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名胜记》:丰山有穴如瀑泉,即咸泉也,山有牡丹、芍药、兰蕙、杂花哉。
公元前21世纪。在一只神鹿的指引下,崽儿和鱼姑发现丰沛的盐泉。他们激情相爱。
那只被崽儿和鱼姑从虎口的威胁下搭救的鹿子重新出现在雪地上,用自己的角把鱼姑装扮成一个令崽儿心灵震颤的女神。这个景象究竟意味着什么,崽儿很久都没有弄懂。但对于“女神”的美,他却立即就感受到了。那时的崽儿已经长成了一个强壮的小伙子,还经历过流浪和战争洗礼。而他的鱼姑姐姐也早已是个成熟的女人,并且出落得异常美丽丰满,受到各部落武士的倾心爱慕,虽然他们始终没有获得过她的眷顾和赏赐。崽儿和鱼姑都到了恋爱和生养孩子的年龄,如果没有那长达8年的分离,他们之间早就应该有了热闹的故事遗憾的是,直到这时崽儿仍然不懂得什么恋爱,甚至不懂得女人。他在看到鹿子以自己美丽的角为鱼姑撑起一顶华盖,由衷地喊出“女神”之后,也没有想到别的什么,只以为那就是美,顶多还有一种对神灵应该有的崇拜。所以当鱼姑站起身扑到他的怀里,并把他紧紧拥抱住,还拿嘴唇使劲亲吻他的时候,崽儿一下竟不知所措。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事,便用力把她推开一些,满含歉意地冲她傻笑着说:“美!”之后却没有进一步的行为鱼姑很惊讶,看着他,眼里全是不解的神情。见他一脸茫然,便问:“你不喜欢我?”
崽儿被问得一愣,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说:“我怎么不喜欢你,你是鱼姑姐姐,是我的女神呀?”
鱼姑似乎明白了些,无奈地摇摇头,说:“什么女神?我不当女神,我是女人,而你是个男人。男人如果喜欢女人,就应该做让女人高兴的事。我想让你亲我,你却把我推开,还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推我。你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女人呀?”
崽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终于笑出来,说:“我还以为我做错了多大的事,原来就是要我拥抱你,我听你的就是”说罢便伸出手去把她拥抱住。鱼姑感到他的手臂很长,拥抱起来很有力。她在他的怀里仿佛小时候在自己母亲怀里,很安全也很温暖,但并不令人兴奋。她仰起脸看他,发现崽儿正低下头,用嘴和鼻子轻轻地触着自己的头发,仿佛在嗅着气味。神情也是平静而单纯的,正如小时候在一起玩耍时看到的一样。鱼姑好奇地问:“你闻我的气味做什么,以为我也是你的猎物呀?”
崽儿笑笑,说:“我想知道你的气味与北方女人有什么不同”
鱼姑“哦”一声,说:“原来你知道北方女人啊。那你说说,她们是什么气味呢?”
崽儿又笑笑,说:“那时夏启要我继续跟着他打仗,帮他管理他的联盟,就让一个女人来跟着我,说是要做我的妻子。那个女人也像起先你那样亲我,还脱掉衣服让我抱。我立即嗅到一股羊膻气,很熏人。我闻不惯她的气味,就把她推开了。他们北方人兴吃羊肉,又不爱洗澡,不像我们南方人。我记得小时候我们每天都要下河洗澡,只是在冬天洗澡的次数才少了些。刚才我推你,是怕你也像北方女人那样拿羊膻气熏我。还好,你身上没有羊膻气,头发里也没有,是另外的……”鱼姑那时便有些紧张,急急地问:“我的头发里是什么气味呢?”
崽儿诚实地回答道:“是我们那条河的气味,还有鱼的气味。我喜欢河水和鱼的气味,我喜欢你的气味。只是现在我不能让你把衣服脱掉给我闻你的气味。刚下了一夜的雪,天太冷。你看,你看,那只鹿子也冷得直蹦跳呢”便伸出手指了一旁的鹿让鱼姑看。鹿围着他们和地上躺着的虎蹦跳跑动鱼姑扭头看看,却反驳他说:“哪里是鹿子感觉冷了?鹿子分明是高兴了才蹦跳的。它看到那只虎已经被我们打死了,还知道我们再不会把它打来吃了,所以高兴,也不跑掉。这鹿子很乖,有神性呢,我们把它带回家去,好不好?”
崽儿又笑起来,说:“好,就让它跟着你。不过这只虎也要带回去,我要让祖母和部落的人看看,我是一个够资格的猎人和武士。来,你帮我一把,让我把虎扛上肩。”鱼姑说:“扛什么扛,你饿了一夜还跑了一天,力气真的使不完?等着,我去砍根树棒扯些葛藤来,我和你抬了虎回去”
崽儿便不再说话,看她拿了自己的铜剑砍树。鱼姑把树棒和藤条备齐,与崽儿一道动手捆虎的脚。好一会儿没听见其他声音,觉得异样,回头看时,才发现那只鹿已不见了踪影。鱼姑诧异地看看崽儿,又看看四周,没有答案,便唉地叹出一声,说:“怎么让它跑了?”一脸的遗憾崽儿歪着脑袋想一想,说:“它一定是看你只顾和我说话,又去砍树扯藤子,把它忘了,生了你的气,所以跑掉。它如果知道你喜欢它,以后会来找你,就像我到底要从北方回来。我喜欢我们部落,也喜欢你”鱼姑不再遗憾,与崽儿抬了虎往山下走崽儿和鱼姑于傍晚回到家时,祖母带了全部落的人都来迎接。祖母显然很高兴,摸着崽儿的手臂,对崽儿的舅舅老拐和众巫师大声说:“崽儿已经证明了他可以成为一个武士,让他到神主石柱那里行成年礼,也对小时候的过错作个忏悔算是了结。今后部落里所有人都要对他平等看待,互相尊重”又对崽儿说:“以后你要多做些事,为部落立功,可记得了?”
崽儿不说话,点点头算是回答。却扭头看一旁的鱼姑,又偷偷一笑。鱼姑则把一直注视着他的目光掉开,仿佛没看见祖母和崽儿的幺妈妈见了,相互会心笑笑。祖母又说:“行过成年礼,你就是大人了,可以找喜欢的女人交往。但只能去外部落找,并且要对你喜欢的女人负责任,可懂了?”见崽儿一个劲摇头,祖母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了,不喜欢跟女人在一起?”
鱼姑便拉一下祖母的袍子,悄声说:“他怕北方部落的女人有羊膻气难闻,所以死活赖着要回到我们这里”祖母说:“这崽儿怎么听不懂我的话?我让他找外部落的女人,哪里让他找什么北方女人了?我们这里部落那么多,女人也多。鱼姑你从小跟他要好,以后也教教他,不要让他像个傻瓜什么也不懂”
鱼姑的脸一下红了起来,把头埋得低低的。好一会儿才说:“他在外头野惯了,心也大得很了,以为我们这里就只能算一个部落,只有走出去找北方女人才算是找外部落女人。就让他去找那些北方女人好了,让那些女人拿羊膻气熏死他”说罢开心地笑起来崽儿却认真地对祖母说:“北方的部落真是很大耶,我们这里所有的部落加起来才有他们一个部落大。那个夏启的部落是最大的,可他还嫌不够,就打仗把北方的部落都统一成了一个部落联盟,还把那样的联盟叫做了夏王朝”
祖母欣赏地看着他,待他说完,才接了说:“我们本来也要建立联盟的。那时你杀蟒蛇冒犯了神灵,其他部落不信任我们了,联盟的事才搁了下来。结果大家互不信任互相戒备,原先经常进行的普天下的交易也不搞了,弄得吃饭穿衣都成了问题。巫咸还趁机联合六巫部落攻打我们。幸而我们与牛部落组成联军战胜了他们,才没被巫咸赶走。你如果真有夏启那样的志向,就把自己的部落联盟建立起来。只是必须牢记一点,不能靠打仗来征服人家。大家都是人,没有谁是野兽。我们是狩猎部落,武力只能对准野兽。可记住了?”
