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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羊苴咩城

  终于,远远地望见了城郭的轮廓。士兵们下令就地休整,每个人分到了一点吃食,喜娘抓住手里的青稞面,狼吞虎咽地吃下肚。

  前面有士兵三五人分成一个小队,将虏获来的人群百人为组分成无数人丛,逐个盘查登录该人的年龄、手艺、专长。铁匠、木匠、篾匠、织工、绣工、金石工……这个人群里,几乎囊括了三教九流三百六十行!

  待盘查到喜娘,喜娘不禁万般怔忡——该说自己擅长什么呢?保媒么?南诏国是否也通行汉俗,需要媒妁之言呢?就算南诏国也需要媒婆保媒,可是自己可能还有当初的热情与心气儿去为那些沾满汉人鲜血的刽子手们去保定姻缘!

  抬眼望天,天幕已经一片漆黑,却在天与地的交合之处,还留下一线妖艳的红色云霞。近处的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颊,苍白麻木的神色在艳红的火光下,交织出诡异的表情。

  喜娘的嗫嚅惹恼了为首的一个士兵,那士兵劈手便给了喜娘肩膊一掌,“爷爷问你,你倒说是不说!爷爷们要的可是有手艺的奴才,你要是没什么技能,那就别想混到南诏国去浪费粮食!听着没,这荒野里的狼都饿了好久了,留下你正好给它们填肚子!”

  城外,整片黑压压的人群都是肃然无声,人们早已经全然麻木,只是机械地回答士兵提出的问题,全无半点情绪。喜娘这边传出的高声吼骂,在这黯然的天色里,在这一片寂静的旷野之上便显得格外刺耳。远处的人丛一阵涌动,一群士兵簇拥着几匹马上坐着的人向这边走过来。

  逼问喜娘的士兵本以为自己的几声叫骂会吓得住这个红衣的姑娘,让她乖乖地回答自己的问题,却没成想,这红衣的丫头不但没有害怕,反倒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透明如水晶一般地瞪视着他,一股凛然不可侵的气场,氤氲地笼罩在周围。

  那士兵的心,反倒恐惧地一颤。

  那士兵不禁恼了,抽过马鞭子兜头便向喜娘挥去,喜娘下意识地举起手臂护住头脸——

  本以为会是烈火烧灼一般的疼,可是那鞭子却未最终落下。恍若一生之久,喜娘才睁开眼睛,朝鞭子挥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以牛皮和金丝绞缠而成的马鞭,卷住了正向自己砸来的鞭梢。顺着马鞭望去,一朵恍然轻笑的妖艳红唇,绽开在一张极尽阴柔的男子脸上。

  这张脸,喜娘认得,他正是率军攻打蜀地,烧杀掳掠强夺工匠的南诏国弄栋节度使——蒙嵯巅!

  喜娘完全无法想象,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为何会在此时救了自己。那双阴柔的狭长眸子,此时正若有所思地将冰冷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脸上。

  娇柔却阴森的嗓音轻轻扬起,“你手上的扳指儿,是哪儿来的?”

  扳指儿?喜娘方才想到原来自己手上还一直戴着罗布顿珠送给自己的那个象牙扳指。

  这个扳指,难道是世隆马帮大头领的信物?是不是借由这个扳指就能找到罗布顿珠?

  这样一来,是不是如果自己说出了扳指的来历,蒙嵯巅他们便会联想到罗布顿珠可能也在被虏获人群中,从而可能对罗布顿珠不利?

  喜娘忙按住自己手上的扳指,“这是我捡到的!”

  完全不似男子的柔美笑声寒凉地响起,“咯咯咯咯,你说你捡的?你当本官是三岁的孩童吗?这可是我们南诏国乌蛮蒙氏的白牙信物,是为南诏至宝,怎么可能随意丢失而被你一个汉人丫头给捡到呢?”

  蒙嵯巅的话宛若一记重拳将喜娘定在了当场——罗布顿珠,一个康巴的马帮首领,怎么会拥有南诏国乌蛮蒙氏的白牙信物?

