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护送新王佑世隆返回王宫的路上,蒙嵯巅与佑世隆的白象并辔而行。
喜娘被蒙嵯巅远远地安置队伍后侧的军队之中。
佑世隆忍住了频频回首的欲望,状似不经心地询问蒙嵯巅,“不知嵯巅大人,要将那个汉人女子如何安置?”
蒙嵯巅妖异一笑,“自然是,带回我的府邸,留在我的身边啊!”
佑世隆的眉微微一跳!
蒙嵯巅转开头去望着满天花雨,并未看见佑世隆面色的变化,可是他嘴角那抹殷红的笑,却仿佛证明他早已对佑世隆的反应了若指掌。
佑世隆轻喃,“嵯巅大人府中并无女眷,难道还需要这般刻意收一个丫鬟进府么?”
蒙嵯巅笑得更加妖艳,阴柔的嗓音袅若三月莺啼,“呵呵,王,您说对了,正是因为为臣府中尚无女眷,所以现下才应该多收一个丫鬟入府了呀……”
佑世隆不禁大震,手掌紧紧地握住了金座的扶手,手背上青筋顿现,“嵯巅大人,你……”佑世隆咬紧牙关硬生生吞下了已然奔突到了舌尖的话。
蒙嵯巅不以为意,“王,为臣想,您也一定不愿见为臣孤老终生吧……”
佑世隆轻哼,“如果嵯巅大人想要,本王乐意将王室公主嫁入嵯巅大人府中。大人又何必这般抬举一个普通的汉女呢?”
蒙嵯巅阴阴而笑,“王,您说着了!正是因为她是汉女,所以为臣才会高看她一眼。中原华夏,物华天宝,尤其这饮食之味,流传数千年,断非我南诏国中可比。为臣正是想,留她在身边,一来有个陪伴,再来还能换换口味……”
佑世隆的眼前,不禁又浮现起,当时在茶马古道上,喜娘拿着自己亲手配好的调料,蹦蹦跳跳地穿行于三五成群的马帮汉子中间,为他们的午餐添味时的情景……那时的白玛达瓦,那么生动,那般鲜活。
却不知,从此后,落入蒙嵯巅掌心的喜娘,还会不会再露出她那,由衷的微笑?
一时间,佑世隆与蒙嵯巅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佑世隆望住远方呆呆出神,而蒙嵯巅则似乎万事尽在掌握,嘴角噙着妖艳而自得的笑。
看佑世隆发呆已经够久了,蒙嵯巅笑意殷殷地禀告,“王,前日大军将段大人上奏章请求告老返乡,因为王您当日还没有正式接受金瓶,不便理政,于是微臣就斗胆替您准了……”
佑世隆心下一惊,却不好直接发作,“嵯巅爱卿真是孤王的肱股良臣啊,今日刚刚班师还朝,却在尚未回到都城之前就已经帮孤王料理朝政了啊……”
佑世隆软中带硬的话,却几乎没对蒙嵯巅产生丝毫的影响,蒙嵯巅笑得更加妖艳,“蒙氏一族得以统一六诏,凌驾白蛮,靠的都是咱乌蛮族人团结一致的力量。臣目下是蒙氏大鬼主,又是清平官之首,自然有责任为王家排忧解愁!”
南诏国,子民分为乌蛮、白蛮两大部族。乌蛮称王,白蛮为臣。但是因为白蛮历来居住地靠近中原,汉化程度较高,所以经济实力较为雄厚,文化水平较高,于是整个南诏国朝堂之上,真正掌握实权的反而更多的是白蛮。久而久之,白蛮的势力潜移默化中对于蒙氏乌蛮的统治权产生了潜在的钳制和威胁。于是,将清平官与大军将这一政一军两大重位交给蒙氏乌蛮,已经成了南诏王室不得已而为之的策略。
南诏国中,乌蛮与白蛮的生活习俗虽有所区别,但是在崇巫拜教习俗上又完全相同,每个部落的主祭,称为“鬼主”。每一百户有小鬼主,每部落有大鬼主。鬼主掌握主祭之则,又掌首领之权,拥有政教合一的绝对权威。
蒙嵯巅即为蒙氏乌蛮的大鬼主,手上握有蒙氏一族的财富和军队;同时又是朝廷拥有宰相权责的清平官之首,政事无不经他之手。除此之外,蒙嵯巅又世袭了弄栋节度使的官职,因为弄栋地方靠近南诏国的西方边境,于是弄栋节度使便自然而然地被赋予了管理西南诸多臣服于南诏的部族的权力,可以说那些洞府之中的部族只知有弄栋节度使而不知有南诏朝廷……煌煌南诏朝堂,真正的统治者却不是南诏王,而是这个阴柔妖艳的蒙嵯巅。就连中原与吐蕃赏赐给南诏财物,都要按照南诏王的规格同式同样地给蒙嵯巅准备一份……甚至,南诏前两代王——劝利、劝丰佑,就是蒙嵯巅一手扶上王位的……
