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走了。
这一走,已有半月,迟迟还未传回一星半点有关世隆马帮的消息。
喜娘的心一直惴惴着。
思念云开的时候,喜娘便会一个人,借着月光,来到莲花湖边,静静地凝望月光下的莲花,回味两人从相识到相爱的一路艰辛。
这日,草原上又有一队马帮经过,是来自逻些(今拉萨)的马帮。他们说在经过大渡河的时候遭遇了大雨,雨水冲击山土造成了山体滑坡,河水上涨把大渡河上的渡桥都冲断了。途经的马帮人仰马翻,几乎无一幸免都有不同程度的财物损失。据说,有的马帮还死了人……
喜娘听到这话,心下咯噔了一声。梅朵安慰她,说云开跟从的世隆马帮刚刚出发半月,按照茶马古道的艰难程度,半月还不及走到大渡河呢。
喜娘也暗自安慰自己,云开毕竟曾经是中原的镇远将军啊,且不说他身怀绝技,单就胯下那匹神骏“追月”也是通了灵性的啊,纵然是遇到什么险阻,他们也断断不至于危及性命……
尽管不断地自我安慰着,喜娘依然觉得到自己的一颗心颤抖得不成样子,即便坐在月光下的莲花湖畔,满眼清幽,身心圣洁,却依然无法阻挡那一股从心底攀爬而起的寒意。
那年流行于民间的一首曲子词,悠然浮上耳畔,记忆里听得见那素衣的歌女,独坐在二十四桥明月夜中,凄凄望住水中月光茕茕的倒影,映照着岸上的自己的形单影只,只有一管玉箫为伴……真是笛声如泣,惹人神伤: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
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多少泪珠何限恨,
倚阑干。
正在黯然神伤之际,喜娘忽听得背后有树木草丛摩擦而出的蟋嗦之声,渐渐有人的脚步与马蹄声交叠杂沓着传来。喜娘想要闪避已经迟了,只能疾步向尼玛大妈家的方向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子淳厚的嗓音,“白玛达瓦,白玛达瓦,不要跑,白玛达瓦!”
他在叫谁?
喜娘一边疾步走着,一边快速地回望了一眼——银色月光下,一个身着黄、红、蓝、白、绿“五彩天衣”的康巴汉子,牵着一匹白马,凝立在莲花湖畔。
见喜娘回望,那康巴汉子的叫声更大了起来,“白玛达瓦,不要跑!”说着更放开了手中的马缰绳,几个大步便纵到了喜娘身后,一伸手便拉住了喜娘的胳臂!
喜娘被迫顿住身形,紧张地回身仰望那康巴汉子——
月光如水,静静在莲花湖面流淌,波光如银,轻波荡漾着映在两个人的脸上。
康巴汉子额侧垂下的红色丝穗的“英雄结”,被微风轻轻吹动,缓缓摇荡;正像康巴汉子此时正凝望着喜娘的温柔眼神。
——他有着一双狭长的眸子,薄薄的眼睑掩不住眼眸中的微波荡漾。
喜娘被彼此近距离的凝视困扰,遂垂下眼帘,只看向那康巴汉子悬挂在左侧胸膛与手臂之间的白银“嘎乌”,不解地问,“你,是不是认错了人?我不是你要找的白玛达瓦。”
康巴汉子笑了,“呵呵,姑娘,我刚刚叫的人就是你。我并不知道你的名字,白玛达瓦只是我见到静静地站在月光下、莲花湖畔的你,心里涌起的一个名字,所以我就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你了。”
白玛达瓦?喜娘重新抬起眼帘望向那康巴汉子的眼睛,热情、真诚、勇敢,还有一丝丝的惊艳与羞涩,“为什么叫我白玛达瓦?”
康巴汉子羞赧地笑,“姑娘你不是康巴当地人吧!在康巴,白玛代表着莲花,达瓦则是月亮的意思。刚刚我乍见你之时,还以为是月光下的莲花仙子,于是便称你为白玛达瓦了……”
喜娘的脸颊腾地热了起来,她不自在地再凝望了一眼那汉子,忽然感觉这汉子虽然穿着康巴的五彩天衣,眼睛里有着康巴汉子特有的热情、真诚与勇敢,却,又多了一丝难以言表的气质,或许那应该叫儒雅,又或许那应该叫高贵……喜娘格外注意到,这汉子的眼睛竟然有着狭长的形状与薄薄的眼睑,他的面色也并非康巴汉子常见的黧黑……如果,除去这身藏袍,换上汉人的锦袍玉带纸扇纶巾,这男子分明是一个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一阵微风吹来,满池莲香扑面,喜娘惊觉自己的心思扯得过于远了,自己刚刚竟然就盯着这陌生的男子定定想着自己的心事!实在是太唐突了……喜娘急忙从男子的掌中抽回自己的胳膊,“对不起,天色太晚了,我们这般孤男寡女地说话太不方便,我要回去了……”
男子的神色也似是从梦境中恍然醒来一般,他灼手一般地松开了握住喜娘胳膊的手指,尴尬地笑着,“是啊,白玛达瓦说的是。或者这样,天色也晚了,这里丛林细密,路途不易,如果白玛达瓦你不嫌弃,我愿意送白玛达瓦回去!”