祖母这样说过,又转过身对崽儿的舅舅老拐说:“现在崽儿回来了,以前的事不再提它,联盟的事你也再操下心,再去找找各部落商谈。我们蛇部落还是提个头,大家都把生意做起来,互通有无,人也要加强交往才有繁荣。你是大巫觋,部落的事要多从长远考虑”
舅舅老拐脸带难色地说:“原先我们蛇部落有实力有威信,各部落都服我们,但现在却不一样了。现在是山那边的巫咸部落最有实力,他们那里有一眼盐泉,各部落都与他们做生意。我们也只有通过他们才买得到其他部落的东西,我们打的猎物和制的袍子在他们那里就卖不起价。现在问题更严重的是,他们那眼盐泉的流量越来越小,盐价也越来越贵。有的部落买不起盐,吃饭没有味道,身上没有力气,还得了粗脖子病和鼓眼睛病。我们部落稍好一些,我们吃打猎打来的野兽肉,吃得新鲜盐分就不缺但也不可能都吃新鲜的。像现在冬天里猎物少了,大家都吃风干的肉,少了盐就不行。”舅舅老拐诉起苦来话就多,越说神情越是焦虑。大家一时都蔫下去,祖母也很久不说话。崽儿的幺妈妈见状便有些着急,说:“哪里就严重到这样的地步,我也没见着那样的病,还会让人把眼睛也鼓出来”
崽儿这时却插了话说:“舅舅说的那个病我也见过的耶。那时我跟着夏启与西边的氏羌部落打仗,翻过岷山顺着岷江南下,到一块大平坝边上见到一个部落,很多人都是粗脖子鼓眼睛。他们自称是纵目人,首领名叫蚕丛。夏启有些看不起他们,就把他们叫做鼓眼族。他们自己说就是因为食物缺了盐,当纵目人的首领最主要的事就是出去找盐。听说那蚕丛还带武士来我们这里找过盐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舅舅老拐说:“是真的,纵目人拿象牙和玉石来换盐。巫咸部落跟他们做生意赚了很多,所以巫咸现在很得意了,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鱼部落与我们最近,关系也最好,巫咸也不把鱼部落放在眼里。鱼姑在这里,你说是不是这样”
鱼姑回答说:“老拐舅舅说的是耶,我们打的鱼也卖不起价。因为缺盐,鱼不好吃,也存放不了多久。我妈是部落首领,她也着急呢”
祖母见大家都为吃的问题担心,便站到一块岩石上,提高了声音对众人说:“大家都关心部落的生存和发展,我感谢大家但我们不能被困难吓倒,我们总会找到办法使部落重新繁荣昌盛。我岁数大了,当首领也当得太久了,以后大家要推选新的首领,最好是年轻人来当。我现在重申一下部落的传统,也是当首领应该具备的条件,那就是,谁能为大家办事立功,谁能使部落得到发展,我们就选举谁当部落的首领。啊,大家可听清了?”便听得众人都叫一声好鱼姑所在的鱼部落,不知是什么原因女人多男人少。春天的时候,崽儿常去鱼部落找鱼姑。鱼部落的人都欢迎他,认为鱼姑为他们部落找了一个好后生,以后会为部落增加些雄壮之气。部落首领鱼姑妈妈尤其欢迎他,待他就像自己的孩子,还比亲生孩子多了些期望。崽儿来到,鱼姑妈妈在自己住的洞屋招待他些吃食,然后就会把他赶出去找鱼姑玩耍。早在8年前,鱼姑就举行过成年仪式了。为她行开门礼的权威长老当众宣布过,她从此有权和自己喜欢的男子交往并生孩子。她妈妈和舅舅们就在洞屋外为她盖了很漂亮的草屋。这是部落的规矩,以此为成年女子结亲,接待外部落来访的小伙子创造条件。但几年过去却没有一个小伙子被鱼姑看中,鱼姑也照常回到洞屋与长辈们住在一起,赶也赶不走。直到崽儿回到部落,鱼姑才重新住进了她的草屋,并且把它收拾得整洁清爽不过,那次崽儿去那草屋看过却皱起了眉头,任鱼姑怎样拉他到卧榻上坐,他也不坐。鱼姑生气了,问他为什么。崽儿说:“屋子这么小,怎么住得下?”鱼姑说:“部落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么住的,我这屋是最好的,怎么不能住?莫非你一定要找到一个新的大洞屋或者当了首领才肯和我在一起?”崽儿说:“不是,我是想,我们的居住方式应该改善一下了。我在北方的时候,那地方没有洞屋,人们也盖草房住,但所有的房屋都连在一起,叫村子。每个房间也很宽大,屋里除了睡觉还可以摆纺车、织机做事,甚至可以跳舞练剑。北方女人能干,大气,就跟她们的居住习惯有关。”
鱼姑听了便偏过头去久久不理他。待崽儿察觉她是生了气,拉过她手问怎么了,鱼姑才说:“你就记着北方女人。什么大气,大羊膻气你也喜欢,怎么还是要回来?”崽儿说:“看看,看看,你这就是小心眼了。我什么时候说喜欢大羊膻气?我是说女人也应该有些大气,要帮助男人建功立业。何况这草屋的确太小,住着也会呼吸不畅。我们以后一齐动手盖一幢大房子好不好?”鱼姑说:“那当然好,为什么不现在就动手,却要等到以后?”
崽儿拉过鱼姑的手,让她把手伸开摊出来,又把自己的手覆到上面,握紧了,然后语气坚定地说:“鱼姑姐姐,是这样的,我祖母说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部落发展的路子。我们部落那么多人,现在连吃的都成了问题,所以顾不过来盖房子。已经是春天了,我要花很多时间去林子里打猎,多打些野兽拿皮子去换盐”
鱼姑的神情便缓和下来,望了他说:“那我也跟你上山去打猎,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崽儿说:“我不是一个人,我们部落有那么多武士,打虎、豹子、熊和野牛,都是很多人围猎。打野猪、麂子,捉比翼鸟时才是一个人。何况你是鱼部落的,又是女人,围猎时武士们不会允许女人上山。”鱼姑说:“你刚回来那次猎虎,就是我跟你一起打的,女人怎么不可以上山打猎?你说北方女人能干又大气,也应该看看我们南方女人的大气!”
