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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侄女回忆张学良

  ◎张闾蘅 口述 周海滨 撰文

  张学良晚年是如何度过的?虽然坊间有过不少文章和著作对此作了介绍,但《文史参考》刊登的张学良侄女张闾蘅的口述《张学良很多事都没有踩到点上》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新的材料。

  自一九六七年后,张闾蘅与她的妹妹成了张学良最亲密的家人,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见证了这位传奇将军的后半生。

  张闾蘅是张学良五弟张学森的女儿,全国政协委员,在香港经商。由于张学良的子女都不在身边,一九六七年以后,张闾蘅与妹妹张闾芝便成了张学良最亲密的家人。直到二〇〇一年张学良在夏威夷去世,张闾蘅一直陪伴在他身边,见证了这位传奇将军的后半生。

  二〇一〇年,张闾蘅在接受《文史参考》采访时说——

  大伯是张家的长子,与我父亲为同父异母的兄弟,但年龄悬殊甚大。大伯带兵打仗时,我父亲还是一个嬉戏打闹的顽童。我的奶奶是东北张作霖的五夫人——寿夫人,寿夫人本名寿懿,是清朝黑龙江将军寿山的女儿。

  我们一家原先住在天津,一九四八年才搬到台湾,我当时才八岁,不明白为何搬到台湾。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搬到台湾后,我们一家成为大伯、大妈最为亲近的人。

  我第一次将大伯、大妈的模样凝刻在记忆中,是我上高中时,隔着大玻璃窗看清了大伯的模样:个头不太高,有些发福,头发灰白,几乎掉光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当年“英俊少帅”的样子。

  高中毕业后,我到美国留学。一九六五年回台北省亲,在家里再次见到了大伯、大妈。听家人说,大伯、大妈从幽禁的新竹搬到台北了。与过去在新竹山区的幽禁生活相比,大伯、大妈这时稍许自由些了。他们家里没有别的亲人,除了一位跟随他们同生死共患难的、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吴妈,其余“服侍”的人,都是派来的看守特务。

  每次到我家来,他们总要弄出很大的“动静”。一群时刻跟随的特务先进家里转一圈,看没有陌生人后,便在门外警戒,有时甚至坐在屋里,面无表情地听我们家人聊天。

  大伯的自由活动区域只有二百米,且只限于白天,黄昏以后便不能走出屋门。负责监视大伯的刘乙光有规定:执行内部警戒任务的特务,白天须站在张学良住房十丈左右的位置,晚上则多移至寝室窗外和门口;外国宪兵白天在远处站岗,夜晚则移到特务们白天所站的位置放哨。在特务的警戒范围外,宪兵连的士兵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彼此相望,形成一个包围圈。

  大伯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被人监视的生活,他很坦然,依旧与我们家人大摆“龙门阵”,聊到高兴时,笑声朗朗。或者拉我们一同去下馆子,边吃边聊。我就是从那时起,才真正认识了我这位“鼎鼎有名”的大伯,我与大伯的感情,也是在这段时间的交往中,在听他的讲述中慢慢建立起来的。

  大伯的言语不失机敏活泼,有一次他请客,席上有好几位中年太太,这些太太都是平常陪他打牌的牌友。期间有人说:“大爷,这一屋子的美女陪你吃饭,您多幸福呀。”大伯马上笑着回答:“嗯,你们都是美女,那丑人都到哪里去了?”在场的人都笑得不亦乐乎。

  大妈话不多,眼神中总有一丝淡淡忧郁。她很少向外人提及自己内心的感受。大妈是位虔诚的基督徒,我们在聊天时她如果插进来,就是宣传她的基督教。有时大伯也不耐烦地打断她:“行了,我们在聊天呢!”但大妈是绝对的贤妻,对大伯的饮食起居照顾得非常好,他的生活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他们大都与奶奶、妈妈交谈,我在旁边听着,大伯会不时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亲情与关爱。大伯、大妈身边没有别的亲人,他们的子女均远在美国,只能靠书信来往。张闾琳是大伯大妈唯一的儿子,一九三〇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出生于天津。一九四〇年由大妈安排,送往美国旧金山大伯好友伊雅格和埃娜夫妇代为抚养。一九五六年,张闾琳第一次到台湾,去高雄探望仍被囚禁中的父母亲,但是他只会说英语不会说汉语,与大伯之间的交流很不方便。

