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凛冽,大河鼓荡,火红的夕阳映红了整片天地,悠悠的梵音缥缈于九重天上。
南诏,藏着谜题答案的神秘国度。
一直以为会有关山之遥,一直以为远在彩云之南。
不想,它其实早已近在咫尺。
罗布顿珠只轻轻地一扬袍袖,指向大渡河之南,“渡过这条河,南岸之上所有的土地已经就是南诏国了!”
喜娘不禁万般惊诧!
云开曾经说过,走过康巴,渡过大渡河,还需三天的路程方能到达南诏国境。何时,何时南诏国已经将北方边境推进到了大渡河南岸?
大渡河南岸,历来是中原之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南诏国本为中原属国的身份,他们怎么可以,怎么敢,随意向北方掠夺土地?
喜娘的眼睛冥冥之中似被牵引,重新将目光投回那夕阳下尘烟蒸腾的马匹交易,一丝不祥的预感,如氤氲而起的乌云,重重地压在了心头。
南诏之旅,看来定会是一段不能平静的旅程……
大渡河水,巨浪滔天,无数礁石藏在水面之下,被激荡的河水撞击着,形成回旋的暗流,容不得船只安然行过。河面横宽百米,纵然架桥亦是登天难事,再加上经常爆发的洪水,即便架起桥来也被频频冲毁。如今,大渡河上空,只悬了一根比拳头还粗的山藤,事先浸过了桐油,想要通行过对岸,必须要用厚厚的牛皮绳索绑在腰间,顺势滑过江面才行!
即便只是望一望那根飘摇在水面上的山藤,喜娘也觉得惊心动魄!
即便那根山藤比拳头还要粗,但是映衬在滔天的巨浪间,远远望去,只有发丝般纤细。要将身家性命全然托付给这山藤,对于任何人而言,都会是绝大的考验!
扶着山藤栓坠的坚固山壁,喜娘压住胸口,紧紧闭住了眼睛。山风水气将悬空的山藤悠悠摇荡,耳边巨浪拍击山壁的轰鸣如雷滚动。
前方,一条河的距离,便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南诏国;却也是莫测的前路。
还有——云开……没有到大渡河之前,喜娘一直坚信云开一定会安然生还;如今,面对着如虎狼般咆哮的河水,喜娘心底的笃定一点点土崩瓦解,化作空中扬起的齑粉,无根飘荡……
故土。
云开。
这一去,是不是将是永诀?
因为,那曾经的白衣彩云之国,如今已成了所有汉人的梦魇,成了杀戮掠夺的修罗场!
背后,一个阴柔而森冷的嗓音,笼着山谷间的回音,骤然传来,“再往前方,就是南诏国境了。本官也不是无情之人,允许你们就在河岸边,拜别你们的故国吧!”
一时间,天地间哭声一片。
喜娘蓦然睁开眼睛,才醒觉,自己此时绝非仅仅该为自己的前路担忧;环顾四周,黑压压的一片人,痛哭着仆倒在大渡河畔……
回首望去,山岗之上,一顶红色蓬伞下,一个气质阴柔的男子,径自抚弄着怀抱中的一只白色长毛猫咪,仿似身前万千人的痛苦,都与自己无干。
这时一个马帮汉子突然转过身来,冲那阴柔男子猛磕头,“大人,求求您,放我们回去吧!我老婆刚刚生了孩子,一家老小还等着我回去呀!”
马帮汉子的哀声恳求,一下子激起了所有人的共鸣,一时间大渡河畔,人声的嘶喊竟然盖过了轰鸣的河水之声,“大人,放我们回去吧——”人声此起彼伏,一波一波在空气中涌动,哀声如潮,天地间悲恸失色!
那阴柔男子轻轻抬眸,撮起妖艳的红唇淡淡一笑,“放你们回去?笑话!本官倾全国之力,攻打蜀地,要的就是你们这帮子有手艺、有技术的匠人!岂能因了你们的心思,就前功尽弃!”
