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被劫走的那个夜晚,雅丹一直在做梦。
奇怪的,寓言一般的梦。
好像,自己多年前曾经亲身经历过;却又好像只是一个莫名而来的梦,并无本来的根据。
梦里,他是一个孩子。一双幽蓝的眸子,恍如吸收了月光精华的蓝色宝石,光华流转。
一位老人,卷曲的头发披散着,长至脚踝。老人闪着一双同样湛蓝的眸子,微笑着,用慈祥的目光凝视着雅丹。
老人用一根光芒奇异的玉杖指着脚下浩渺的水波,说,“红色是太阳的光芒,蓝色是月亮的精魄。它们一动一静,掌握着牢兰海水的丰盈与干涸。”
“红色与蓝色的力量,分别被赋予给了两个人。五百年一个轮回,牢兰海水会一夜间消失无踪,五百年后却又会一夜间重复滔滔。”
“不过,一切还要听从天意。未来的西域,树木枯萎,绿洲缩小,沙砾将覆盖土壤,牢兰海也终有一天会彻底干涸,再无水滴。所以,蓝色的力量,要比红色来得更为强大!”
“即便,红色已经召唤出了牢兰海之水,蓝色依然有力量重新封印,让牢兰海重归往日的宁静……”
夜,真的好宁静啊。
空气中隐隐散满花香。
仿似从天山之巅飘来,千年的雪莲,终将绽放。
雅丹的梦境,忽地又是一转。老人早已不见踪影,老人脚下的牢兰海也变成了一片荒凉。
却有一抹红色,在青灰色的戈壁滩上,分外地引人注目。
走近了,那抹红色忽地抬起倔强的面孔——喜娘如星闪耀的眸子直直望入雅丹的心底。
梦中的雅丹,心上不禁一阵荡漾,他忽地厘清了自己一直以来如堕迷雾的一个疑问——怪不得见到喜娘当日,便不觉陌生,更是从心底认定,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原来她就是那“红色”!红色与蓝色,是必定要相遇的啊,即便中间要间隔长长的五百年,红色与蓝色依然会彼此邂逅,直至交出自己的真心……
喜娘娇俏的脸颊上满是红晕,一径朝着雅丹柔美而笑,夕阳的红光柔柔笼罩在喜娘身畔,似袅袅燃烧的火焰,又似迎风舞动的红霞,衬得喜娘如传说中至美的火凤,让人甘心捧出自己的虔诚,让人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
忽然,喜娘的颈上,汩汩流出了红色的液体。喜娘仍在微笑,眸子依然亮如晨星,可是雅丹的心脏却如被雷击,疼痛难抑。
雅丹不由得探出手指去触摸那红色的液体,放入口中浅尝——腥甜之味直冲头顶——是血!
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凌空而起,雅丹一声心碎的嘶吼,蓦地睁开了眼睛——
一室黑暗,月色清幽。
身畔的卫兵不知何时萎顿在地。
门外,亦然。就连正走在街上的更夫都莫名地躺到在了街边,手上的姿势分明还正在敲打更锤。
空气中的花香,漫天飘散,雅丹的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果然!
喜娘不在。
云开,亦不在。
那股紧紧捏住心脏一般的恐惧感再度袭来。雅丹凌空跃起,巨大的斗篷卷起漫天的黑幕,宛如躁怒的苍鹰,直冲星月!
牢兰海戈壁,玄心石畔。
一道月光般银色的身影,正与十几条黑色身影博命缠斗着。
战圈之外,一个红色的身影,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立着。那红衣身影旁边,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正用寒光闪闪的长剑架在红衣人的颈上。
冬天已经来了吗?
如果不是,雅丹怎么会觉得自己这么地冷?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已经凝固成冰,自己握鞭的手指都禁不住冷战连连。
雅丹的目光静静地落在红衣女子的脸颊上。怎么会那么地苍白?那身红衣不但没有让脸色看上去多一点红润,反倒更加映衬得那脸,全无一丝血色。
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如天上最为闪亮的那颗星,闪着倔强,闪着坚强,闪着旺盛的生命力!
红色的液体,正从她颈上缓缓滑落,一滴一滴,汇成浅浅的细流,直至没入她那一身红衣之下,再难分辨那身上的衣衫是本来的红色,还是全被血水染红!
雅丹顿觉五脏俱被霍然撕裂!
他一个鹞子翻身,手中的长鞭若有灵气,直直卷向喜娘身边的黑衣人!
灵蛇吐信!
蟒蛇翻身!
飞龙游走!
直捣黄龙!
眨眼间,雅丹手中的长鞭已经使出了二十几个招数,招招致命,丝毫不留任何余地!黑衣人被雅丹长鞭逼退,喜娘虚弱的身子,柔柔地落入了雅丹的臂弯……
雅丹心痛地低喊,“你忍一忍,我马上带你去疗伤。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喜娘却颤动着睫毛轻轻地摇头。
雅丹心内大恸,“难道你不愿跟我回去?”
喜娘苍白的嘴唇轻轻地抖着,仿佛有话,却已经无力说出口。雅丹只能顺着喜娘的眼神,望向玄心石的方向——
一股激流正从玄心石中喷射而出!
