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有一封信,还有几则写在照片背面的留言,读之不免心酸掉泪,如是者三。兹摘录其中一二如下。
你好!真对不起,迟迟(未)回信,请原谅。这封回信好难写,提笔有千斤重,思绪万千理不出头绪,巧离我而去已三十八年之久,岁月流逝也冲不淡我对她的思念之情。再来写她的逆遇、磨难及她求生不能的逝去,残酷的现实我几十年来都难以淡去。巧妹单纯得像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竟会招来杀身之祸。三十二岁,两个孩子的母亲。绝不会轻易走绝路。是社会容不了她,她的逝去的后患遗(贻)害了身边及在汉的亲人。幼小的心灵受到摧残。五六岁时两姐弟才送来汉口我身边。两孩聪明可爱,模样也像妈妈。小学在汉借读,初中就不行了,那个年代的规定死板,不能通融,又只好送回其夫身边。
女儿酷似母亲,爱书,会读书,特用功,十六岁考大学,语文考九十八分,被四川南充师范学院破格录取(数理分数差),本应读语(中)文系,可偏分在政治(教)系,不知是否他父亲之意,读到二年级患抑郁症,我去信接(要)她一定来汉散散心。女儿从小就胆小,妈妈去了的那段时间,父亲每晚挨斗,打成反革命家属,一岁四个月的女儿就跟在父亲身后,且不能进礼堂,困了就倒在地下,睡着了也无人敢问津,我不敢想这些。一九八五(四)年的暑假,杨劲(巧的女儿名,儿子名杨耘)终于来汉了,神情呆滞,满脸愁云,我的心都紧了,一方面给她做连衣裙,另外就带她出去玩。我的年轻的同事们也带她去玩,她从未说一句话,我有些紧张了,带她到武汉精神病院去看病。诊断患精神忧郁症,(说)服药会好。劲儿要求休学一年,我同意,可她的父亲不同意。我去电报,请其来汉商议,他不但不同意留汉治病,而且根本不同意医院的诊断。劲儿有病需要休学治病,(他)硬是把劲儿带回四川,送她去上学了,进了大三了(父亲也不同意女儿由政治[教]系转到语[中]文系)。就在十月二十号她满二十岁的下午,出去买书,还要同宿舍的同学留饭,这一去永远就再未回来了。报案并且报到了北京高教(教育)部,永远地杳无音信。一个聪明的女儿就此永远蒸发了。巧妹去世后,姐弟俩就相依为伴,弟弟没有了姐姐的关怀,放学回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久而久之,耘儿也慢慢的电话少到不爱讲话了(父亲早娶了后妈,女方四个儿子,不与耘儿住在一起),因此儿子(耘儿)也患上了抑郁症,开了药不认真按时服药,其病发展到他一个人往外跑,有时几天不回家,媳妇半夜来电话,哭着说:‘耘儿不见了!’我让他爸带来汉口看病,这次我一再嘱咐,一定要督促他按时吃药。我差不多隔两三天就去长途问。现在已痊愈,三十八岁就办了退休。这接连不断的悲剧发生,都是“文革”的后遗症。巧儿如果不分到原本极左严重的四川,如果不是一九五七年毕业,如果不读语(中)文系,如果……总之只怪妹妹生不逢时呀!人世间的事谁能说个清楚明白?”(2005年5月2日信)
杨劲读到大学三年级时写信给我说,我小时候怕人,也不会笑,总是哭,只有到了姨妈身边我才会笑。此话不假,没妈的孩子可怜呀,到我身边后,姨父也特爱他们。三个孩子都很乖。
(2004年3月25日所寄照片背后的留言)
写信人叫沈怀珍。信中的‘巧”或‘巧妹”,指沈巧珍。巧离我而去已三十八年之久”,说的是发生在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五日的事情。这一天,写信人的妹妹沈巧珍于四川自贡的釜溪河投水自尽,时年三十有二。撇下一儿一女,女儿两岁不到,刚学走路;儿子才四个月,还在吃奶。
年轻的母亲为何如此绝情?是她不眷恋这个世界吗?当然不是。她深情地爱着我们的祖国,深情地爱着教育事业和她的学生。至于那一对儿女,更是她的心肝宝贝,她的至爱。她怎么割舍得下?是这个世界容不得她,逼着她走上绝路的。
沈巧珍的女儿杨劲‘死了妈妈后天天哭”(沈怀珍语),小小年纪即患上抑郁症,于二十岁生日那天一去未归,杳无音信。多半是远赴天国与母亲相会了。一九六六至一九八四年,十八年两条人命,母女二人都在如花似玉的青春妙龄寻了短见。“硕果仅存”的宝贝儿子也是个病秧子,刚三十八岁就提前退休。这是怎样的人间悲剧啊!
