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这里所写的并不是一部历史小说,也不是什么神话演义。我让4000年前和400年年后的两个“崽儿”和他们的祖母、外公,说差不多相同的话(有的甚至是很时尚的话),还把古代和现代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故事交叉着讲述,只有一个考虑,就是不要误导读者把它当作历史演义。我希望我的读者能把它当作一般的小说来读,并且觉得读着还有点意思就行了也许这个声明是多余的,读者可能早已看出来了,作品中多数的人和事都是不能稽考的。例如作为小说第一主人公的后照,古籍里只有一句话,即《山海经》所记“西南有巴国。太昊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他小时候的名字“崽儿”当然也是出自我的想像,“崽儿”是中国西南巴蜀地区人们对小孩子,或对成年人表示亲近的常用称谓。在这里借来称呼后照,我以为可以使人感到亲切但是,小说首先要讲故事。而我想把故事讲得像样一些,真实感强一些,就免不了插进一些属于历史的内容,甚至免不了有一些考证。这部分就比较难做,也要下一点功夫了,还很可能费力不讨好。那恐怕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把神话和历史方面的内容说明白一点,也会对不起读者。比如关于巴人名称的由来,就首先需要一定的考证在此之前,对于巴人、巴蜀之“巴”字,大致有如下讲法:
巴为蛇。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这样解释:“巴,虫也,或曰食象它(蛇之古字),象形”这是现存文字对“巴”字的最早解释巴为鱼。清代四川学者李调元对一首名为《狼歌》的注:巴是鱼巴为河。唐代《元和郡县志》:“阆、白二水东南流,曲折如巴字,故谓之巴,然则巴国因水为名。
我的小说解巴为手我认为古时候巴人最初所写的巴字,就是一只手的象形我的这个理解最早产生于当小孩子的时候。我从小生长在重庆老城,听老人们说,重庆老城原先就叫做巴县,下半城有一条街至今还叫巴县衙门。我曾问过老人们,巴是什么意思?这是一种纯粹孩子似的问法,老人们不屑于回答。于是又问我哥哥,他比我大4岁,读过很多书。他不耐烦地教训我说,这有什么好问的,重庆就是巴,巴就是重庆,你看这座城市的地形,就是一个“巴”字。笨蛋,连这点也不懂!
我可能真是有些笨,我哥哥这样骂我是有道理的,因为那以后我想了很久,也一直不明白。直到后来无数次跟着哥哥去两江游泳,还爬上长江南岸山顶回望城区,对山城半岛的地形有了更多的直观了解,才接受了他的说法。我哥哥说的意思是,重庆主城由长江、嘉陵江环绕成一个半岛,看上去就像个“巴”字。尤其是在长江里游泳,从珊瑚坝“放滩”到朝天门,水流呈一个很大的弧形,就与“巴”字那长长弯弯的一笔很相近了不过我还是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把重庆山城这样的地形叫作巴而不叫别的什么,为什么离重庆老远的地方也有叫“巴山”,“巴中”、“巴东”、“巴雾峡”的?究竟是先有“巴”的称谓后有对重庆地形的发现,还是先有重庆地形的说法再有“巴”的称谓?直问得我哥哥再不能回答了事实是,在巴人建都江州(重庆古名)以前很久,他们早就有“巴人”这个称谓了。那时巴人先后活动在今渝东巫巴山区、鄂西清江流域、渝东南乌江流域一带,以及洞庭湖地区、汉水流域和川东北大巴山、嘉陵江、渠江地区。这已是巴蜀史学家们早已公认的了。即是说,是巴人进了江州建都于此,重庆地区才有了巴国之名。是巴人把“巴”字带给了重庆,而不是重庆把“巴”的称谓赠给了巴人但我并不想完全否定我哥哥的猜测。相反,我认为我哥哥完全可能凭着直觉猜到了某种真相,从而可以弥补专家研究的某些不足。重庆山城地形的确与“巴”字形似。那么反过来也可以推断,巴人在进入重庆地区后之所以不再迁徙,正是因为他们看到了两江环抱的地形,原来就是“巴”。他们感到亲切,认为此地就是上天特别恩赐给巴人生存的福地,从而决定建都于此!
