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青瓷茶盏出得门来,喜娘怔忡回望。同样的朱漆大门,同样的应门小厮,同样的深街幽巷,一进一出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可是整个世界,怎么仿似全然地不同了呢?
谁会想到,如此一个小小的茶盏,竟然惹出惊天的干系。儒家先哲崇尚“大同世界”,说这世界上任何两个人之间都会由于一个因缘而彼此联系。只是,就算想破了头,喜娘也绝对不敢想象,借由这小小的茶盏,与自己牵上联系的那个人,竟然是——皇上……
这世上,任何的事情,都不会来得全无缘由;不知道,此番与皇上的不期而遇,会给自己的未来,带来何样的变数?
带着头重脚轻一般的恍惚,喜娘缓缓走出了深巷。
她都没有回头望望。
如果她回了头,一定会发现背后的异动。一双狼一般贪婪碧蓝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背影。而当应门的小厮送了喜娘出门,刚想回身关上大门的当儿,一双黧黑而嶙峋的手蓦地扼住了小厮的喉咙!
是夜,月色清淡,一弯下弦月浮于天际,摇摇荡荡着仿佛天河中一只莹白的船儿。
喜娘托着腮,披衣坐在院落里,仰望那弯下弦月,呆呆出神。
她不禁又望到了西域戈壁,望到了月光下一个黑衣的身影,端坐在浅金色的汗血宝马上,远远地守护着她,不去打扰她的忧伤……他以为她不知道他的存在,其实她早已知道他的到来。她悲伤得蜷缩成一片秋日的落叶,却在心痛得弯下腰去的瞬间,远远地瞥见他幽蓝的眸子里,被月之银辉荡漾成潋滟一片的浓情……雅丹,那个说着与她五百年后再见的男子,此时此刻,是否在天国,用他那幽蓝的眸子,深情地凝望着她?
西域,大漠,月华如银。喜娘的思绪又被扯得更加遥远。
那是一棵黄叶满天的胡杨树吗?还是,也该是同样这般一弯下弦之月?总之,喜娘这会子就是望见了这弯下弦之月上,坐着一个锦袍如玉的男子。他的背靠着下弦月翘起的一边,一条腿弯着踏着下弦月的下弧之处,另一条腿悠闲地垂落下来。他的目光深邃而辽远,望向更广阔的苍穹。他悠然地吹响羌笛,苍茫戈壁鼓起猎猎的风,没有惊动飞沙走石,却让闻者之心若悲又若喜。隐隐约约,下弦月之银色光华,化作瓣瓣白玉般的白色莲花,随着羌笛的旋律,在浩渺长空间飘然起舞,柔柔环护起他的身子,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莹如美玉,飘逸若仙。恍惚间,那男子投来深情地凝望,似柔柔的诉说,是魂牵梦萦的思念,直直嵌入喜娘的心魂,再难拔除……
此情何计得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明明知道,这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世界,怎地会这般地真实?真实得,宛如嗅到了那瓣瓣莲花惹起的清香,就好像天山上最为圣洁的雪莲,纵然等待了千年,终于盛情绽放……
那夜的西域,也是这般的雪莲清香啊……
眼睑沉沉,喜娘软软地坠入了梦乡。浑然不见天幕中撒下一张黑色的大网,无声而又坚韧,环绕起喜娘小小的身子,在下弦月的隐隐光华中,向天空的方向上升。这一切,屋子里睡着的尼雅,丝毫不觉……
咳咳咳——
一股似有甜香,又浓烈呛人的烟尘冲入口鼻,喜娘剧烈地咳嗽着睁开了眼睛——
这是哪里?
黑,只有地上燃起的一堆火照亮周围五步之内的一小段范围。该是松木,松香燃烧后滴入火焰,才会挥发出那般甜香的气味;而松树的松油经过燃烧而挥发出了浓重的烟尘,才会呛醒了喜娘。本来,喜娘还应该再昏迷几个时辰的,以她丝毫没有武功根基的身子,受这般剂量的迷香,至少要昏迷十二个时辰以上。
察觉喜娘醒来,火堆另一侧一个青衣的身影倏然将眼光狠狠地投射了过来。隔着火光,那眸子简直就是来自于狼,孤独的、残忍的、饥饿的狼!被这样的眼光盯住,喜娘的身子不禁一个寒颤。
那声音嘶哑着说,“既然提前醒了,我们就也不必刻意瞒你了。你现在已经没有了当初在西域时候能够召唤牢兰海水的神秘力量,所以你只是我们手里的一个诱饵。只要你乖乖地配合,我们不会杀你,你对我们毫无价值,我们想要的,是那个人……”说话者,正是当日以乌孙使者的身份前往鄯善拜望雅丹的努鲁!没想到被牢兰海水滔滔淹没的乌孙,竟然让努鲁得以逃脱!
松木燃烧的浓烟呛得喜娘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们用我,想要诱捕的,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哈哈——”努鲁不禁仰天狞笑,“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我乌孙的仇人,除了已死的雅丹,还有谁?能够为了你而不顾自己性命前来的,还有谁?”虽然努鲁实际上是月氏人士,乌孙不过是他的一个政治赌注,但是侵吞中原半壁江山的图谋功败垂成,他自己苦苦经营了十几年的野心便也一夜间化为泡影,所以他的心中怎么可能不熊熊燃烧起同样的仇恨火焰呢!
一股寒意沿着喜娘的脊梁丝丝爬上,喜娘咬着牙关一字一顿地问,“你、们、说、的,难、道、是、云、开?”
努鲁又是一阵仰天狂笑,“哈哈哈哈哈,他还应该感激我帮他找到了你的下落呢!茫茫中原,他撒下多少人马去找你啊,谁能想到你竟然就躲在京城的番坊,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呢!”
喜娘不禁悚然变色,“你们怎么知道我的下落的?”
努鲁碧色的眼睛眨着寒光,“这个世界上,只要你做了的事,就总会有人知道的,不是吗?云开他是被情迷了心窍,才会看不清眼前的世界;而我,则是清明的旁观者,想要找你,自然易如反掌!”
“而且”,努鲁不觉自得地狞笑,“我们知道的事情,又何止此一桩!就连你那青瓷杯子的秘密,也早已在我们掌握之中!”
“而你,”努鲁又是狞笑,“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你会掌握有能让牢兰海水盈满的秘密,为什么你当日在西域会自然而然听得懂我们的语言么?”
叮——心上,宛如落下一枚闪着光华的铜钱,敲击在喜娘心头,宛如敲醒冥冥中的一段记忆……却又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
是啊,为什么我在西域,从来没有被语言交流困住过呢?这个问题如果不是努鲁此时问出,喜娘自己根本都未察觉!
“还有,”忽然一个柔媚的女人声线插入话题,“还有你都不想知道,为什么当日在雅丹面前与我比试舞技之时,本不会跳舞的你,怎么会赢得了我呢!”火堆后的阴影里,又转出了另一个人,白色的肌肤赛过冰雪,长长的金色卷发漫过膝弯,猫咪一般慵懒的眸子碧绿若翡翠……这,不正是当日悄然消失了的北国女子——婀旎!
他们,怎么会聚合在一起?
他们,来到长安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们,到底在谋划着一个什么样的阴谋?
……
不知方向的远处,忽地扑棱棱响起翅膀拍动的声音,紧接着几声夜枭的鸣声传来,森冷、寒凉,让人毛骨耸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