崽儿故意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又仰起脸把鼻子抽一抽,说:“什么大气?让我看看我们南方女人的大气。哦,也是大羊膻气,不,是大鱼腥气!”说罢便哈哈哈地笑出来,很得意的样子鱼姑也笑了,边笑边用手指揪他的手臂,说:“你敢说我的坏话,我就让你再闻闻,你敢说我身上还有鱼腥气!”说着就动手解开腰间的系绳要把鹿皮袍子脱下来。脱掉一半却停了手,屏息静气地听着什么。一会儿又兴奋起来,把崽儿的手拉了往草屋外走。一边则说:“我听到了鹿子唱歌的声音,一定是去年冬天在山上遇到的那只鹿子。我知道,它是有神性的,它要见我们!一定是的。”
崽儿听得惚兮恍兮不明就里。看她一脸认真,便也屏息静气地听,却什么也没听见。鱼姑仍然兴致盎然,拉了他住进山的路上跑。边跑边说:“快,快,是真的,是那只鹿子,”崽儿不再怀疑,整整衣服,把挂在腰间的铜剑取下来用手握了,随她一齐跑果然看见了一只鹿令崽儿和鱼姑惊讶的是,他们看到的鹿很变了些样子。随着季节变化,鹿已经换去了冬装,身上不再是长长的绒毛。鹿的皮毛短而整洁,看上去光滑闪亮。金黄色的皮毛上白色的圆点也格外分明。惟一使他们能够确认的,是鹿那一对依然庞大的角。那时因为被虎追赶,鹿的左角在山洞壁上撞坏了一个细小的枝丫,还流了不少血。现在那伤口虽然重新长拢,但撞掉的枝丫仍能看出缺陷鹿站在大森林边缘一蹲突出的山岩上,身子朝向林子,头颈却转过来回望着山下的河谷、平坝与部落星散分布的房屋。崽儿和鱼姑追着那鹿,相距很近了,便看到鹿似乎并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待两人走到身边,鱼姑向它伸出手去,鹿却蹦起双腿,仿佛与她打了招呼,又扭过头向林子里跑去。崽儿不解,拿眼神问鱼姑。鱼姑却不回答,又拉了他追踪着鹿的身影进了林子穿过林子,跑过草坡,翻过山岩,鱼姑和崽儿始终追随着鹿的身影。鹿也始终没有跑得太快,不时还回望一下后面跟着的人,就像在引导着两人赶路。鱼姑更加兴奋,一边走一边向崽儿说个不停。崽儿便听她说。心里也隐隐地有了一种期待,觉得那鹿子不可思议的神性后面可能真会藏了什么秘密在一个陡峭的悬崖边,鹿突然消失了踪影。崽儿和鱼姑仔细辨认着被鹿踩过的草丛,往崖边摸索过去,才看见一个被很多荆棘和草覆盖着的岩洞。各种各样的草正开着红红黄黄的花,草茎上结着红色和绿色的椹球。岩洞其实颇大,洞口足可以让两个人并排站立。走进去,更可见一个很大的洞厅。从洞里往外有一股很大的溪水顺洞口流下悬崖,形成一条高高的瀑布。因为悬崖深不见底,瀑布终点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也听不到水流跌到底应该溅起的水声。但洞里的溪流声却很大,在洞厅形成的回声震得耳朵里嗡嗡响率先进洞探奇的崽儿在洞厅里没有看见那只鹿,想继续往里寻找,却没听见身后跟着的声音。回过头看洞外,却见鱼姑站在悬崖边打量洞口和周边环境,一脸的惊奇。崽儿返回洞口叫她也进来。鱼姑却招手把他叫了出去。一边则说:“这岩洞我们来过,这地方就是冬天那只虎追赶鹿,我们也追赶那只虎并且打死虎的地方。那时草木都枯了,地上还有雪,洞口露出看得见。现在有了花草遮蔽,所以刚才没看出来。这就是那地方,鹿把我们引来了。它一定记得我们救过它的命,还记得你叫我女神”
崽儿经她一说,才恍然大悟,说:“对了对了,是这地方那时洞里也有水流,在洞外形成瀑布,只是水比现在小些。”却又问:“鹿把我们引来这里干什么呢?”鱼姑说:“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说罢与崽儿牵了手往洞里走。洞中甚暗,一时不辨地面与溪流,两人皆赤脚趟水。水清凉柔滑,甚觉奇怪到得洞厅,稍待些时,渐觉明亮,分明也看见了那只鹿。鹿站立在洞中溪流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见两人进来,并不再逃跑,正对了他们安静地望着。一会儿则低下头饮溪水。饮一口,抬头望望,又饮一口,再抬头望望。晶亮的眼眸里毫无一丝怯色,仿佛与二人早已熟识的。鱼姑心头跳一下,独自走上前,向鹿伸出手去。便抚摸到鹿角、鹿头和鹿背。鹿依然不动,任她抚摸,还转过头,以舌头舐舐她的手。崽儿在一旁看了,便生出一些感动。口里却干渴,就俯下身,双手掬了溪水喝。鹿与鱼姑都看他喝水却见崽儿猛地抬起头,转过身,眼睛闪着光亮把鱼姑看了,说:“嘿,这水好喝呢,快来,你也尝尝”声音里满是惊喜鱼姑也俯下身掬了水喝。果然有味,咸咸的,还有回甜,不觉精神也为之一爽。崽儿高兴地喊:“这是盐泉,就是我舅舅老拐说的那种盐泉!对了,冬天时看见洞口溪水流过的岩石沟底,有一层白霜,一定就是盐块了。我们取一块回去看”
鱼姑看他语气肯定,也止不住惊喜,跟他走到洞口,看他抽出短剑伸进溪水里起下一块来,果然洁白晶莹的甚是好看。两人争相以舌尖舐舐尝了,更加肯定就是盐块。崽儿说:“我祖母这下可以不必为部落的吃食再伤脑筋了,你家的鱼也会好吃些了。我要感谢神灵保佑,我们的部落一定会兴盛起来”
“还应该感谢鹿。”鱼姑纠正他说:“我早就说这只鹿是有神性的,它知道我们需要什么,引我们到这里来”说了回过头去,又伸出手去抚摸那鹿。鹿却一下蹦跳开去,左右来回地跳跃不停崽儿不解地问:“它又怎么了?”鱼姑说:“它高兴呢,把你和我都认作了好朋友。这次我们真的要把它带回去,你可不能让部落的人伤害它。”
崽儿点点头说:“我听你的。”
却见鹿又蹦跳起来,围着两人转一圈,倏地往洞外跑去。两人正惊奇,不假思索地跟着也往外跑。到得一块宽大的草地,鹿站住回头看他俩一眼,又蹦跳起来,很愉快的样子。围着草地边缘跑一圈,却在一蹲光洁的岩石上站立了,伸长脖颈张嘴向天作一声啸叫。崽儿惊奇地问:“它怎么了?”
鱼姑却不回答,拉了他在草地上坐下来,自己却久久朝那鹿张望。又一会儿,见那鹿悄悄隐没在草丛中没了声息,才转过脸来对崽儿说:“它在呼叫它的伴侣呢,母鹿是它的伴侣。春天到了,鹿与人一样,喜欢和伴侣在一起”
崽儿见她说这话时满脸绯红,眼里也是异样的神情,心头不禁一颤。伸出手把她的肩头揽住,又捧过她头来,在她前额亲吻一下。鱼姑仰起脸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着。崽儿低下头亲吻她的嘴唇,便感到一种柔软温暖的战抖把自己整个头脑震得一片麻木。他站起来,用力把她抱紧了,便狠命地亲她的脸颊、眼睛和嘴唇鱼姑被他搂抱得喘气也不畅了,却并没有用力挣开。任他亲吻一阵,便轻声说:“现在我要让你闻闻我身上的味道,没有羊膻气,也没有鱼腥味”说罢便解开腰间系绳,把鹿皮袍子脱下来,铺开在雪地上崽儿愣神地看着她光洁的身体,感觉到自己头和脸一下膨胀得往外放光,险些像夏天里燃烧的竹子爆炸开。慌慌地掉开眼睛,却踮起脚往外跑开一段,在一片柔顺的草上躺下,便翻起滚来。他忘记了寒冷鱼姑惊讶地看着他翻滚。好一阵,才心痛地走过去,抓住他手,俯上身去。待他稍稍平静了些,才胡乱地解下他的系绳,帮他脱掉袍子,然后自己仰面躺下,把身体摊开,等他俯上身来她也忘记了寒冷崽儿那时却站起身,往后退着,在鱼姑摊开的双脚下几步开外,扑通一声跪下去,正对着她端正地直起身子,久久望着。脸上一派虔诚,睁大的眼睛灼灼地闪着光,仿佛天上的太阳。鱼姑被那太阳照耀着,终是受不住,便闭上了眼,双手把自己身下那地方轻轻覆住。同时感到自己的心窝不由得起了一阵战抖这样的战抖对于鱼姑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她想起几天前自己部落举行的一次社舞,崽儿和蛇部落的姑娘小伙们应邀前来参加。部落的社舞除了祭祀神灵外,很多时候就是为年轻人相互交往提供方便。邻近部落青年男女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气氛热烈起来之后,彼此也熟悉了。