这样,重庆的城市地形就给我们理解巴人的“巴”字提供了线索。我的研究结论即是,“巴”字其实就是“手”。重庆半岛地形就是一只手这是一只怎样的手呢?
在重庆市区地图上,这是一只侧面横陈着的手。掌心向上,手指微弯,仿佛托着整个宇宙天地。让我们从左往右看吧。这只手掌的腕部就是半岛西边的牛角沱、鹅岭。手掌根部是城北边的曾家岩、大溪沟。手心是黄花园、临江门和千厮门。中间凸起处则是批把山。南边从菜园坝经石板坡、南纪门、储奇门、望龙门直到东水门,一个往外凸的大弓背,就是这只手掌的整个手背向北指着的指尖,就是著名的朝天门了这只手是如此之大,如此有力,如此具有永恒性和魅惑力多年以来,每每看到重庆城的这个形象,我就难免有一种激动,说不清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我以小说方式把它解说出来,心里才算平静下来,我看到的是巴人指问苍天的手。他们在问什么呢,问了几千年!
仅仅是一个地形的联想当然是不足以说服人的。把“巴”解作“手”,还有考古学和语言学的证明。先说语言。在重庆人的话语里,以“巴”作词根或词缀的词语有很多,细细分析,大多与手的本义有关。与手掌一般大小的米面饼叫做粑粑(实则巴巴)。从前的盐成块状卖,也与手掌一般大小,称作盐巴。装东西的竹篓,大的叫箩篼,小的叫巴篓,也与手相关。最形象最有趣的当然还是巴掌。对于手,重庆人通常不说手掌而说巴掌。手打到脸上的动作,叫打脸巴。曾听一位老师以形象记忆法介绍马克思:他的革命学说仿佛一只有力的手,一巴掌又一巴掌打在资产阶级的脸上,左边五个指拇印,右边五个指拇印。一巴一巴就是1818年,左右各五个指拇印就是5月5日,这就是马克思的生日了。巴是什么?就是手。一只有力的手在古代巴人的符号文字里,也有关于巴即是手的证据。现藏于重庆博物馆的巴人铜剑上刻有这样的字符:
中国西南民族史的研究专家对此有大致相同的解释。邓少琴解作“心手纹”,徐中舒和管维良则读为“花蒂手”。徐中舒进一步解释说,像花含苞未放及蒂形,当是葩之象形字,秦人蜀人皆读花为葩。重庆师范大学的管维良教授曾当面告诉我,据他的研究,这个多次出现在古代巴人器物上的象形字符,实际上是巴人的图腾符号,或是族徽,“手”代表力量或武力,“白”则是一只蛇头,或是花蒂(蛇头和花蒂划上等号,是变形和美化的需要)巴人以此表示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的主神,亦即保护民族的特性和传统现在仍然使用的这个“葩”字,意为“花”,是个形声字,古音就读着“巴”。在“葩”这个字里,“白”是象形字,表示花蕾而“巴”就是读音。“艹”字头则是后来整理文字时加上的意符。古代巴人所写的“花蒂手”这个符号文字也就是“葩”,字音字义都相同。只是在这里,作为声符的“巴”字干脆就画成了一只手无独有偶,在中原商周甲骨文和金文,及秦小篆里,“巴”字也与手形极为相近——我猜想多半也是根据巴人对自我称谓的象形写法造的字好了,我在以上所说的,当然也算不上什么考证,因为我不是考据学者。我的所有研究都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小说提供一点写作的根据而已。鲁迅把这样的写法叫做“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说的则是自己的话。譬如这部小说的题目,“解手”本来也是巴蜀方言,意思当然很明确,拉屎撒尿罢了。而我认为巴人就是崇尚自由之手的民族,“解手”二字的读法因此可以不同。简单说,前者是一个俗语词,后者则是一个词组或一句话,意为解开捆着的手。这个词组的意味很有些冷峻,或曰反讽。这也来源于我小时候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