雅丹顿时明了,原来牢兰海水已然被召唤而出了!
喜娘拼尽全力对雅丹说,“封住它,求你……”
言语之间,又有两颗血胆玛瑙,吸收了喜娘足够的血液,噼啪碎裂,凌空而起!
熟识地形的雅丹自然知道,牢兰海下游驻扎着中原几十万的军队。他们驻地背面即为千年积雪的雪山,一旦牢兰海水滔滔而下,几十万的军队便只能葬身水底!
雅丹抱着喜娘满是鲜血的身子,神色间极为犹豫。
汉人的军队,即便几十万之众,可是又如何能与怀中的喜娘相比呢!
喜娘又怎会不知雅丹的心思,她拼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死命地推开雅丹,任自己虚弱的身子直直跌落满是砂砾的地上,“雅丹,快去——”
雅丹不禁惊恸得仰天嘶吼,一把抓住喜娘的身子,凌空抛向鏖战之中的云开,大声呼喝,“保护好她,这里交给我了!”
腾空而起的瞬间,雅丹的眼神依然回望着喜娘,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依然细细地在喜娘的脸颊上流连。
见雅丹腾空飞扑玄心石而去,本来正与云开缠斗的十几个黑衣身影,也都放开云开,腾身阻截雅丹。
一条条黑影横空而来,一道道银色的剑光闪着寒气——雅丹不得不收拾心神迎战,嘴角却是一个轻笑,淡淡对着喜娘的方向,又似对着清风悄悄地说,“五百年后,再见了……”
雅丹的长鞭,宛如驾云驭风的游龙,穿梭在黑影剑光之间,几个翻转,便已将几个黑衣人挑落尘埃。
玄心石上,水流更加湍急。
雅丹一声嘶吼,平展了身子,宛如一片巨大的黑色羽毛,凌空朝向玄心石降落。
说也奇怪,这本该是最为凶险的刹那,敏锐如雅丹,自然应该挥鞭自保才是。
你看,玄心石边那几个黑衣人,已然旋风般腾空而起,几把长剑汇合指向同一个方向,再不挥鞭,雅丹即便身手再利落,也将难逃几把长剑的合力夹击……
远方,雅丹城堡的方向,已然传来了隐隐的马嘶。定是雅丹的士兵们,从迷香中醒来,调集部队,前来救护雅丹等人。
相反的方向,牢兰海下游,也传来了旌旗猎猎在风中的声响。定是云开信鸽传书已达,中原军队准备派兵来援……
一切的一切,已经向对己方有利的方向倾斜。
所以雅丹只需要稍稍抵抗,争取一点时间,便可以全身而退,甚至一举击溃乌孙的图谋……
可是,雅丹没有。他好像是不知道形势的变化。
他飘飘下落,如风中玄色之羽,面带微笑,望向玄心石窜起的水柱。
手指,忽然张开,长鞭如腾飞的游龙翻飞而去。
噗噗噗——声音不大,远不如打斗时金属撞击之声,甚至比不上喜娘此时心惊的汩汩心跳。
雅丹隔空淡淡一笑,望着喜娘的方向。身上的血滴,如飞花腾舞。每一朵都湛蓝如深情的碧波,每一朵都反射着月华星光。
雅丹的血,竟然是奇异的蓝色,与他的眸子同样幽蓝的颜色!
蓝色的血花飞溅入玄心石,那喷涌起水柱的孔洞,竟如皮肤上的伤口般,渐渐愈合。水柱缩为水滴,水滴渐至无踪……
雅丹被数把长剑洞穿的身体,终于轻轻覆盖住了玄心石望向黑衣人的方向,朗声而笑,“你们只知道牢兰海水可以淹没下游的中原军队,却不知道牢兰海本是游移之水,只要操控得当,便可以改换方向么?”
言毕,雅丹扯开自己胸前的衣襟,用手撕裂胸口洞穿的伤口,将整个身体,整个流血的胸膛,全然地覆盖在了玄心石之上!
只见一股诡异的蓝色精光闪过,玄心石竟然点点在雅丹的血中溶化。玄心石下封印住的河口突地改换了喷涌的方向,轰然而出的水,如奔腾的战马,浩浩荡荡直奔西北方而去——而那里,正是乌孙之国!
黑衣人各个惊叫如寒夜的黑鸦,撇下场中的一切,闪电一般疾射而去——
云开抱着急痛之下口中喷出血来的喜娘,冲到河口!——已经来不及了,巨大奔腾的水柱,卷住早已失血过多的雅丹,螺旋而下。洪流滔滔,纵是云开几番腾挪,都无法靠近一丝一点……
水波之中,雅丹早已放弃任何挣扎,他用最后一丝力量,隔着浩渺水波,幽蓝的眸子定定凝望着喜娘,宛若呓语,“这次五百年的相见,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暂了。都怪你,总是躲着我,总是不了解我的心意。下一次,下一个五百年,你可不许再淘气了,乖乖地守在我身边,心里再也不许藏着别的男人了……”
那幽蓝的,如月光下潋滟湖水的眸子,终于,终于,淹入水波,滔滔而去。
远方,启明星升起。
黎明已经到来。
只是这世界,还会是,从前的模样吗?
(西域卷,完。)
§§第六章 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