相互中意的对象就双双隐退,到林子里继续进行只能由男女两个人做的事。以后的结果便是为部落贡献新的生命,使部落人丁兴旺那晚鱼姑拉了崽儿离开跳社舞的人群后,往林子里走得很深。四周很安静,也很黑暗。她让崽儿亲吻她,又让他为自己脱掉鹿皮通裙,与他的袍子一起在地上作成垫子。之后便拉他俯到自己身上来。不料崽儿竟站起来,在她身边来回不停地走动,却对她说:“不,不能,我看不见,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鱼姑姐姐是什么样子呢!”鱼姑顿时感到既狼狈又委屈,一下哭了起来。崽儿仍然是那句话:“我看不见,我什么也看不见”语气却是一派慌乱。鱼姑便感到一阵心痛现在崽儿终于看见了。鱼姑便猜想自己的身体在崽儿眼里究竟是什么样子,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却见他神情竟是如同祭祀神灵般的虔诚和庄严,自己便仿佛一尊偶像只能被动地接受供奉了。而那绝不是一个女人在这时候愿意扮演的角色,她怕自己会被崽儿那灼灼的目光烧毁崽儿没有烧毁他的鱼姑姐姐,反倒是感觉自己险些被胸中的烈火烧毁了崽儿在鱼姑身上待的时间很长。开始他很小心,他不想让鱼姑看出他什么也不懂,想尽量做到手不忙脚不乱,就像过去跟夏启打仗时那么从容。在甘山与有扈氏打的那一仗,因为双方都动员了全部兵力,旗鼓相当,战斗异常激烈。夏启的武士都很亢奋紧张,不停地奔跑喊叫,冲杀砍打也乱得一塌糊涂。而崽儿仍一如既往地从容镇静,拿起佩剑一个一个地寻找着对手,看准了才果断出手。剑一挥就解决一个,毫不拖泥带水。以致有扈氏的武士们都十分惧怕他,看见这个南方小伙就远远地逃开。夏启看了也赞叹不已,对身边的人说,我的武士没有比崽儿更会打仗的了但现在崽儿却没能把那种从容移植过来。当他俯上身去,立即把鱼姑抱得紧紧的,同时便感到自己喉头干得厉害其实那时他也真切地体会到鱼姑身上的每一种感觉。鱼姑的身体很温和很柔软,连同光洁的肌肤和平缓的气息一道,给人一种久违的印象,似熟悉亲切,又完全陌生。他努力想回忆起那种熟悉亲切的感觉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是心里一遍一遍地翻动着甜甜的波澜,轻轻推动着他寻找与鱼姑完全融合成一体的感觉。但那时他的动作却很笨拙,到底还是手忙脚乱地久久找不到出路。还是鱼姑伸出援手,摸索着把他的阳鸟捉住往自己身体里放。之后,鱼姑睁开眼,看到崽儿一头的汗水,便轻轻地笑出声来。这让崽儿更加狼狈,慌忙扭过脸去,心里感叹道,这就像打仗,鱼姑姐姐比有扈氏的武士难对付多了不过,很快他就消除了那种慌乱。鱼姑没有让崽儿一直狼狈下去,她让崽儿的阳鸟钻进自己的身体里后,便不再催他,让他自由地飞翔。同时伸出手把他的头抱住轻轻抚摸,不时还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在崽儿吻她的时候,鱼姑便张开口吐出舌头与他接触上,用柔软的舌头鼓励他一点一点地喷吐热情。崽儿那时终于想起来刚才那种熟悉亲切的感觉,其实就是一个人降临世界时与生俱来的渴望——安全,温暖,从容,坦然崽儿最终感到自己的整个身心都燃烧起来,是在鱼姑喊出那一声“啊”之后鱼姑让崽儿在自己身上自由从容地玩耍了很久。她以自己的方式鼓励着他,让他完完全全地表现出一个武士的阳刚美。她一点一点地感受着崽儿带给她的别样的快乐。先是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一朵刚刚成熟的花,在崽儿的呵护下,那花瓣一片一片地轻轻打开,吐出清清的芳香。接着是一只强健的大鸟带着自己在天空中翱翔飞舞,滑进平静的河水里。之后则感到有温暖的波浪轻轻拍击着身体,仿佛河流缓缓漫过沙滩。最后是那河流冲刷得越来越急,越来越急,终于冲开了河堤,把眼界所及的一切都淹没殆尽。那时她便喊了出来:“啊!”
崽儿也真切地体会到了鱼姑那时的冲动。他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被她喷涌的热情包围着,又像潮水样一次接一次地漫过来。最后则是完全被她那种决堤样的激情整个淹没听到她叫出声来,崽儿很惊奇,扭头一看,却见刚才引领他们到这片草地的那只鹿,此时正站在一蹲岩石上,远远望着他们。鹿昂扬地站立着,庞大的鹿角与身上的花斑异常美丽。崽儿更加惊奇,把头俯下,贴上鱼姑的红红的脸颊,轻轻对她说:“看,看,你的那只鹿,在向我们祝福呢”
鱼姑睁开眼,偏过头去望了山岩上的鹿,却立即把头扭回来,又用双手覆住眼睛。她再次喊了出来:“啊!”
崽儿更加惊奇,又有些心痛,用力地把身下的鱼姑拥抱紧,久久不再动弹。直到鱼姑再次睁开眼,问道:“那头鹿呢?”崽儿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侧身躺到一旁的绿草上,望望那边山岩,却说:“咦,不见了,鹿藏起来了”
鱼姑笑笑,说:“崽儿,这回你要对我说说,我身上到底有没羊膻气和鱼腥味啊?”崽儿也笑了,老实地回答说:“没有”鱼姑又问:“除了没有羊膻气和鱼腥味之外,还有什么感觉啊?”崽儿并不看她,却望着天空说:“好耍”
鱼姑花了很长时间体味他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回答。终于听出这句充满孩子气的话真正就是表达了他对她的喜欢,鱼姑才彻底放松下来,感到眼前的这个男孩仍然是自己心爱的崽儿。鱼姑高兴地拉过他的手,说:“你说话像个傻瓜,傻瓜就只会说好耍”
崽儿转过脸来看着她,一脸认真地说:“怎么是傻瓜,难道你会说不好耍?”
鱼姑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不,我也跟你一样,我也说好耍”崽儿又问:“是不是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都这样好耍?”
却见鱼姑神情一下变了样,久久不接他的话茬。好一会儿,鱼姑才叹口气,声音低低地说:“第一次不好耍,第一次很糟糕。你知不知道部落里的传统,女孩行成年礼的最后一项仪式是什么?”
“是什么?”崽儿有些紧张地问“是开门礼。”鱼姑说:“你不知道,你还没见过呢。在祭祀广场上行成年礼后,女孩就被送进社屋,由部落权威长老或巫师主持最后仪式,教会女孩怎样做女人。他们拿自己的阳鸟给女孩开门,直到女孩流出血来。那样很痛很糟糕,我一点都不喜欢没有一个女孩喜欢由长老行开门礼。你们部落的女孩也一样。可我妈妈说历来都是这样的,长老和大巫觋也是有神性的人,由他们行开门礼后,女孩才算成为女人了。我问过我妈妈,为什么不由部落女首领行开门礼。我妈妈就笑我,说她没有那样东西,只有男人才有那东西,这就成了传统。我妈妈是部落首领,她也要维护传统。原来传统就是男人们的东西,这真是奇怪。但你不一样,你爱我呢,我也爱你。现在才知道其实传统也分好东西和坏东西。男人对女人很爱了,才会成为好东西。不知道你以后会不会也变成别人那种东西,把女孩弄得很痛还说那是维护传统”
鱼姑说到这里,便叹息一声,神情有些沉重了。之后,她看着崽儿仍然很单纯很认真的眼神,又轻松地笑起来,说:“崽儿,你告诉我,你是想有坏传统还是好传统?”
崽儿被鱼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也想笑,却没笑出来。他感到口里有一种苦涩,是从来没有过的。便扭过头去,很久不再看她。好一会儿,才咬着牙沉沉地说:“我要叫祖母下令废除那些老东西的开门礼。我发誓,我们的部落不能让女孩感受沉重和痛苦,我们要建立起新的传统,让男人和女人只因为爱才在一起。如果女孩只跟她喜欢的男人在一起,只让自己喜欢的阳鸟钻进来,就不会那么痛是不是?”