而佑世隆的伯父、先王劝利之死,就更是被民间相传与蒙嵯巅有关。据说就是因为劝利想要摆脱蒙嵯巅的钳制,变得不再“听话”,才在登基不足五载、正当盛年之时,神秘暴亡……
佑世隆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看不清说不破前尘往事,他现在宁愿将蒙嵯巅仅仅当成蒙氏的助力,当成朝堂间的股肱之臣,愿意——暂时放弃自己的王位之尊,愿意把自己当成无用的小儿,事无巨细均要与之商量,“嵯巅大人,世隆听说当年先王皮罗阁统一六诏时,段家先人曾为南诏建国立下赫赫战功,于是皮罗阁王赏赐给段家世袭罔替的铁券。既然段大人告老返乡,那么大军将一职也应该由段家公子承袭才对吧……”
耿耿忠心、战功赫赫的段家,凭借世代占据大军将一职,成为王室唯一可以制衡蒙嵯巅的砝码,这一点,佑世隆时刻铭记于心。
似乎没有料到刚刚归来南诏的佑世隆竟然知晓段家的世袭铁券,蒙嵯巅阴柔的眸子忽然寒光一闪,看向佑世隆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王有所不知,段大人膝下并无子嗣,仅有一女,不堪大任!倒不如,刚刚随臣攻入中原成都的笼戴牟……”
佑世隆忽地轻笑,状似不经意地打断了蒙嵯巅的如意算盘,“只是,本王听说,段大人刚刚寻回了自己留落在外的一脉骨血啊,尤其——还是僧王他老人家亲自寻访而归,如今已经正式认祖归宗了呢!按照南诏国律令,段大人的这位子嗣,一样可以继任成为下一任的大军将吧?”
佑世隆这话看似在与蒙嵯巅商量,但是任谁都听得出这言语之中的笃定之气,蒙嵯巅只得咬牙佯作赞同,心下暗生悔意,“本以为这个被扔在康巴长大的小子能够更易控制,未成想反倒是个有主见的!哼,一切刚刚开始啊,好戏还在后头……”
蒙嵯巅淡淡地回眸,望向后侧喜娘所在的方向,勾起妖艳的红唇,绽出一朵诡异的笑。
漫天花雨的南诏街头,忽地如堕冰窟……
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彩云之南,冬天也来了吗?
翌日,甫接南诏王位的佑世隆首次登朝理政,第一条颁布的旨意,不是改年号,不是大赦天下,而是——赐封清平官、弄栋节度使、王爵蒙嵯巅为南诏国摄政王!“嵯巅之言即为本王之言,本王天下便是嵯巅之天下!”
旨意一下,朝堂哗然,却,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说出一个不字。蒙嵯巅阴柔的眼神淡淡扫过朝堂,全然没有注视过任何一位官员,而是仰首望向天棚藻井中极尽繁复华美的彩画,嘴角是不屑一顾的冷冷笑意。
这一切,是新王对自己的示好,空前绝后的恩宠,位极人臣的尊贵……可是,又有什么呢?即便是没有这个名号上的认定,自己手里不是同样也拿捏着整个南诏的命运?又何必,用这样一个众矢之的的名号,反倒予人口实,徒增麻烦!
气氛微妙之际,殿下武士高声禀报:“启奏吾王,前任大军将段洪明大人义子段宗牓领旨觐见——”
蒙嵯巅猛地回转眼神,目含娇笑,斜斜瞥向殿门的方向,心道,“这佑世隆的确让我惊喜无限啊,这么快就要出招了!刚刚用一个摄政王的名号堵住我的嘴,接下来就急着把段家的子孙推到台前来了……”
腾腾腾,几声轻快的脚步,一个白衣的身影逆着门外金色的光,走入群臣的视野。群臣俱是细眯了眼睛,好奇又防备地打量着门外走来的这个年轻男子。
门外的金光在段宗牓的白衣上跳跃闪耀,人们一时全看不清楚来人的长相,只看到一个身形的轮廓,瘦高却又昂藏,飘逸的白衣挡不住骨骼行动之间的隐隐英气……
殿上都是什么人呐,数十年打滚于官场,做的是与人的交道,只一眼,尽管还看不清轮廓,便能对一个人看出七七八八。这个年轻人——绝非等闲啊……
随着段宗牓腾腾的脚步,披在身上的金光渐渐淡去,那袭白衣渐渐清晰,他的脸,带着他的笑从光晕中悠悠析出,只见白玉紫金冠下一双剑眉斜插入鬓,淡淡而笑的眸子恍如晨星光华闪耀——
本就是一片肃穆的朝堂之上,忽地静得听不见半丝声响……
“啊!怎么——是你?”朝堂之上最为尊贵的两个人,佑世隆与蒙嵯巅却几乎同时失去矜持地惊呼出声!