喜娘急忙摆手,“不劳了,我家住得不远,这里的路途我也很熟悉,我自己回去就好!”
男子的手指紧张地握成空拳,又放开,“那好吧,白玛达瓦。只是,我想知道,以后,我是不是还有见到白玛达瓦的机会?”
喜娘友善地笑,“佛说有缘之人自会相见。说不定很快我们就会再见了呢!”言毕,喜娘提起裙裾,敏捷地跑过树林,几个转身便失去了踪迹。
男子张着手,仿佛手中还有刚刚喜娘留下的体温,他狭长的眼睛凝望银波潋滟的湖面,微微地笑,“白玛达瓦,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回到尼玛大妈家的喜娘,一颗心儿依然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喜娘用手抚住胸口,强自藏住这莫名的心悸。
学着康巴姑娘结成满头细长发辫的发梢,传来重重的垂坠之感,喜娘顺手一捋——一枚雕刻精美的象牙扳指圈于其上。
这,应该是刚刚那个康巴男子偷偷留下的。
不知怎的,这枚隐敛光华的象牙扳指,蓦地让喜娘忆起了一对眼睛,狭长的有着薄薄眼睑的眼睛,望住人时总是似笑非笑,却总拢住一汪浓情,望得深沉而又专注……喜娘的心又是忽地一跳!
这双眼睛,喜娘总觉是在哪里曾经见过,隔着缥缈的烟雾,隔着浩瀚的水波,隔着悠远的时空,遥遥地望来……可是喜娘确认,自己真的真的从来没有见过刚刚那个康巴男子,也真的真的没有对哪个男子的眼睛如此的记忆深刻过。
到底在哪里,
到底是谁,
曾经用着这么一双眸子,
悠悠荡荡地深情凝望?
喜娘用力甩甩头,想甩开那康巴男子在自己心上种下的奇异的蛊惑。
此刻,她更应该去想念的,是那一人一骑独入崇山烟波的云开才是。
云,你此时,可安好?
喜娘情不自禁学着尼玛大妈,凝神摇动黄铜打造的转经筒。经筒悠悠,每一个旋转,便似默念了一遍佛经,纵然是不懂得佛法佛理的俗人,此时的那颗充满虔诚敬畏的心,也一定能够被诸天神佛查知,许自己一个吉祥如意的心愿吧……
“喜,你快醒醒,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捧着转经筒和衣而卧的喜娘,被梅朵惊惶尖利的嗓音吵醒。
喜娘惊跳起身问,“怎么了,梅朵?”
梅朵郑重地看了一眼喜娘,像是没有准备好如何开口,又像是想确认喜娘有足够的坚强,“喜,刚刚从中原回来的马帮说,世隆马帮在大渡河遭遇了洪水,财物损失三分之一不算,还有一个新入帮的汉人,为了救人,被河水冲走,找了三天依然不见踪影……”
喜娘怀中的转经筒怆然落地,叮啷啷——蓦然响起的金属撞击之声,寒凉地回荡在雪域高原早晨清冷的空气中,宛若悲戚长吟。
喜娘颤抖着手抓住梅朵的胳膊,“梅朵,世隆马帮这次走商,有几个新加入的汉人?”
梅朵的泪已经先流了下来,“喜,我们康巴的马帮向来是不收汉人的。马帮的人都说,只有康巴的汉子才有足够的体力和勇气,走过万般艰险的茶马古道。云开大哥,是第一个凭自己的身手得以被破格纳入马帮的汉人呐!”
喜娘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她蹲下身子,想拾起跌落尘埃的转经筒,可是一只手扑在地上摸索了良久也无法将转经筒握住手中!喜娘茫然地喃喃,“转经筒呢,我怎么可以把转经筒跌落地上,这可是对神佛的不敬呐,我要把它拣起来……”
梅朵大哭着握住喜娘已经颤抖得不像样子的手,将转经筒塞入其中,摇晃着强自挺直腰杆的喜娘,“喜,别这样,想哭就哭吧,别憋着……”
喜娘用两只手颤抖着捧住转经筒,将它紧紧贴在胸前,“不,梅朵,我干吗要哭。云开他只是不见了不是吗?他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我昨晚还转着经筒祈求他安康呢,神佛不会听不见的,他们不会弃我于不顾的!”
顾不得梅朵和随后赶来的尼玛大妈哭着拉扯,喜娘兀自抱住转经筒一步步走出尼玛大妈家,“我要去找他。我要亲自去把他找回来。我们已经分离过太多次,我们已经分离得太久了,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好好地在一起——他不会丢下我的,我也绝不会丢下他!”
“我去找他,我会把他好好地带回来的。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去南诏;我们说好了,要彼此陪伴着好好过完此生……”
碧蓝如醉的天空中,有黑色的兀鹫展开巨大的翅膀盘旋飞过。远处的山巅,定然又有家族正在为死去的亲人执行神圣的天葬。
山巅传来的诵经之声,伴着兀鹫的嘶鸣,在浩渺的空中盘旋萦回,仿似上天降下的空空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