  喜娘的反应显然让蒙嵯巅非常得意,他翘着指尖收回马鞭,嘴角始终噙着一朵若有若无的阴柔笑意,“如果你说出来,本官倒是乐意放你一个自由,无论是去南诏,或是回去中原,都悉听尊便。反正,一个没什么手艺的汉女,对于本官也是毫无价值,还不如做一个交换……”

  这个提议真的是绝大的诱惑。喜娘知道,这数万被掳的工匠,到达南诏国之后都会成为各个贵族的奴隶,终其一生只能在奴隶营中埋头做工;而若想追寻母亲身上的谜题,若想未来能够有机会再去寻找云开的下落,拥有一个自由之身,该是多么的重要!

  可是,一双狭长的眼睛,不期然浮现脑海,那薄薄的眼睑藏不住眸底流动的情感……

  喜娘甩一甩头,“我说过,这扳指只是我捡到的。”

  “咯咯咯咯咯……”黑色的天幕下,寒凉的空气中,忽然响起阴柔妩媚的笑声,闻者无不侧目,可是那些南诏国的士兵们却仿似未闻般神色如常,“难得,你这丫头还真是个忠心的。也罢,既然他能把这个扳指儿给你,证明你在他心中是个有位置的,那就索性将你送还了给他,说不定也能哄他一笑呢!”

  蒙嵯巅的话让喜娘一阵心惊!原来他早已知道这扳指的来历,之前对自己软硬兼施的那些话,不过是一个试探,或该说是考验,一旦自己刚才的应对稍有差池,那便很可能惹来杀身大祸!

  更让喜娘心惊的是,这能够率领南诏国倾国兵力的蒙嵯巅,竟然也要想着去哄那个人一笑,那个人的身份自然还要在蒙嵯巅之上才是!

  送给自己扳指儿的人是康巴马帮首领罗布顿珠,可是蒙嵯巅意有所指的合该是另一南诏贵族才是!究竟是蒙嵯巅弄错了,还是自己弄错了?

  喜娘的命运因一个象牙扳指而瞬间改变。

  有头缠白色长巾的侍女,将喜娘扶到一辆马车之上。四壁织锦刺绣的车厢,将喜娘与外面那些麻木不知所终的工匠隔离开来。尽管不再有身体上的劳顿和饥饿,也暂时不用再担心性命之虞,但是喜娘仍然觉得这豪华的车厢,无非是另一个锦绣华丽的牢房。

  前路,会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一枚从未留心察看过的象牙扳指,却令自己在南诏的未来,更为莫测……

  马蹄声一夜踢踏,当晨光微熹从车厢帘边悄然筛入之时,一直陪护在车厢帘外的头缠白色包巾的侍女轻声禀告,“小姐,前面就是都城了。”

  都城?

  喜娘掀开车帘,愕然发现,马车前后竟然围着百十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仅为看守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吗?是不是也太大费周章了?别说百十名骑兵,纵然车上的一名车夫加上一名侍女,就已经完全可以确保自己无力逃脱……蒙嵯巅这样,又是何必?

  甩甩头,抛开满心的疑问,喜娘顺着侍女的手指望向前方——晨光初绽,晨雾缥缈,灵动的轻雾在微风中如曼妙起舞的纱衣。一丝丝隐隐的金红色阳光,层层照射在晨雾之上,宛若透明的纱衣上,绮丽的刺绣金丝。一阵清风吹过,金缕纱衣衣袂轻扬,一座斗拱飞檐的城楼,如一抹玄色的海市蜃楼,从晨雾中渐渐浮凸而出——清风漫卷,晨雾飘荡,初生的太阳将金色的光线投射在城门上四个镏金大字:羊、苴、咩、城。

  为什么要来京城?

  为什么一路上侍女、马夫都对自己恭敬有加?

  为什么那般狂妄凶残的蒙嵯巅都对自己另眼相看?

  一串串问号,从喜娘心底,不可遏止地蹦跳而出。

  喜娘不禁抓住白巾侍女的袖子,“姑娘,为什么要带我来京城?我究竟是要来见谁?”

