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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外滩》:对中国近代史的追问

  ◎李天纲

  SMG纪实频道新年播出的五集大型纪录片《外滩》,堪称是一部宏篇巨构。听闻《外滩》的叙述和画面,给我们这些曾经参与其中的学者们,也带来了惊喜和震撼。两年以后,终于看到:上海人的经验、中国人的历史,也可以这样地呈现。

  用纪录片呈现历史,追问人生,是电视业的最高境界。正是这个原因,法德合作的ARTE是欧洲电视业的明珠,Discov-ery、Notional Geography、PBS是美国电视业的异数。自二〇〇二年元旦起,SMG创办国内第一家纪录片专业频道,九年来一直是国内唯一的纪实类专业频道,直到二〇一一年元旦,才有“央视纪录频道”的跟进。上海电视台在纪录片的制作和播出方面,曾经领先国内,在各地谈起,有口皆碑。探究个中,很大的原因在于上海观众对于自己城市的历史有着持续不断的关注。这种热情,在其他城市中少见。对此,贬之者,说是喜欢自恋;褒之者,赞为市民自觉。无论如何,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国际部”的专题组,到九十年代八频道的“纪录片编辑室”,再到后来SMG的“纪实(真实)频道”,上海电视台在纪录片摄制,尤其是上海历史题材的作品方面,孜孜不倦,独具一格。

  巧合的是,在中央电视台开办“纪录频道”之际,SMG和央视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联手制作的《外滩》公映了。这次制作,标志着上海题材的纪录片,不再单单由上海本地编导来制作,因而局限于“上海闲话”,而且还走向全国,有了一个“普通话”版本。据我知道,拍摄《外滩》,是很多本市电视人的未了心愿,而制作了《故宫》的周兵、王冲宵团队,也渴望走出紫禁城,从古代进入现代,诠释中国近代历史。我一直以为“一部上海史,半部中国近代史”,外滩的历史,浓缩了一百六十年的风云变幻,历来是世界观察中国的一个窗口。“外滩》”和“故宫》”,正可以做个对联,列为今古,追问中国。

  作为近代中国的关键门户,外滩历来不乏叙述和解释。“亚洲华尔街”、“东方香舍丽榭”、“殖民者的Showcase”,乃至“帝国主义的桥头堡”……这些称谓,这些绰号,褒贬不一,众说纷纭,其实都不是简单的褒贬,当初都有很多纠结着的复杂涵义。比如,今天中文媒体说外滩建筑是“万国博览会”,多是赞美其壮观。但是,一九二〇年代的欧洲游客说外滩建筑是“万国博览”,是看不起它的“驳杂”、“新富”和“假西方”,骄矜当中,含着嫉妒。还有一本西方记者爱狄密勒写外滩的书,被上海作家包玉珂编译为著名的《上海:冒险家的乐园》,原书中包含着惊叹、神奇,还不乏对不可思议的外滩现象的追问。但在一九五〇年代以后的意识形态批判中,这个书名,就成为外滩的罪名。“冒险家的乐园”,本来不是完全负面的意思,也可以理解成“创业者的天堂”。但是,几十年里,外滩却顶起了“资本主义”、“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种种恶谥。这个城市,这个民族在一百多年里酝酿出来的精华,却成为“原罪”。

  无疑,外滩是中外关系的产物,“关系”中当然充满了竞争和算计。但是,外滩也是公平商战的场合,“商战”时必然有更多的合作和融通。外滩和上海,果然如意识形态描述的那样你死我活、不可调和吗?历史的正解,需要在追问中获得。《外滩》把我们带到一个比较丰富全面的历史面前,让观众自己发问。历史未必如此,其实我们可以有一些不同的答案。我很高兴地看到,《外滩》把历史学者们在三十年前搞清楚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真相,完整地告诉了观众。我们知道,租界工部局在“外滩公园”的规定中,并没有这样一块牌子。牌子上确有Chinese,有Dog不得入内的内容,但分列在不同地方,并不属同一条规定,因而也不是明显地侮辱华人。租界洋人是以财产和纳税权利,而不是用种族隔离和文化歧视为理由排斥华人入园的。事实上,上海并没有出现像南非、北美、南亚那样的种族隔离问题。相反,上海的殖民模式是族群的融合,“华洋杂居”、“五方杂处”,上海一直是一个种族、地域、阶级、职业、信仰等等身份并存和融合的城市。这一现象,放在世界各大城市的历史和现实中,非常突出,是我们特别需要重视的。

