说,“脏了。我补一块新的给你。”说罢起身,绝尘而去……
如今,云开生死未卜,可是这方帕子,竟然出现在段宗牓手中!
这方帕子——天下再无第二块,因为上面歪歪斜斜地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这根本是喜娘真品独家、绝无分号的作品!
再顾不得这里是南诏国王处理政务的玄极殿,再顾不得南诏国王佑世隆正在凝神望来,再顾不得片刻之前南诏国政局刚刚发生了惊天的变化——喜娘一把抓住段宗牓的手指,“告诉我,这帕子,是哪里来的!”抓得紧了,刚刚包扎好的手指,又殷殷透出血迹来,帕子瞬间斑驳。
还没等段宗牓回答,上首的佑世隆忽然阴晴难测地开口,“段将军,我南诏既已决定于中原决裂,那么大渡河一战,便是难免了。身为大军将兼兵曹,段将军恐怕是责无旁贷了,不知道段将军是否愿意代替朕行天子之事,率军夺取我们大礼帝国的首场用兵胜利啊?”佑世隆的自称俨然已经是身为皇帝的“朕”,看来,一切,已无转圜。
听得佑世隆如此正颜以问,段宗牓只得暂时丢下喜娘的问给自己心头扰攘起的迷惘,起身,叉手施礼,“臣愿往!定不有辱使命!”
佑世隆拊掌,“好!真不愧是我大礼国第一将军!好,事不宜迟,立即整装待发,三日后,朕亲自为你誓师送行!”
“王!——”清平官郑回着急地奔上前来,却被佑世隆严厉的眼神阻止。
惊悸、怀疑、急欲争辩,数种表情在郑回神色间变换,佑世隆自然猜得到他想说的话:段宗牓来历不清,又从未显示过军事指挥的才能,如此贸然令宗牓领兵出征,恐怕前途莫测、凶多吉少……
但是,佑世隆更加相信自己的眼睛!没人知道,其实早在康巴之时,佑世隆作为那时的马帮大首领,就早已经对这个人审核过了!只是,那段经历,就如同自己曾处心积虑培植起康巴最大的马帮一样,只能被自己悄悄地藏在心底,对谁都不可提起……
不过,佑世隆绝对自信的是,段宗牓——他的身手,他的头脑,他的军事才能,他的处乱不惊……这样一个人,合该是他佑世隆称帝之后的股肱良臣!
更为难得的,是这个段宗牓居然能够得到蒙嵯巅的另眼相看,原本的敌对之情神奇地化为欣赏之意——这个人,无论他的真实身份究竟为何,佑世隆都不在意,他只在意这个人能够辅助他成为南诏国——大礼帝国开启时代的第一位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