群臣不禁惊讶万分,用探寻的眸子在佑世隆、蒙嵯巅与段宗牓之间游弋逡巡,继而三三两两面面相觑,悉悉索索厮语阵阵。
身在王座之上的佑世隆,眼神深沉而复杂,既有疑问,又有惊讶,甚至还有——隐隐的防备,更有读不懂的一抹逃避……
身居百官之首的蒙嵯巅则是一脸惊喜,有不可置信,有掩不住的喜悦,甚至还有一丝小小的狼狈,甚至——任哪个大臣都疑心是不是自己人老眼花,否则怎么能在权倾朝野的蒙嵯巅眼中,望见仿似少女般的隐隐娇羞!
可是段宗牓却神色自在,毫无拘泥。先给佑世隆行过跪拜大礼,继而团身向朝堂之上的诸位大臣抱拳,格外歉意地望了望面色忽地绯红的蒙嵯巅,“王上,摄政王大人,草民惊惶,实在是有负二位的盛意……僧王他老人家告诉草民,草民之前曾有过颠沛流离,业障颇重,于是僧王他老人家以大慈悲为怀,将草民之前的记忆封印,希望草民从此能够再世伟人……因此上,草民与二位何时、因何种机缘曾经得识,草民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段宗牓话音刚落,平日里最难捉摸的蒙嵯巅竟然惊讶地“啊!”了一声,眼神之中满是忧疼之色,甚至失神地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巴。
而佑世隆,则似乎长出一口气,先前绷直向前的身子软软地向后靠回王座,神色之间还隐隐有了笑意。
佑世隆眼神轻松地瞟了一眼身旁的殿值宦官,那宦官得到王上示意,立即正色高声宣告,“前任大军将段洪明之子上前听封——段氏一族忠廉秉正,深得民望,三代辅弼我南诏,实乃南诏股肱良臣。今段洪明告老返乡,特将大军将之位赐封段宗牓,位列十二位大军将之首,与清平官同执议政之则!——”
哇——朝堂之间不禁大哗!大军将乃南诏国武官之首,十二位大军将同掌南诏国兵权,与执宰相职责的文官之首清平官一起,共同参与南诏国各项决策。如今一个不知从何而来,没有功劳的年轻人,轻易竟能得到如此荣宠!
议论纷纷之中,蒙嵯巅忽然出班施礼,有言上禀。
堂上大臣纷纷噤声,心下却也都揣度到了蒙嵯巅的意思:南诏朝堂,历来只有一个段氏,凭着三代扶保,凭着耿耿忠心,凭着世袭罔替的大军将之位,得以与蒙嵯巅分庭抗礼,成为王室制衡蒙嵯巅的唯一力量。此刻,一个来历不明的暧昧骨血,一个全无功绩的段家人,便被赐封大军将之位,这理由薄弱得禁不起任何的推敲,狡如蒙嵯巅,又怎会轻易放过清除碍脚石的机会!
“禀王上”,蒙嵯巅恬淡开口,嗓音一如往常地阴柔而缓慢,丝丝的冷意从他唇齿间点点飘散,“为臣斗胆,臣窃以为王上对于段宗牓的赐封,有所不妥……”
来了,来了……众臣毫不意外地听到蒙嵯巅的反对之意,心下猜度着这位刚刚继位的新王会如何应对。
可是还没等佑世隆说话,蒙嵯巅已然按照自己的步调继续说了下去,“臣以为,段宗牓不但应该承袭段氏一族的大军将之位,更应该身兼兵曹,执掌我南诏军队调动之权!”
“啊!——”朝堂之上惊讶的嘶声四起!这蒙嵯巅竟然举荐段宗牓同时身兼兵曹之职,难道——难道这是以退为进,心下在酝酿更深的阴谋吗?
佑世隆都是微微一震,用深沉的目光,上下打量蒙嵯巅,一时间猜不出蒙嵯巅究竟何意。
而蒙嵯巅,却根本没有看向佑世隆,甚至视全堂朝臣如无物,只用一双妖艳的眸子紧紧锁住了那一袭白衣,临风而立的段宗牓,柔媚而笑……
围绕着佑世隆、蒙嵯巅与段宗牓之间的微妙气氛,更见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