  《外滩》对于清朝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的重新评价,也表现了编者对于历史事实的谨慎和尊重。中国近代史教科书,常常是把赫德作为侵略者来对待,说一个英帝国主义分子攫取了中国海关,侵犯了中国主权。连油嘴滑舌的演员,都会在讲时事的段子中不懂装懂地说赫德是个“张木匠”,捞过界,管了隔壁女人家的钱。《外滩》的编导们,突破了大批判的成见,参考了学者们的严肃意见。他们去调查赫德的生平和事迹,重新考虑他的身份问题。事实上,赫德确实是一个忠于清朝的廉洁官员。赫德经常对金登干等外籍雇员说:我们是受雇于清朝,要对中国负责。“税务司公所是一个中国的而不是英国的机构。要多替我们的中国雇主着想,要认真学习中文。”反过来讲,清朝对赫德并不是忌惮、防备,而是欣赏和感激的。总理衙门里的文祥和奕,都称他是“我们的赫德”,“清朝如果有一百个赫德,事情就好办了。”赫德死后,中国政府在外滩江海关大楼前,竖立了一座赫德雕像,表现的正是他那付驯顺恭敬,勉力服务的形象。《外滩》第一集《泥滩·外滩》的编导揭示了赫德的另一面,并不避讳地提到了他为中国建立一套现代制度中所作的贡献。受访学者说,在赫德的手里,中国海关的年收入从五百万两,增加到三千四百万两,成为清朝的顶梁柱。清朝因为战乱、因为腐败,因为割据,其他税种都收不上来。在此情况下,关税收入成为清朝财政的主要来源。无论如何,赫德总算是一个满意够格的“西教练”、“洋顾问”吧?《外滩》编导发出了这样追问,我们的意识形态工作者,应该静心想一下,以后适当改改口吧?

  还有汇丰银行的身份归属问题,它到底是一家英国政府控制的“帝国主义银行”,还是一家代表上海商人利益的本土银行?汇丰自一八六四年创办起,它的名义总部在香港,实际总部却在上海,一直是一家民间资本性质的东方银行。汇丰在上海,壮大为亚洲最重要的银行,直到一九四九年撤离。晚至一九九七年,汇丰银行才又一次从香港撤离,搬迁到伦敦注册,第一次成为一家英资银行。在接受采访中,我们学者说:“HSBC,H是‘香港’,S是‘上海’,BC是‘银行公司’”。从名字上看,汇丰就是一家扎根中国沿海开埠城市的本土银行。汇丰历史上,早期投资者固然主要是那些“东印度公司”的贸易商人,但是像王槐山、席正甫等上海本地商人,一开始就携着巨额的资本,娴熟的业务,广大的市场,成为汇丰的大买办,掌控了该行的股份和经营管理权。上海汇丰的后期,有大量的中小华人股本加入,董事会也有华人参与。汇丰银行中外融合,华洋一体的模式,表现了外滩和上海“华洋杂居”、“五方杂处”等社会融合的特点。在清朝自己的财政崩溃的情况下,他们相机行事,有时候积极放贷,有时候犹豫不决,不敢出手,怕的就是北京政府的顸颟、腐败、无能和不负责任。在商言商,赢取利益,都是合法合理的经营,怎么能够用简单的“帝国主义控制中国金融”来转移对清朝政府的批评呢?