“摆在你们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乖乖跟着我回南诏,好好地摆弄你们自己各自的手艺;要么——前面就是大渡河,你们不妨用性命跟老天爷赌一赌看看啊,如果老天要放你们一条生路,本官也绝不拦着!”说罢,那妖艳的双唇忽然迸出寒冷的光!
哀哭之声再次铺天盖地响起,哭声比之前更加惨烈,女子呼天抢地,男子则是干脆以头撞地!更有数千人,试图与身后堵住去路的士兵争抢一条逃路,却被那一根根长愈十数尺的长矛灭掉了最后的一点生机……走投无路的人们,有的,就那么直挺挺地站起身来,宛若行尸走肉,不顾身旁人的拦阻,几个箭步冲到大渡河边——一个纵身,便被湍急的河水吞没,再也看不见了身影……
哭嚎声在山谷间空空回荡,喜娘麻木地看着更多的人,僵硬如木杆一般,纷纷跃入河水——河水之上,宛如烧开的沸水,跃入的人就像投入水中的饺子,噼哩噗噜,鲜活的节奏却是在演奏着惨绝人寰的地狱之歌!
三天前,就在喜娘与罗布顿珠约好了要共赴南诏的那天晚上,贡嘎锅庄突然遭袭,锅庄中所有的人——无论是当地居民,还是过往的客商,还有那些货物、商品,全都被一举虏获!被推搡进俘虏的队伍,本还想着找到罗布顿珠的喜娘,顷刻间便被眼前的一切吓坏——茫茫汤汤,数万人的队伍,数不清的马匹,堆积如山的货物,被士兵们的兵器寒光笼罩着,完全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去找人!
听那些士兵训话才知道,他们原来就是南诏国的军队!此番在南诏国弄栋节度使蒙嵯巅的率领下,攻打中原,直至打到了成都!此番他们掠夺了大批工匠、财物而归,闻听贡嘎锅庄里有大批汉人购买马匹,于是蒙嵯巅下令荡平贡嘎锅庄,虏获所有人员和货物!
中原、吐蕃、南诏,三国鼎立之中,实力最小的南诏,反倒善于利用中原与吐蕃的矛盾,频频偷袭中原,烧杀掳掠,夺得了大量的土地和财产!
可是,国力日渐衰微的中原,军镇割据、朋党相争,再加上连年与西域和吐蕃的征战削弱了国力,为了南部边疆稳定着想,便只好一力忍让南诏的行径,忍了心置被掳子民哀号于不顾,完全不肯派兵帮他们重返家园!
南诏,永远想不到,自己竟然这般地,来到……
浑浑噩噩地被士兵在腰间绑上牛皮绳索,看不清前路,只感觉到大渡河水腾起的水花打得身上阵阵寒凉,自己悬吊在空中随着山藤摇摆,就仿似自己未来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
脚尖踏上地面,方知道,自己还留得这条命在。喜娘心底求生的热望熊熊燃烧起来,不为自己,为了揭开母亲身上的谜团,为了留下这条命好去追寻云开的下落……喜娘停止了心底颤抖的恐惧,擦干了眼角冰冷的泪水,她仰头看天,心底腾起坚定的信念:不论怎样,我都一定要活下去!
大渡河南岸,八百余里,虽然已经都被纳入了南诏国境,但是杳无人烟,荒村处处。这些当年都是中原国土的地方,在蒙嵯巅率兵攻来之时,早已被夷为平地。
所有被掳来的人们,无论是汉人,还是康巴藏人,本来已经是满心的绝望,再加上满目的苍凉,一个个都早已被抽离了灵魂,即便数天没有水米沾牙,但是依然能在士兵的驱赶之下,麻木地赶路。
喜娘一次次用指甲深深抠入掌中的皮肉,提醒自己不要昏倒,恐惧、饥饿、绝望,都比不上活下去的信念。必须要活着走过这片无人的疮痍,必须要活着到达南诏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