  那白巾的侍女却不作答,只给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马蹄声踏踏,穿门入城。

  喜娘好奇地掀开车厢两侧权作窗子的软帘,望向车外。城中,街市俨然,青石板铺作的路面,宽广平整。一条通衢大道直通南北,道路两旁楼阁院落错落有致。城中多见门楼,门楼上各悬挂气宇轩昂的牌匾。喜娘记得其中一块匾上书“魁伟六诏”,另一块上书“万里瞻天”。

  曾经以为的西南小国,蛮夷民族,却在眼前的现实中全盘推翻。整座城市俨然有中原之风,那两块匾额更是言明了这个民族的壮志雄心。

  有志者,事竟成,怪不得南诏国能够在中原和吐蕃两个大国的夹缝中迅速崛起,与中原和吐蕃势成鼎立,几可分庭抗礼了呢!

  马车,载着喜娘的一路心事,一直来到了一座壮丽巍峨的楼阁之前。车停,白巾侍女却未出言,只是默默搀扶喜娘下车。

  喜娘抬头,忽觉耀目晕眩,仿似久居于黑暗之中的人乍见正午阳光。

  这是一座什么样的楼阁啊!

  飞檐之下,一块黑底金漆的匾额上书三个大字:五华楼。

  远在长安之时,尽管在黑夜懵懂之中,但是喜娘毕竟也曾经走入过皇家宫廷;江南历来富庶,生于斯长于斯的扬州也无尽楼台烟雨中,可是,却从没见过一座如此庞大、占地如此广阔的单体楼阁!

  白巾的侍女看到喜娘满面的惊讶,轻轻一笑,“这座五华楼,是丰佑王修建的客馆。周长五里,高逾百尺,馆中大堂可树立起五丈高的旗杆,同时可以容纳万人居住!”白巾侍女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豪,喜娘则不禁惊讶得掩住了口。

  白巾侍女将喜娘引入一间靠边的清幽客房,安顿下喜娘,将一个黑色挑金丝织锦的包裹郑重地捧给喜娘,“小姐你先住下,过几日自然有人来迎接。这包裹是蒙嵯巅大人拜托你暂时保管的,到时候交给象牙扳指的主人即可。”说完顿了顿,又凝重了神色嘱托,“小姐,这包裹请你万万不可擅自察看。这包裹只有象牙扳指的主人有权查看。所有擅自打开了的人,会受到诅咒,会给你和你的家人带来不祥……”

  时令,已是冬日,但是南诏国都城中,依然温暖如春。喜娘穿上客馆杂役送来的白兔毛滚边的圆襟收腰黑缎马甲,倚在窗边,望向街市中的熙熙攘攘。

  城中亭台楼阁、街市交易,比之中原,极其相似。各个店铺的匾额,也一律用汉字书写;街市中的叫卖声,也俱为汉语。这恐怕与南诏国多年来一直臣属中原有关吧。

  街市上人们的服饰,与中原则有所不同了。街上往来的人们,服色主要为黑白两色。黑衣者,衣长至踝;白衣者,衣长仅至膝盖以上。就连人们头上用来束发的头巾,也主要是黑白两色。尽管所有人的服饰之上,都极尽精致地压满了刺绣、滚边,但是依然能够看出其或黑或白的基调来。

  街上,不时有僧人走过。这里的僧人化缘与中原又略有不同,几乎不用僧人主动开言,街边贩卖吃食的小贩已经抢先冲上前去,施礼殷勤着将各色的食物放入僧人的钵盂中。远观那些僧人的神色,除了出家人清修的气质之外,甚至——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贵气。喜娘心下纳罕,出家人本应戒骄戒嗔,怎的南诏国的僧人,却似有官吏之气?

  见到僧人,喜娘的心思不禁又飞回康巴,飞回那日拜见莲花生大师之时,莲花生大师所提及的那位在西域邂逅的佛友,那位高僧的身上带着的面饼一如喜娘独创的手法制作,冥冥之中,总似有缘分牵连,却看不清,说不明,就像熠熠璀璨在夜色中的黑色水晶,尽管可见星芒点点,却永远分辨不出它的形状和轮廓。

  喜娘凭栏的窗,是在高达百尺的五华楼的顶层,于是整个羊苴咩城便可尽览眼底。羊苴咩城西倚苍山,东临洱海,从喜娘的方向恰好能看到碧波千顷的洱海,悠悠洱海水,仿佛荡漾着喜娘的脉脉心事。

  喜娘的思绪,被一阵宛如凌空而降的乐音打断。钟磬叮当,丝竹曼妙,这乐声既有民间音乐的婉转悠扬,有多了些寺庙法器一般的隆重庄严。

  喜娘闻得五华楼中一片骚动,门外传来女子惊喜的嗓音,“呀,这乐音是咱”南诏奉圣乐“里的《元皇赞》吧?是不是佑世隆王子回来了啊?听说,他很可能继承王位,成为下一位南诏王呢!”