  传统意识形态,对于“买办”的批判也是不遗余力。“买办”真的是那种俯首听命于洋人,低三下四,猥琐而缺乏人格的奴才吗?这样的偏见,是为了把上海的经济文化纳入“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体系,妖魔化以后形成的。事实上,买办掌握了中外贸易的主动权,反倒是洋商离不开买办,而买办获得了利润的大头。余姚人王槐山借钱给马克林参股汇丰的故事,苏州人席正甫长期控制汇丰的故事,都证明上海本地商人的实力。近代上海的经济模式,是华人资本逐渐占据上风的华洋替代模式,并不是洋人资本不断侵略,形成压迫的垄断模式。否则,不能解释一九二〇年代前后上海民族产业的“黄金时代”。《外滩》第二集《远东华尔街》编导采访法国巴黎大学白吉尔教授,她认为:“买办并不是‘帝国主义的走狗’,他们是一些非常重要也非常有声誉的商人。他们既是雇员,又是公司的合伙人,因此他们起着核心作用。没有他们,也就不可能有商业贸易。”

  上海是一个后起的亚洲现代化城市,“开埠”(1843年)以后,港口、贸易、工业、市政、房地产,以及都市文化建设中都追慕西方。但是,上海所处的区域,曾是《马可波罗游记》、《利玛窦中国札记》倾情赞美的“江南”,人口繁盛,物产丰富,市镇发达,人民温和。后期的西方游记,有对中国朝政混乱、战争摧残的谴责和同情,但绝少把上海人视为劣等民族的。相反,他们之所以热衷描写上海的怪诞和不可思议,内底里其实包含着赞叹上海的那种“文化多样性”。淳朴的美国乡村牧师,固执的英国老牌贵族,看上海的“国际化”头晕目眩。在《外滩》第四集《海上沉浮》中,受采访学者提出一个说法:以“文化多样性”来论,一九四九年以前上海的“全球化”程度要高于西方的大都市。从文化的兼容性方面来说,不是上海学西方,而是西方人惊诧于上海的光怪陆离,赞赏不已。确实,和纽约、伦敦、巴黎等十九世纪“国际大都市”相比,上海的外国人社群,有欧洲的英、法、德、奥、意、比、葡、西等民族,有亚洲的日、韩、越、印度、锡克、菲律宾、马来亚等民族,还有大量多国籍的俄罗斯、犹太难民。上海社会在人种、文化、习俗和宗教上,有着更加“世界主义”的特征,更加开放,上海充满着世界老牌大都市没有的生机和活力。很高兴看到,纪录片《外滩》使用了大量老电影,旧文献,还采访了众多的历史学家,将外滩的这种“文化多样性”特征还原出来,释放了观众的想象力,便于我们问更多的问题。

  外滩,到底是属于中国,还是附属于西方?这是很多初到上海的人,都会发出的疑问。租界,包括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一直被人按其欧洲风格的表面样式,称为“十里洋场”。但是,即使从狭义的所有权来讲,外滩临江大楼中,海关大楼、中国银行大楼、轮船招商局大楼、华俄道胜银行大楼等重要建筑,是中国的国家机关和企业。外滩背后,还有大量华资的银行、钱庄、公司、交易所。就是像汇丰、渣打、麦加利等所谓的外资银行,也有大量上海本地人投资的股份。外滩,绝非是“帝国主义”的一统天下。外滩建筑的外观,看上去是西方的,但不过它们更是现代的,也是上海的。在《外滩》第五集《天际线》中,建筑学家伍江教授的说法是:尽管外滩“是西方文化在中国的一个反射,尽管它在很多程度上是移植了欧洲的建筑,但没有一个欧洲城市是这个样子,它已经具有了上海的特色。”确实可以说,外滩的灵魂在上海,不在欧洲,或美国。