  正因为我们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寂寞与思念,我们想为他做点事,我与妹妹闾芝的生活都改变了。妹妹先是成了大伯、大妈的大“管家”,而后提前“退休”,陪伴他们。

  一九六七年,我毕业后回到台湾,有更多的机会和大伯接触了。

  从大伯平时的言谈中,我能感受到他对家人、家乡、国家、民族的热爱,谈起这些话题时,他兴奋不已、神采飞扬,有时说着说着,黯然神伤,音落神凝。他喜欢讲述东北的往事,大伯的讲述唤醒了我童年时在天津馋吃冰花的记忆。海峡那边是我们的老家!我忽然想回老家看看,回祖国去看看。

  一方面因为好奇,一方面也想替大伯来看看,一九七九年,我从香港乘火车去了广州。这是我一九四八年离开天津后,第一次返回内地。我在广州东方宾馆住了两天,回到香港后,急不可待地飞住台湾,想把内地的见闻告诉大伯。还没等我开口,大伯悄悄先问了一句:“你回大陆了?”吓了我一跳!我进内地没告诉任何人,大伯怎么会知道呢?后来大伯告诉我,当局对进出内地的人是密切“关注”的,那些“跟班”已知情况,要大伯找我核实。大伯告诉他们,要问你们自己去问!但除了大伯,始终也没人找过我,他们知道问也白问。

  此后,我多次往返大陆,大伯说过的一些地方,我都会去看看、听听。张家几十年来没有人去老家给爷爷张作霖上坟烧香。大伯嘱咐我给爷爷上坟,老是说,你有机会就到这个地方去一下,到那个人那去一下……

  我按大伯的意思去做,无形中变成大伯与他部属之间的“联络员”,也成为自一九三六年西安事变之后,尤其是一九四九年海峡两岸隔绝之后,大伯与祖国内地可以互通信息的唯一渠道。

  一九八二年,我在北京见到了杨虎城之子杨拯民,他时任全国政协副秘书长,热情款待了我,介绍我认识一些大伯的熟人,我也告之大伯的情况。回台湾后,我向大伯转达了他们的问候。大伯很高兴!他悄悄告诉我:再回内地,可以找两个人,一位是吕正操;一位是万毅。这两位都是他以前的老部下。

  一九八四年六月,我从香港来北京洽谈商务,在杨拯民的介绍下,特意登门探望了吕正操。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心里就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这个人怎么那么像我大伯!我也按东北人习俗,像在家里喊大伯一样喊他“大爷”。得知大伯近况后,吕正操十分高兴,在我回港前夕,特意托我给大伯带去一副健身球和上好的新茶,表达祝福和挂念之情。

  见到万毅时更感人,他两眼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就拉着我的手,我知道他更是想传递对大伯的感情。回到台湾后,我把会面情况仔细汇报给大伯,看得出他听了很难过,但他一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一九八七年初,我再次来京,带来了大伯赠给吕正操的诗一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是摘引陶渊明《饮酒》诗中的句子。吕正操也从陶渊明的《读〈山海经〉》“精卫衔微木”篇中摘出几句,略加改动,集成一诗回赠给大伯:“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徒设在昔心,良辰知可待。”末句将原诗“良辰讵可待”的“讵”改成“知”,他希望大伯振奋精神。

