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托尔斯泰(1828-1910)逝世百年。岁月流逝,我已多年未读托翁。十几二十岁时确属其‘铁杆粉丝”,不惜‘倾家荡产”购其书,焚膏继晷而读之。然初次相遇却是偶然碰上的。抗战开始,我是个初中生,随学校从山东流亡到川北小城罗江。弦歌不辍,有幸受业李广田先生门下。李老师为学校建立了个小小图书室。当然品位不俗。我偶尔见到一本厚厚的《战争与和平》,猜度与我们生死相依的抗日战争相关。打开一看,麦克昂译(后知为郭沫若):作者托尔斯泰,李老师课堂上介绍过的俄罗斯作家之一(尚有普希金、涅克拉索夫、果戈里、屠格涅夫、高尔基等)。但读起来有点乏味,因为译文半文半白:现在还记得一句‘华靴锦袜”,难识究竟。于是废书兴叹,送回图书室。
真正读《战争与和平》全书是一九四三年。当时我流落到秦岭南麓大山深处小镇庙台子,当长途汽车站站员谋生。车站附近自成一个藏垢纳污的小社会,空气中似乎永远有种臭味。广田师言传身教培育我对书的爱好,保留一方心灵净土,免于堕落。收入虽极菲薄,然一人一口,温饱无虞。职业之便,司机皆属哥们,随意搭哪位的车。长途奔袭三百余里,到陕南都会汉中,倾囊以尽,抱回来一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托尔斯泰的书,还有涅克拉索夫的长诗《严寒通红的鼻子》。屠氏《父与子》、《贵族之家》等六大名著全齐。陀氏是他二十四岁初始之作《穷人》。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是高植的全译本。《穷人》平平,不像《罪与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那般撕心裂肺的灵魂审判,故印象不深。屠格涅夫太精致太高雅太贵族,和小站员的精神世界距离有点远,“六大名著”一本也没读完。至于《战争与和平》,没日没夜读得如痴如狂。讲不出什么道理,就是‘感觉”:写的太好了!多年后读《复活》,读《安娜·卡列尼娜》,有所比较,似乎稍稍“感觉”到一点好在哪里。《复活》是一位‘忏悔贵族”的老爷爷,须发皆白,牙脱舌僵,口齿不清,絮絮叨叨地道德说教。《安娜·卡列尼娜》有很多精彩篇章,读来迷醉。比如安娜与渥伦斯基的车站一见钟情、狂热的赛马场景及渥伦斯基受伤时安娜的失态、安娜卧轨自戕时绝望的精神状态等等,堪称绝唱。但凄绝美艳的安娜身后,总看到托尔斯泰巨大的背影,听到他喃喃不休地对俄罗斯社会当时困境与未来出路的议论:“志在改革”的列文,似乎是托翁的代言人。《战争与和平》则没有代言人,三十多岁的托尔斯泰奋不顾身直接进入‘现场”,与他的人物同呼吸、共悲欢,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甚至“忘记”自己作家的‘身份”,长篇大论,直接发言。这些发言我读不太懂,但被字里行间的热情感染,常常高声吟诵。应当说托尔斯泰用自己的心血之火照亮了历史的庄严、生命的壮丽和人性之美。所以《战争与和平》是诗性小说,理所当然被称之为史诗。而史诗大美、求真、至善的品格,总是能令读者在酣畅淋漓的审美愉悦中,提升生命境界,实际上就是心灵的救赎。我这个当年涉世未深的汽车站小站员正是一名被救赎者。值此托翁百年忌辰,写几句话,聊表感念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