鱼姑点点头,伸出手把崽儿的手握紧,把头靠上他的胸膛,闭上眼。一会儿睁开眼,待要再说什么,却见刚才隐没了很久的那只鹿又在远处露出了身影。鱼姑一下坐起来,遥遥地向它伸出手去打招呼。鹿却不再走过来,只蹦跳一下,扬起庞大的鹿角向她点点头,便转身向远方跑去。这次鹿跑得很快,并没有等他们跟上,身形矫捷地跳跃着跑过山岩和草地,很快就消失在林子里了。鱼姑和崽儿不再追赶,都站立着久久注视那茂密的大森林夕阳照耀着森林,原本黑黝黝的森林这时一派辉煌。有风吹过,树冠一齐摇动,林子便唱起了歌。崽儿想起早先听祖母说过的话,不禁自语地说,大森林也是有神性的。鱼姑看他一脸庄严神色,心里说,这崽儿真的已经长大了,我不能让他再离开鱼姑关于不能让崽儿离开自己的想法,在他们回到蛇部落的时候就受到了挑战。崽儿带着鱼姑见到祖母的时候一脸喜悦。祖母和幺妈妈见状都会心一笑。幺妈妈故意调侃地说:“你们两个已经做成好事啦?”
鱼姑一下红了脸,看看崽儿,也不说话。崽儿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好事,怎么我和她做成了,是鹿子帮我们做的耶”幺妈妈说:“哪来的鹿子呀,我是说你和鱼姑的好事呢”依然各说各话倒是祖母很快明白过来,又怕鱼姑受窘,便问崽儿:“鹿子怎么帮你们了?”崽儿说:“是鱼姑最先听到鹿子唱歌,所以找上山去的。我跟着她去追鹿子,结果就找到了这些盐。再后来,后来又……众人还是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把鱼姑急得脸更加红了,便接过话来,把鹿带他俩到盐泉岩洞的经过从头说起。一边则从身后拿出用芭蕉叶包着的东西,掀开叶子,把晶莹洁白的盐块呈现在众人面前。又动手掰下一小块来,自己以舌头先舐一下,然后递给祖母尝。祖母惊喜地说:“真正是盐,那鹿还真是有神性的呢”又对众人大声说:“以后上山打猎,看到那只角上缺了一个枝丫的鹿,都不要伤害它。那是一只神鹿,可记得了?”众人都称奇,又都点头说记得了崽儿却不放心,说:“你们也没有见过那鹿子,怎么就记得了?”鱼姑也担心地说:“除非以后凡是见着鹿子都不打,否则总会出错”
便有人七嘴八舌反对说:“不让打鹿子我们吃什么?你是鱼部落的,你们不狩猎当然可以不打鹿子。这里没有你的话说!”
鱼姑被呛得狼狈,本来红着的脸一下变得白一块青一块。便求助地看崽儿,眼神巴巴地让人怜爱。崽儿让鱼姑的眼神激励起来,上前握住鱼姑的手,举起来,向众人说:“这里任何人都可以说话,包括她。是她最先知道那鹿子有神性的,鹿子最先也是带她去盐泉山洞的。我们不能把她当外部落的人”
祖母点点头,说:“大家不要争了,鱼姑说得有道理,以后上山打猎碰到鹿子要仔细一些,最好是不要打。不吃鹿肉可以吃别的,东方不亮西方亮,哪里就缺了我们的吃食?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那盐泉引下来。有了盐,就不怕没有吃的。这事就由崽儿领头办,你带些武士上山把泉水引下来”又转过脸对崽儿的舅舅老拐说:“你去过巫咸部落,知道煮盐的方法,你就负责这一头。再打听一下怎样跟其他部落做生意,拿盐跟他们交换吃食和其他用具。我们部落是到了改变生活方式的时候了。山上的野兽日渐少了,我们不能老是靠打猎为生。现在也许就是一个转机,一定要抓住。对了,这事要记下来。你是大巫觋,要负责告诉子孙后代”
老拐神情严肃地点下头,说:“是,我把这事记下来昭告后世子孙”又转身对众人大声说:“大家都记住了,咸鸟乘厘之后,祖母为首领第37年,崽儿发现了神鹿洞盐泉”
崽儿那时却上前拉了他说:“舅舅,错了,错了,不是这样的!”
老拐见自己的话被打断,脸上立即有不悦之色,说:“错了?怎么错了,我是你舅舅,部落的大巫觋,我会有错?你这小子也太没有个老少了!”
崽儿却不退让,仍坚持说:“我们应该尊重事实。是鱼姑和我一道受神鹿指引,发现盐泉的,而不是我一个人”
老拐更不高兴了,说:“这事不由你说了算。鱼姑是鱼部落的人,外部落人不能混杂进本部落的大事记里”又转向祖母抱怨说:“嘿,这也怪了,本来是我们蛇部落商议自己的事,怎么今天却让鱼部落的妹子来插嘴?鱼姑应该回家去”
鱼姑在一旁听着他两人争论,委屈得心乱,眼泪很快盈满了眼眶。崽儿见她那样子,心里疼一下,便急急地说:“舅舅你不能这样,大事记应该以事实为根据。什么本部落外部落的,鱼姑从来就不是外人”老拐说:“她现在还不是你的女人,就算以后是了,也是你去她家找她,生的孩子也是鱼部落养。我们部落的财产连她儿子也没有份!这是老规矩,不然就乱了世系。好了,你不要再说了,这些事你一个小伙子不懂。”
“不,我懂!”崽儿固执地说:“她就是我的女人,她已经是了。过些时候你们就会看到她要为我生个孩子。不仅这样,我还要和她结婚。啊,你们不懂什么叫结婚?北方的人早就兴结婚了,也叫做娶亲,就是男人把女人娶过来成一家人过日子,不像我们这里只是男的往外部落去跳舞找女人。当然北方人的结婚也不是最好,把两个人的性情都捆死了。我们可以不叫结婚,叫欢乐,就是让相爱的男人和女人接受大家的祝福,让他们欢乐。我发誓,我终究要让鱼姑与我们成为一个部落的人”
鱼姑听到这里,眼泪立即掉了下来在崽儿与他舅舅老拐这场争论过去4000多年以后,我在渝东巫巴山区的一本旅游指南小册子上,读到了与崽儿和鱼姑遭遇那只鹿相似的故事。只是旅游指南所说的故事缺少了一个重要角色,只有鹿子和年轻猎人发现盐泉,而没有鱼姑参与。我认为那是不公平的,是人为地把崽儿所在部落大事记作了删节的结果,也是长期来男尊女卑观念在历史传说中扭曲的反映。我相信我外公收藏的那部天书所载故事更接近于真实,因为它符合这样一个道理:人类历史上的任何好事都不可能没有女性参与,缺少了女性参与的好事就不成其为好事。比如生产和生殖因女人参与而成好事,战争和杀戮因女人不参与而成坏事。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的道理,历史生活却要比任何简单的大事记复杂得多。据我所知,那场关于谁发现了巫巴山区最大盐泉的争论,在那时很快就发展成为一场规模颇大的争执,险些还酿成了战争。争执双方就是崽儿所在的蛇部落和鱼姑所在的鱼部落就在蛇部落从山上引来泉水煮盐成功,并且开始以盐为主要产品与外部落做生意的时候,鱼部落的大巫觋老叉找上了门来老叉是鱼部落首领鱼姑妈妈的哥哥,也就是鱼姑的舅舅。因为他从来不参加撒网捕鱼,而一直坚持拿根滑石木做的渔叉叉鱼,故而人们都叫他老叉。老叉说,鱼部落的老祖宗最先就是用渔叉叉鱼的,后来人们拿渔网捕鱼,把大鱼小鱼一网打尽,就做得有些过分。都是伏羲那家伙动错了脑筋,要发明什么结网捕鱼,所以就乱了章法。老叉还曾经鼓动鱼姑的妈妈下令任何人不准撒网捕鱼。鱼姑妈妈没有听他的,仍然任由人们按自己喜欢的方法捕鱼。鱼姑妈妈对老叉说:“用什么样的方法捉鱼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捉到鱼,让人们有吃的。有的吃才是硬道理,这是蛇部落首领,崽儿的祖母常说的话,她说得很对”
老叉见众人都不理睬自己的主张,情绪低落,又生病赌气很久不参加长老会。部落里一些重大的祭神祈祷,鱼姑妈妈不能不以部落首领临时兼任大巫师的身份亲自主持。其他小型祭祀则让另外的巫师代替进行。部落的人因此便说老叉是老顽固,都说,要不是结网捕鱼,就靠他那把老叉,这么多人早饿死了老叉对人们的议论不屑一顾,依然我行我素,赌完气养好病后照样只用渔叉不用网。好在他岁数大了,懂的事也多,鱼姑妈妈要人们尽量让着他,仍然由他分管部落祭祀和与外部落交往,还派了人专门照顾他的生活在得知蛇部落引泉煮盐,一举打破巫咸部落对盐利的垄断,使经济大为改观之后,老叉便找到鱼姑妈妈商议向蛇部落争回自己的权利。老叉说:“那神鹿洞盐泉是鱼姑和崽儿一起找到的,我们也有一半的权利,应该叫鱼姑去把那一半要过来才对。你是部落首领,应该去跟他们交涉一下”