  喜娘轻笑:看来,这妮子心动了呢!公侯将相、王子皇孙,都是天下女子们梦寐以求的情郎呢!呵呵,说不定,南诏国,也有我的用武之地呢!只是,不知,这位佑世隆王子又是个怎样的男子呢?

  思忖间,五华楼外的街市上,《元皇赞》清扬曼妙的乐音愈益响亮,喜娘伸头向窗外望去——但见漫天花雨悠悠轻荡在碧蓝天幕下,花雨中款款走来一众马队,皆是神骏白马,上坐铠甲锃亮的戎装卫兵。

  随着马队款款走来,喜娘惊讶地看到,在数十匹白马之后,更是走来了几头大象!大象全然盛装,头顶覆有织锦绣花的菱形彩巾,彩巾上压绚烂的花篮;大象背上披着大红掐金丝滚边儿的锦缎,锦缎上是高高的象座,象座中各坐着两位白裙裹身的美丽女子。原来,满天的花雨,便是来自这些女子的手中,他们将怀中巨大花篮中的花瓣,随着大象悠悠的步伐,款款地扬在空中。白色、粉色、嫩黄……五彩的花瓣交织成缤纷的花雨,随着《元皇赞》那神圣空灵的乐音,在羊苴咩城上空,洋洋洒洒勾勒出一片绚烂绮丽的雨中彩虹!

  “白象,是白象!”忽然,楼下街市上的人丛一阵骚动,人丛中爆发出惊讶的呼声。

  喜娘也不禁随着人们翘首仰望的方向,向马队的后方望去——漫天缤纷花雨中,一头高大的白象,头顶金冠,身披霞锦,宛若足踏莲花般,信步而来。

  喜娘揉一揉眼睛,这难道是真的吗?喜娘仿佛看到了当日在莲花生大师暂时驻锡的塔公寺中,曾经见过的一张悬挂在墙壁上的唐卡——画面中,释迦牟尼佛正位其中,左侧是驾狮的文殊菩萨,右侧是普贤菩萨,而普贤菩萨的坐骑正是一头宛如玉雕的白象!

  白象,在笃信佛教的善男信女中,一直是佛陀与菩萨的化身。

  喜娘记得,每年的四月初八,扬州城中的男男女女都会赶至大明寺中,庆祝佛诞日。那时候便听得寺庙中的僧人讲述:“释迦牟尼本是天上的菩萨,下凡降生到迦毗罗卫国净饭王处。净饭王的王妃摩耶夫人,长得象天仙一样美丽,性情温和贤淑,与国王情深似海。摩耶夫人回忆新婚之夜,她朦胧中看到远处有一个人骑着一头白象向她走来并且逐渐变小,从她的右肋处钻入她的腹中。她心中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菩萨化作一头白象入胎。日后,身怀有孕的摩耶夫人脸上,微微泛着红晕,那色彩鲜艳的绿色领口花边象一片莲叶,她的脸儿象一朵绽开的莲花。后来摩耶夫人在娑罗树下降生佛祖时,百鸟群集歌唱,天乐鸣空相和,四季里的花木都一同盛开,尤其是沼泽内突然开放出大得象车盖一样的莲花。佛祖一出世,便站在莲花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并说:‘天上天下,惟我独尊’。”……

  白象,好像从来都不是人间得见的凡胎,而应是诸天神佛的圣迹!没有想到,在逃过了大渡河边的杀机,跌入前途叵测的境地之时,竟然能够亲眼,见到头顶金冠、足踏莲花的白象!

  喜娘忽觉自己胸口一荡,眼眶中已然满是殷殷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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