  外滩,是上海的第一块租界,也是全中国通商口岸中最重要的一块租界。英国人在这里租地筑楼,还建立了自己市政机构——工部局。虽说是“工部局”(Munici-pal Council),但后来局里面还养了自己的军队、警察、法院、税务、消防、港口、路政、公用事业等等机构,一百年里,在租借来的土地上,俨然“国中之国”。但是,这些都是中外协调、相互折中的结果。英国政府帮助自己的侨民,通过《租地章程》,从清政府那里得到了“治外法权”。根据这项权利,租界政府可以在尊重中国主权的条件下,自行其是。过去说,“治外法权”让外侨获得了特权,外滩代表了西方“殖民主义”势力的在华权势。这样说,当然也确有所指。但是,租界通过“治外法权”获得的自治权力,只是保护了西方侨民的利益,同时也完全剥夺了华人的利益吗?要知道,租界作为一个单纯的白人社区,只存在了十年时间。一八五三年以后,华人难民大量进入租界后,“华洋杂居”,华人居民的比例上升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这样,租界的“治外法权”,在相当程度上,也被用来保护华人的财产、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等人权。中国人的权利,要躲在“治外法权”下,靠国际法来保护,只能说明中国内部的法律系统出了大问题。这种尴尬,确实是一种耻辱,但它只是当政者的耻辱。相反,它是对中国人权利的庇护。

  《外滩》第四集《谁主沉浮》中,用一九四〇年上海租界发生的“苏报》案”来说明,其实华人权益也在租界法制体系下得到保护。当清末革命家章太炎在《苏报》上骂过光绪皇帝:“载湉小丑,不辨菽麦”之后,清政府要进租界捉拿章太炎,鞭笞至死。章太炎躲在福州路报馆,公共租界巡捕房一直拒绝清政府的引渡要求,不予理睬。后来迫于清政府的主权压力,不得已关押章太炎,在租界内和清政府的混合法庭——会审公廨上审判。这时候,华人法官要求带走华人案犯,洋人法官为了维护租界的言论自由权利,绝不妥协。最后,洋人法官动用“治外法权”,轻判章太炎四年徒刑,且在西式文明监狱——工部局提篮桥西牢中执行。章太炎——辛亥革命的功臣,中华民国的元勋,靠着租界法律体系得以幸存,这说明了什么?租界的“治外法权”,还保护过“维新派”、“保皇派”、“革命党”、“共和党”、“共产党”……并不是出于道义,而是因为维权。租界当局,最终转型为一个华洋共治的混合政权,一个市民自治的地方政权。“工部局”、“公董局”从专制的中央政府手中攫取到部分地方自治权力,很大一部分也被用在了华人正当权利的保护上。这个事实,怎样解释?

  看《外滩》,确实地感到了当代人对上海经验、中国历史的追问。在《外滩》丰富的画面前,我们想要追问:总是说,帝国主义的压迫,把中国民族经济逼入绝境。除了日本军人发动的侵华战争,将一九三〇年代大有希望的中国经济拖入深渊之外,难道上海人真的输掉了公平正当的“商战”吗?上海人、中国人难道真的那么屈辱,不堪洋人的侵略,节节败退吗?事实上并非如此,一九二〇年代,是上海和东南沿海民族资本的“黄金时代”。如果没有“内战”和“二战”,中国的民族经济或许早就成功了。《外滩》第二集《远东华尔街》的编导告诉我们,根据当时经济学家的统计,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二七年的十五年间,以外滩为龙头,杨树浦、闸北、南市为主体,沿海、沿江城市的中国工业普遍崛起,年平均增长率高达百分之十五,超过最近二十年。

  看纪录片《外滩》,追问事实,我们可以知道,历史并不像意识形态化的教科书那样确定,并没有那种宿命论一般的必然性。历史原本有很多路径,事实应该有不同解释。不同的解释,包含着不同的合理性。用历史理性去追问,“求其放心”,回到内衷,我们或许会发现:失落以后,又获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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