鱼姑妈妈对他说:“这事崽儿的祖母跟我说过的,我也早考虑过了。祖母说那山洞盐泉很大,他们只引了一小部分,我们如果需要尽可以上山去引。不过我也知道崽儿是带着他们部落全体武士砍了800多根楠竹做成水槽,还打了3000多根站桩,花了几十天时间才把泉水引下来的。这还全仗着蛇部落靠在那山下。而我们部落距盐泉山远得多,要引那盐泉至少得砍2000根楠竹,打8000根站桩,你想那得花多大的工夫?还要跟蛇部落商量,利用他们开出的山道,穿过他们的土地和道路。祖母知道我们有难处,煮了盐首先就给我们送了些来。你看这些天女人们都忙着做咸鱼,就是用的祖母送过来的盐,而且没要我们拿吃食交换。但我们也要知趣,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以后我们拿打来的鱼跟他们换。你说我们还怎样跟人家争那权利?”老叉一时便没了言语出来后却仍没有想通,老叉与几个巫师说起。巫师们也有些想不通,七嘴八舌说,是应该跟蛇部落争一争。现在不争,将来日子一长,他们部落靠盐利富了,我们却累死累活仍然过穷日子,到那时子孙后代都会骂我们无能。又推了他说,鱼姑妈妈不好对他们说,你就出个面去争。女人当首领毕竟心肠软。我们不能什么都听女人的,男人也要顶半边天,你老哥得提起这个头老叉受到众人激励,便去找崽儿的祖母远远看见老叉拄着一根渔叉走来,祖母一下就猜到了他的来意。一边微笑着把他在火塘边安顿了,一边却叫人把大巫觋老拐和几个巫师找了来。祖母知道他们彼此知根知底都有共同语言,相互就少些搪塞和周旋,把事情都说到明处老叉与蛇部落的巫师们打过招呼,果然不再绕圈子,开门见山地提出来,要蛇部落把每天煮的盐分一部分给鱼部落。老叉说:“那些盐有我们一份,崽儿是跟了我们的鱼姑上山去才找到盐泉的,蛇部落不能独占好处。我们部落离山里远,也不可能再接一股泉水下来……”
蛇部落的巫师们听到这里,立即截断老叉的话,纷纷反驳说,你要我们白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你鱼部落也不是联盟首领,还能吃各部落的贡奉?你们有本事,就先争个联盟首领当起来,再让我们贡奉盐利也可以。只怕你们实力不济,顶破天也只能当联盟的一条鱼。鱼者余也,你们就捡剩余的盐吃吧。还有你刚才说,是崽儿跟着鱼姑去山上找到的盐泉,那怎么可能呢?明明是鱼姑跟着崽儿去的。崽儿是猎人,鱼姑是渔女。她连上山的道路都认不得,哪会熟悉山上的岩洞啊老叉被众巫师呛得脸红筋胀,却不甘服输,犟着脖子说:“我不跟你们争什么山啊路的,反正是鱼姑和崽儿一齐上的山。你们狩猎部落本来就有老规矩,上了山的见者有份,现在却不认账了。既然你们不承认鱼姑,以后你们那崽儿也不要再来我们部落找她当女人。我们宁可让鱼姑当一辈子老处女,也不给蛇部落的野小子”说罢站起身便往洞屋外走,犹自气呼呼的。巫师们得理不饶人,冲老叉的背影唱,老叉老叉,你等着自己开花祖母见巫师们与老叉谈崩了,慌忙上前劝解,却没能把老叉留下。转过来,便责备众巫师,说:“两个部落说事,好好商量嘛,哪兴讽刺挖苦不给人家留点面子。你们也真是,明知道那老叉是拿鱼姑来要挟我们崽儿,你们还唱歌刺激他。他若真是不让鱼姑和崽儿继续来往了,让我们崽儿着了急,那可怎么办?”
老拐一点不在乎,说:“祖母老人家耶,你就少操些心吧蛇部落的年轻武士哪里还找不到一个女人,非得要那鱼姑?就让崽儿离开她远点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他崽儿也不能爱情至上忘了部落的根本利益”
祖母听他说得冷漠淡然,立即变了脸色,严肃地说:“什么部落利益那么重要,连人的感情也不顾了?鱼姑对于我们崽儿也不只是一个女人。他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是心连心的人。你们要是不信我说的,到时候部落利益真的受到损害,你们后悔也来不及!”
众巫师见祖母语气很严厉了,心里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再说,各自散去崽儿在晚些时候听到了消息,说是鱼部落老叉来闹着要分盐利,跟舅舅老拐他们谈崩了,不准他再与鱼姑往来,便气冲冲地要去与鱼部落的人说道理。一个参与了谈判的巫师警告他说:“那老叉正在气头上,崽儿你一个人去等于是自投罗网。不但见不到鱼姑,还可能被他们囚禁起来耶!”
立即有几个年轻的武士站出来,要跟崽儿一起去鱼部落。一个武士说:“崽儿你怕什么,我们跟你一起去。自己喜欢的女人哪能让人家管得那么紧。不过就是抢一回亲,我们帮你。去年我们也帮人家抢过亲的,很刺激很好玩耶。好久没有去外部落抢亲了,我们都等得手痒了呢”
崽儿见武士们个个摩拳擦掌,神情振奋,心里便升起一股慷慨激昂的火焰来。他紧紧腰间的鹿皮系绳,摸摸那把无往不利的铜剑,说声:“走!”便让众武士各自拿了猎棒跟着他,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穿过自己部落的祭祀广场,顺河边往鱼部落走接近鱼部落时,首先看到了系在河边的一排独木舟。一个武士说:“看我先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说罢趟进河里,解下系缆,把一只独木舟推离岸边。口里喊一声:“起!”便把那独木舟掀翻过去顺水飘走。其他武士见了,也纷纷下河解缆掀舟,边掀边喊,十分解气的样子。崽儿站在岸边看伙伴们捣乱使气,掀掉几只独木舟后,仿佛突然清醒过来,便大声喊众人罢手。崽儿说:“好了好了,那么多船我们一下也掀不完,还是留一些给他们打鱼,也省得以后鱼姑姐姐找我扯皮。大家也不要忘了正事,找老叉说道理,帮我要女人”众人这才罢了手,又排了队浩浩荡荡继续走却说老叉回到鱼部落,被其他巫师问起谈判情况,心里仍有受辱的感觉。恨恨地说:“他蛇部落要独占盐利,怕是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又对一个巫师说:“找些人把鱼姑看起来,那崽儿若是找来,就先扣下要他们拿盐来赎”
正说着,却有部落武士急匆匆跑来报告说:“不好了,蛇部落好多人拿了武器来攻打我们了耶!”说罢又一头跑去,向部落首领,鱼姑的妈妈报告情况一个年轻巫师听罢,把手一挥,对老叉说:“赶快集合队伍准备打仗。耶,耶,耶,那崽儿真是为女人宁肯拼命呢。但我们也不是好惹的,打就打,打烂了再建设……”
却被老叉喝断。老叉说:“打什么打,我们是一个小部落,有多少人能够打仗?都不要乱,先看一看再说。看那崽儿带了多少人来,究竟是想要女人还是想打仗”说罢便带了身边的巫师和武士总共百十来人,走到靠河边的岩坎上站了看。武士们都拿了木棒和弓箭,居高临下,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到底看清了蛇部落由崽儿带着的不过二三十个武士,老叉才松了一口气,扯了嗓子大声喊,要崽儿站出来说话崽儿站出来,指了老叉说:“老叉舅舅你竖起耳朵听仔细了,我是来要我鱼姑姐姐的。我跟鱼姑姐姐从小就在一起玩耍,现在也是好朋友。你这家伙怎么可以对我祖母说,不准我与鱼姑姐姐往来?你若客气点叫了我鱼姑姐姐出来,我仍叫你舅舅。若是不通情理硬要把我和鱼姑姐姐分开,我也不客气,就带着我的兄弟打上门来抢亲。这也是按我们的老规矩办的,把你部落打烂了可怪不得我!”
