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月静
在现代人看来,眼泪是有性别的,女人天生比男人爱流泪。其实除了生理的原因之外,文化的教导起了关键作用。古代人对眼泪的态度与我们截然不同。如果说过去的人放纵我们的泪腺,让泪水奔流的话,那现代社会的人就走进了眼泪枯竭的世纪。刊登在《看历史》上的《哭泣的历史:我昼夜以眼泪为食》一文对此作了分析介绍,现摘登如下:
哭泣是人类共有的情绪,不论古今,不分中外。哭泣也是人类独有的行为。对人类而言,哭泣常常发生在情感强烈,言辞难以表达的时刻。有些眼泪的意思十分明确:身体受伤,失去亲人……有的眼泪则让人迷惑难解:有时候流泪是因为愉悦,有时候是为了掩人耳目,有时候别有用心……哭泣这种行为可以达到许多不同的目的,不只是表达痛苦,也表达要求;不只表现被了解的欲望,也避免被看穿的可能。假惺惺的眼泪还可以用来引诱、迷惑、勒索或者欺骗。
每个人都流泪,但我们对哭泣却所知甚少。一七六〇年,诗人埃德加·杨要求大家研究“泪水的哲学”,因为它是一门还未在学校殿堂里探讨的科学。我们对眼泪最主要的了解并非来自医学和心理学,而是出于难以计数的诗歌、小说、戏剧、绘画、雕塑和电影对人类哭泣行为的描述与再现。
从古至今,眼泪一直是神话、宗教、诗歌和小说中的主角。对眼泪最早的记录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十四世纪的迦南泥板,这些泥板刻录着一首叙事诗,描述大地之神巴力之死,其中有块泥板上刻着巴力的妹妹女神安娜特听到兄弟死后:“淹没在眼泪中,仿如饮泪如酒。”据说,安娜特的举止和古迦南的一种哭笑仪式有关:每年春天降临后,全族人都步入沙漠,一起开始缓缓呻吟哭泣,由呜咽、哭泣到哀号,持续数天,达到近乎疯狂的状态,最后哭笑不分,大笑狂欢,再演变为格格轻笑,最后恢复常态。
后来来到迦南的希伯来人把哭泣仪式留在了《圣经》的诗篇里,比如“愿流泪播种者欢笑收割”,《旧约》的信念在《新约》中再次强调。《路加福音》说:你们哀哭的人有福,因为你们将要欢笑。《诗篇》第四十二篇中说“我昼夜以眼泪为食”,不仅创造了繁复的精神譬喻,而且也暗示了一般人对情感之泪的态度,认为它们有滋养之效。
早期的基督教会对各种不同的眼泪提出详尽的理论,其中一个理论把眼泪分为四种:忏悔的眼泪、悲伤的眼泪、欢乐的眼泪和感恩的眼泪。圣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求上帝告诉他“为什么泪水对痛苦的人如此甘甜”?公元四世纪的圣哲罗姆在信中描述宗教的欢喜之泪:“在大哭一场之后,我抬眼望天,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天使之中,欢喜歌唱。”
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人们观看悲剧时感到悲哀和恐惧。舞台上的演员假装哭泣,台下的观众以真实的眼泪回应。大约在公元前五百年,希腊瓶画和墓碑上出现了表现失望和悲哀的姿势。当基督教统领世界之后,哭泣变得更加普遍,《圣经·诗篇》中写道:每个夜晚,我用泪水洗涤我的床铺,浸湿我的床单。这些哭泣者当然包括男人,甚至大部分是男人。
自从希波克拉底和他的学生们提出“女人比男人忧郁两倍”的观点后,女人爱哭这个问题似乎终于找到了明确的答案。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在古代,英雄们会大声地表现自己的痛苦。《伊利亚特》中所有的英雄人物都会哭,他们泪洒战场,阿喀琉斯为战死的好友帕特洛克罗斯发出的痛哭声还在现代人耳边回响。尤利斯西在《奥德赛》里试图克制无法隐藏的泪水。