  我有一种使命感来安排吕正操与张学良在美国的会面。不管他与部下隔了多少年,也要让他们能在有生之年见上一面。

  一九九一年三月十日,失去自由达半个多世纪的大伯和大妈,终于离开台湾去美国探亲。五月二十三日,吕正操及随员多人,飞往美国看望张学良。

  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九日上午,他们在纽约相会。在曼哈顿公园大道的一栋公寓里,在分离了整整五十四年后,两个耋耋老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见面那天,我陪吕正操乘电梯,电梯门一开,我吓了一跳,平时很少穿得那么正式的大伯,那天西装笔挺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吕正操仍按以前的习惯喊大伯为“老校长”。大伯和吕正操是同乡,在东北讲武堂时他是吕正操的老师。在东北军时,吕正操曾在大伯身边和属下工作了十余年。

  见面的日子是吕正操选的,之前我还奇怪,为什么吕正操一定要选在那天?待两人见面后我才明白,他说,校长,到今天我跟你隔了五十四年五个月零四天没有见。吕正操从北京带来一整套大伯爱听的《中国京剧大全》录音带和大陆著名京剧演员李维康、耿其昌夫妇新录制的京剧带;当年新采制的碧螺春茶叶;还有一帧国内画家袁熙坤先生为张学良将军赶画的肖像,以及一幅由启功先生手书的贺幛,书录的是大伯的一首小诗:“不怕死,不爱钱,丈夫绝不受人怜。顶天立地男儿汉,磊落光明度余年。”

  两个老人谈了很长时间,大伯最想知道吕老是如何打游击战,如何打日本人的。

  六月四日下午,大伯和吕正操又相约详谈一下。我陪同他们到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团长李道豫大使的别墅做客。大伯给吕正操带去了一包台湾产的凤梨酥。交谈中,大伯表示,愿为祖国的和平统一尽点力量。他说:“我虽然九十多岁了,但是天假之年,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很愿意尽力。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愿意为中国出力。”

  我只有一次见过大伯流眼泪。那是大妈去世了,大伯跟我轻声说:“前几天,她(赵一荻)还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你看前几天,我才跟她开玩笑:‘你走了,我就找一个女朋友去’,她就跟我说:‘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说着泪就默默地流下来了。大伯和我们常人不一样。他是做大事的人,能做到“天塌下来当被子盖”。但大妈去世的时候,他很难过,我扶他去做礼拜,他拉着我的手,手都是抖着的。

  大妈去世一年后,二〇〇一年,大伯的人生也画上了句号。在大伯最后的日子里,我每日陪伴在侧,大伯虽然身体不适,但依然能讲笑话,思维敏捷。他离开得十分安详。

  大伯临终时没有嘱托,他性格豁达,不拘小节,也不怕死,可以说是潇洒地离开人间。在许多人的眼中,大伯是风云人物,的确,他的一生始终被人“前呼后拥”着:早年是他众多的部下,晚年是各种访客与媒体,在台湾则是一大群甩都甩不掉的“跟班”……

  西安事变后,大伯被“蒋家政权”囚禁五十多年,他对蒋介石的感情很复杂,但是至死都没有抱怨过。对蒋介石,我只听大伯说过一句:“你爷爷是一个有雄才没大略的人,蒋介石是一个有大略没雄才人。”

  关于西安事变,大部份史实都公开了。为了营救蒋介石,蒋夫人当时答应了一些条件,但事后蒋介石没有遵守承诺,蒋夫人为此深感内疚。正因如此,蒋夫人保住了伯父的性命,不致遭遇到与杨虎城将军一样的下场。

  有人说,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大伯八十五岁看大陆拍的《西安事变》时,因心情激动没看完就走了。其实,因为患有青光眼,他看《西安事变》基本是靠听的。看完后他说,那个张学良好像和我不像啊。大伯没有激动,也没有评价。关于大伯的电视剧什么的也很多,我们也看,但是觉得写跑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伯走了,他是带着遗憾走的!他这一辈子,很多事情都没踩到点上——少年时想学医救人却从了军;东北沦陷后想亲往前线打仗,却未能走上抗日战场;晚年想回东北看看,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故土,却因诸般因素,终始未能回大陆一趟。

  当他想回大陆时,政治环境不允许;等环境允许了,又因为大妈的病情回不去(他们一直相依为命,不可能撇下大妈一个人回大陆);当我一切都安排好,他可以移居香港时,却又因病去世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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