老叉听罢,也高声说:“崽儿你也不对着河水看看你有几颗脑袋,就凭你们这几个毛头小伙子也敢来我们部落撒野?趁现在我们的人还没来齐,你先给我滚回去,我也不拦你。若是不听话,偏要把命丢在这里,那也没有办法,算你自讨苦吃”
正说着,却见先前那个年轻巫师赶上来,气急败坏地说:“不要再跟他们废话了,打就打了,赶快动手。我们系在河边的独木舟被他们掀翻了好多在河里。你看,你看,那河中间漂着的就是那些独木舟。那崽儿掀了我们的打鱼船,等于是敲了我们的饭碗,你还跟他讲什么客气!”
老叉便睐起眼睛看河里,果然有几只独木舟底朝天地在河水里漂流。老叉一时便没了话,回头看看身后的队伍,掂量一下打仗的后果,一边则对那巫师说:“还是先讲后打,争取叫他们赔偿损失”
年轻巫师便急了,说:“人家都欺到我们头上来了,你还讲什么废话。唉,老叉呀老叉,你真是老到家了。”说罢,也不再听他说什么,一头窜出去,找了几个年轻的武士,说:“你们跟我走,去捣了他们接盐泉的引水槽!”
本来与崽儿和他的武士僵持着的鱼部落众武士,因为看见河里漂着的独木舟,一下变得激愤起来,纷纷举了木棒齐声呐喊着要冲下去。那边的武士却毫不退缩,都举了猎棒准备搏斗。又迎着对方一波一波的呐喊往前跃动,眼看着就要冲上来。老叉见状,仍然没有下令冲锋,排开手挡着众人,却突然喊叫一声:“射箭!”便有三五十支箭乱七八糟向天上飞。又都齐刷刷地落在蛇部落武士们前方十来步地上崽儿见状,便站了观察,下令不再冲锋。双方再形成僵持状态当又一波呐喊在双方阵前响起,崽儿和他的武士们下决心持棒发起最后冲锋之时,却听得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啸叫:“哦,嗬嗬嗬……”
众人都惊得愣住,一齐噤了口,又一齐朝发出啸叫的方向看去祖母被蛇部落的女人们簇拥着,顺河边道路来到了阵前。跟在女人们身后的则是大巫觋老拐和几位年老的巫师。此外并没有其他武士跟来。令人们更感惊讶的是,祖母这次是穿着盛装走来的祖母没有穿平时常穿的那种整幅贯首的通裙,而是上下两半分开的套裙。下身套裙用重叠了三层的鹿皮缝制,裙边缀了两圈云母片,金光闪闪地耀人眼目。上身则是一件紧身的鹿皮衣,衣袖、领口和前襟都缝有颜色鲜明的虎皮边饰。头上戴着由比翼鸟的羽毛装饰的高高的英雄冠,看上去威风凛凛,一派庄严。只是束腰的却不是通常使用的虎皮腰带,而是一条颜色较暗的鹿皮腰带,看上去不是那么协调。显见是因为穿戴匆忙,一时找不着相配的腰带。不过祖母这样的装束也是十分少见的了,只有在部落重大祭礼,如祭祀有重要贡献的祖先和与外部落发生大战的时候才可见到。现在她这样穿戴着来到阵前,便意味着她已经把崽儿和老叉分别代表的两个部落的争斗,看成了一场严重的战争祖母与崽儿的大妈妈、幺妈妈们走到双方相持的阵前站了。祖母侧着身平端起双手,分别指向两边,久久不说一句话。蛇部落的武士们立即排列整齐地双膝跪下,手上仍然握了作为武器的猎棒,低下头等着祖母说话却见崽儿向着祖母先跪下了双膝,一会儿又提起一只脚改为蹲式,抬头仰望着祖母,双手捧着自己的铜剑,高举过头,说:“崽儿不知道祖母到来,这样惊动祖母,我已经知错,请祖母重重责罚。”
祖母并不说话,却转过身,向那边的老叉伸出手,招一下老叉便带了两个巫师徒手走下来。又捧起祖母的手,以额头触碰一下,表示了尊敬,便侧身站立了等她说话却见鱼部落首领,鱼姑的妈妈也让一群女人簇拥着来到河边。她没有着祭祀盛装,仍然穿着平时习惯穿的袍服,头发也有些散乱,显然是走得匆忙来不及梳理。因为年纪比祖母小了许多,鱼姑妈妈趋上前来,首先向祖母深鞠一躬,然后也捧起她手,以额头触碰一下行了礼。祖母则只是鞠躬还礼。又伸出手来与鱼姑妈妈牵了,说:“崽儿没有告诉我,莽撞地带了武士们来打扰你们,也是我管教不严所致,我向你和鱼部落的姐妹表示歉意。你们部落损失的独木舟,我将负责赔偿。有关神鹿洞盐泉的利用,我们两个部落可以商量着办。老叉来时与老拐他们没有谈好,那并不是两个部落一定要打仗的理由”
正说着,却见蛇部落那边急匆匆地又跑来一个武士。在他身后还有几个手持猎棒的武士推推搡搡地带着一个人走来。到得祖母跟前,武士便跪下一只脚报告说:“鱼部落的人去后山脚下拆了我们的引水槽,被我们抓住一个。”众人仔细看了,正是鱼部落的年轻巫师。巫师低着头,却一脸倔强,一副任由发落的样子鱼姑妈妈和老叉便有些狼狈,厉声责问他,怎么也擅自行动去蛇部落捣乱!
巫师不说话。祖母却向武士们下令说:“把他放了,人家部落的人由人家自己处置。引水槽拆了,明天把它修好就是”见众人仍然沉默着,场上空气仍然压抑,祖母便拉了鱼姑妈妈说:“鱼姑来了没有?两个部落险些为她打仗,也该让我老人家看一看那女娃子现在的样儿。”
站在河边高坎上的鱼部落人群中,由女人们护卫着的鱼姑,此时便快步走下来,向祖母行礼祖母看看她,脸上露出欣赏的微笑,说:“你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呢。你这姑娘真要让所有的女人都生出嫉妒耶。多少年了,还没有一个女人让部落为她发动战争,你却激励了这么多人为你打仗,了不起。到底还是我们崽儿好眼光,就认准了你。他在北方连夏启的官都不当,定要回来找你。这不是该让女人们嫉妒了吗?”
这样说罢,却收了笑,转而面向众人,叹一声,说:“崽儿今天这样抢亲我也不赞成。抢亲说到底只是一种游戏,哪能真的打起来。老叉和老拐也应该想一下,你们都是各自部落的大巫觋,要管的事情很多,何必为年轻人谈恋爱操那么多心。年轻人的事由他们自己做主,部落的利益不要跟男女之事混在一起。鱼姑不能成为两个部落争夺的牺牲品,爱情也不能跟经济利益当人质。大家说,是不是这样啊?”