在启蒙运动的文学沙龙里,大师们讲述那些让听众感动落泪的故事。甚至伟大的哲学家伏尔泰也因悲哀的故事而哭过。启蒙运动的先驱狄德罗曾经目睹一位男性朋友阅读小说时的情景:那一刻,他攥紧了书,退缩到一个角落开始阅读。我静静地观察他,刚开始,他流下了几滴泪,之后,他暂停,独自哽咽,突然,他站起来,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大声地哭出来,好像遭受灾难一样,他以最恶毒的方式诅咒书中的恶人。
舒伯特的乐曲《眼泪礼赞》由德国浪漫派大诗人施莱格尔填词,歌中唱道:言词算什么?一滴清泪就胜过千言万语。这些浪漫主义的英雄们都是多愁善感,感情泛滥的。浪漫主义时期的男人们哭得更厉害了,这是一个十分奇怪的时期,肖邦、缪赛、以及夏布多里昂们对于抹眼泪乐此不疲,他们哭哭啼啼的同时,对着这个狂乱的世界大声喊叫他们的悲情诗学。肺结核夺取了最后一批忧郁男人的生命,这些人在短暂生命历程中洒满了泪水。
十八世纪,读者因为卢梭的人物单纯,因为他们的纯洁,或者因为他们的欢乐而哭。他们留下愉悦的泪、欣喜的泪、温柔的泪和疯狂的泪。有的读者不能坚持读完卢梭的小说《新爱洛伊斯》因为他们哭得太凶,泪水流成了滂沱大雨,流成了溪流和洪水,让人觉得他们就要崩溃了。
很快,哭泣就从小说传到戏剧,又从戏剧扩散到日常生活。法国历史学家安妮·芭沃德研究大革命以来浪漫主义时期法国人的情绪问题及表达感情的模式,在其著作《眼泪的历史》中,芭沃德认为在大革命之后的法国,哭泣是一种平凡无奇的情绪表现。情人们在阅读图书时,泪水渗透了信笺,友人们相拥而哭,旁观的人因快乐而敞开心扉。
在现在的人看来,这样的眼泪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被教导不要感情用事。那些不顾社会禁忌在公共汽车或者超市里嚎啕大哭的人,常常被当作神经不正常。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眼泪如此枯竭的世纪。
《绘画与眼泪》的作者詹姆斯·埃尔金斯也认为,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的人们流下的是“思考之泪”,美德、哲学、宽容和感恩都可能成为哭的原因。眼泪反映出人的思想,表示沉思、祈祷,有时甚至是一种和上帝交流的方式。二十世纪留下的是反应受阻、头脑简单的哭泣。只有当我们遇到悲伤时才会哭泣,似乎哭泣只是源于悲哀。
哭泣已经失去了它的日常氛围。人们远离它,在一般人看来,眼泪代表着任性、女人气和软弱。在浪漫主义之后的两百年里,我们的内心已经萎缩。从社会学的角度讲这真是一场灾难。我们很快就会生活在一个没有感情的社会:我们不再放声大笑,不会放声大哭,人们安静地、科学地、乏味地活着。
在今天的艺术作品中,充盈着嘲讽,但激情之火已经消灭。人们不会为明显是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的小说而哭,比如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人们也不会因为现代和后现代主义风格的电影而哭,比如罗伯——格里耶、布努埃尔。
人们只会因为浪漫主义风格的小说而哭泣,如果阅读的并非经典之作,那么哭泣的几率会更高。大部分高票房的电影和畅销小说所采用的思想、象征、叙述模式、甚至心理刻画都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早期的浪漫主义。好莱坞的电影就是如此,甚至当我们知道电影极为无聊,极为幼稚、表情夸张做作、剧本粗制滥造的时候,就像巴甫洛夫的小狗一样,即使我们不想哭,但还是身不由己,自然地有所反应。好莱坞的爱情大片,就适合让普天下好哭族同哭一场。
法国哲学家罗兰·巴特问,“谁来为眼泪撰写历史?”答案是我们每一个人。没有哭泣就没有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