两个部落的年轻武士便都举了武器一齐发出欢呼。鱼姑妈妈终于轻松下来,感慨地说:“还是祖母德高望重,说话连年轻人都爱听。以后我就把鱼姑交给你了,我放心”
“不,应该是我把崽儿交给你和鱼姑,你们也让我放下心”祖母说:“真正的男子汉从来都是由好女人塑造出来的。崽儿以后还要靠你们多磨炼。以后我还指望他参加我们部落的首领继任人竞争呢,不能不经过严格锻炼。在我们这里当首领,必须能够与所有的部落加强合作,不是靠武力征服而是靠共同发展。崽儿你也记好了,以后这就是推举新首领的一个条件”又转向老拐说:“明年开春,你就主持蛇部落的首领推举之事,啊,不能再耽搁了,我要禅让退位”
崽儿听罢,跃跃欲试地站出来,向舅舅老拐说:“我要参加这个竞争,不知道当首领还要些什么条件?”
舅舅老拐警惕地看看他,摇摇头,却向他撇撇嘴,说:“还要排队!”
麦粥公元20世纪。棋盘村。在经历了一个奇特的夜晚之后,我开始感受外公和表妹给予我的神示。
蛇部落的老拐对古时候那个崽儿说的排队,究竟是怎么个排法,我外公收藏的那本书里没有解释。后来看到,我所在的城市常常把按级别和资格提拔官职称作“论资排辈”,通俗的说法就叫排队了。于是猜想,古往今来,有些传统竟真是几千年一脉相承的。老拐对崽儿所说的排队,大约也是这个意思了。因为在他看来,崽儿毕竟只是个毛头小伙,论资历深浅无论如何是不能与他竞争部落首领的。除非他老拐是主持部落祭祀的大巫觋外,在崽儿之前还有众多的长老和巫师,如果要排队,都在崽儿之前不过,我在听外公讲崽儿故事的时候,对大巫觋老拐所说的排队,并没有现在这样的理解,而是认为老拐只是要崽儿经历一些磨难。事实上,所有的人,无论是首领还是普通武士,也无论是孩子还是白发老人,都难免会经历一些磨难。只不过多数人在磨难到来之前都没有预见,磨难临头了也不知该怎样面对我的外公回到棋盘村后,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安静地过着田园耕读生活。同时依照我外婆带给他的那个神示,把家族祠堂里保存下来的那些古书进行清理、分类、编目,然后装进书柜对于那本讲述古代巴人故事的书——《解手》,则进行了重新抄写,并补充进他认为必不可少的内容。那时他可能并没有想到以后还会碰上什么磨难。不过,当看到他的孙女生病的样子之后,外公便及时地对全村可能面对的磨难提出了预言和警告外公的孙女蓉儿,我管她叫表妹,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蓉儿喜欢幻想,曾对我认真地宣告说,她认识很多女神。见我不相信,便要过我带的作业本和铅笔,在一页空白纸上画出一个穿飘飘长裙,绾高高发髻的女人来。一边画,一边又说,她看见的女神都会飞。飞起来的时候身体是透明的,太阳光可以完整地穿过她的身体透到地面。女神从天上飞下来,轻轻落在地上的样子,就像白鹭落到她们家天井晒坝上一样“女神还会变东西。她伸出手,一会儿变出一颗糖,一会儿又变出一只橘子。她让我拿那些糖和橘子。我拿一样,她变一样。拿一样变一样,手上一直都在变。我都吃不完也拿不完了”蓉儿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停地向上翻,薄薄的嘴唇不停地抿动,手也不停地拿出又收回,仿佛真的变出了东西也吃到了糖她神情很认真,脸上现出开心和满足的微笑所有的人,包括舅舅、舅妈、表哥春儿和我,都不相信蓉儿的话,都认为女神不可能飞临我们家天井晒坝,也不可能变出糖和橘子来。但外公说他相信她的话,他认为蓉儿看见的都是真实的影像,女神带给了她一种向往,是对现实生活的超越和飞升“她想吃糖和橘子,蓉儿是个苦孩子呀”外公说这话时,眼里有一种忧虑和无奈的神情外公的无奈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那时村里的橘子树还没有结果,而家里也没有糖。不仅外公家里没有,整个棋盘村和乡里街上都找不到一颗糖。持续了几年的大规模干旱,不仅使粮食成为稀缺物资,也使糖变成了一种奢侈品。饥饿导致的营养不良使蓉儿患上了肺结核和水肿病。在为我讲女神故事的时候,她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她的手和脚很细,但皮肤却绷得薄而发亮,让太阳光照着的部分透明得仿佛灌水的气球。说话时语速缓慢,手势也很轻盈,正像她所讲的女神的样子。那时我就猜想,蓉儿的故事也许正是她照着自己的样子讲的。女神就是她自己麦子快成熟的时候,村里很多人家都断了顿。外公和舅舅家也一样。我到棋盘村过暑假时,看见以前很熟悉的米柜就一直空着。那时我曾很纳闷,不知舅妈拿什么为一家人做饭的。后来发现舅舅和舅妈卧房的木床下藏了一口黑漆老木箱,木箱上着铁锁。虽然舅妈从来没有当着我和表哥打开过木箱,但我猜到那里面装的肯定就是粮食了。我注意到舅妈每隔那么几天,就会从他们的卧房里拿一小碗米或者包谷出来,以此为一家人做饭舅妈把米和包谷碾成粉,与老菜叶或蕨根、树皮之类煮在一起,往往是很大一锅,让我们好歹吃饱一次。而那前后一些天,家里就只有菜汤或者土茯苓之类吃食。菜汤是吃不饱的。土茯苓则不敢多吃,否则肚子会胀得拉不出屎来还有一种更胀肚子的观音土我也吃过。就是一种白色的泥土,用水调稀可以打成泥羹,还可以煮沸,看上去像粥一样的又有好听的名称,像观音大士救苦救难解饥饿,因此就吃了。但那只是哄肚皮解眼馋,当不得真。也有人把它当了真,多吃了些,干脆就死了。我是在外公和舅妈严格看管下吃的。他们也吃。当粥一样喝下那么一点聊以解馋,后来只是胀了肚子,没有大伤害。舅妈说:“你妈把你从城里送来乡下,我们家再没有吃的也不会亏了你。”说话时她的眼睛就时不时往自己屋子瞄一下这样,舅妈那屋子便成了我很向往的地方,时常就借故找玩的东西往她屋里钻。自然是找不着什么玩物。而我也看出那屋里并没有能隐藏什么宝贝的所在,除了床下那只老木箱。我的判断就源自这里,木箱就是米箱,是家里最宝贵的物件终于有一天,舅妈让我完全看清了那只老木箱。在一连吃了几天没有米面掺和煮的老菜叶和蕨根汤之后,我舅舅勃然变了脸色,对我舅妈大声嚷起来,要她无论如何做一餐米饭让我外公和三个孩子吃。舅妈委屈得眼泪一下流出来,同时赌气似地从床下拉出那只老木箱当众打开。所有的人都看见了,木箱里空空如也,连板缝间也没有一粒米“你不能责怪春儿他妈,这是巧妇难为无米炊啊”外公为我舅妈进行了辩护,接着又对我舅舅说:“也不光是我们一家没吃的,全村那么多老人孩子眼看都过不了这一关。你是队长,得为大家想想办法。我看小河湾后面有一块麦子已经差不多成熟了,可以先解解急。不能让一村的人守着自己种的庄稼,却眼睁睁地饿死”
舅舅因为有些文化,当着棋盘村的生产队长,能干又能算长时期来既受到村民们的拥戴,也受到上级的表扬。他似乎从我外公的话里听出了一些意思,立即警惕起来,面露难色地说:“那些麦田都是一寸一寸丈量过的。上级也早就把产量估算过了,还每天派了人来查看,一颗一粒都得归国家的粮仓,我怎么敢打那种主意?”舅舅说话时把头低着,眼睛看着脚下“那你就看着大家挨饿啦?”外公不容他躲闪,继续追着说“但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让我看过的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