让我们跟着写信人的叙述,去回顾沈巧珍那短短的一生吧。
我比巧妹大一岁四个月,从小就生活在一起。抗战迁到四川万县,我五岁、妹妹四岁就上了小学,那时是用虚岁,我就是六岁应(该)上学了,妈妈说六妹妹一人在家没人(一起)玩,要我带着妹妹。我们上学时(要)一直下石坎,放学就一直爬坡,巧只有四岁,我就拉着她走。下雨我俩都不会打伞,妈妈就给我们各一个斗笠。抗战胜利,我们直到一九四六年才返汉,耽误了一年学习,为等船。我俩就跳级读六年级。小学毕业,同考进圣约翰女子中学,又同座位,在小学也是的,老师同学都以为我俩是双胞姐妹。初中毕业已是解放初了,巧要升普(通)高(中)再读大学,当然我也想。但解放前后的两年,家父的生意不好。加之解放了就把药材号兼制药交公了。爸爸不同意,因为经济不行了,我对爸说:“妹妹聪明,让她读普高,我去考中专,三年毕业了支援妹妹上大学。”爸同意了。巧一连考取了三所女中,选了一个能住读(校)又是最好的市二女中,高二时班主任动员巧报考北师大,因巧的作文总在全校的(黑)板报上登。巧自己(正)巴不得,校长也同意。班主任请数理化老师帮(助)补课,妹妹能吃苦,早四点起床晚十二点睡。她也胆大。以同等学历报考了北师大的语(中)文系,居然榜上名列第一,我二哥第一个在《长江日报》上看见她的名(字)告诉妹妹,巧说:“这是老师们教得好,教学有方,我只是现炒现卖,我今后会努力的,要回报老师。”聪明好学、能吃苦的妹妹如果不是政治运动她会成才。俱往矣!
一举考上号称‘人民教师摇篮”的北京师范大学。来到干百万青年学子十分向往的首都学习,自然是幸福无比!北师大的学生都是各地千里挑一百里挑一的佼佼者。巧珍因为跳了两级。学习上比起班里其他同学自然稍逊一筹,但她毫不气馁,急起直追。还和大家一样自觉地锻炼身体,上二年级时当选为体育委员,并荣获体育运动积极分子奖章。
一年级下学期,巧珍在北海公园草坪举行的入团仪式上,代表新团员致词。她还有幸先后同德高望重的陈垣校长、新中国第一批女飞行员代表伍竹迪合影留念。
巧珍能歌善舞,入学之初曾当众表演“三套黄牛,一呀么一套马”。正好评剧演员新凤霞主演的电影《刘巧儿》轰动一时,于是同学们就亲昵地将小巧玲珑的她唤作‘巧儿”。在同学们的眼中,这位武汉姑娘娟秀小巧,性格朴实直爽,略有些犟气。
套用一下当今的流行语,巧珍算得上十足的‘阳光女孩”。如果不出意外,未来她将拥有一份称心如意的教师工作,一个和和美美的幸福家庭。其实有位男生打从入学之初,就一直在暗恋着她。巧珍却傻呵呵地浑然不知,毫无觉察。多年之后这位男生去看望巧珍之姐谈起此事,愧疚不已,痛哭失声。
一九五七年,巧珍上四年级。这年春天,中共中央发出开展整风运动的通知。五月下旬,校园里出现了大字报。巧珍也看大字报,也听群众论坛,因不了解情况,未发表任何言论。这时党团组织一再动员党团员帮助党整风。同一个团小组的几名女友都觉得如果再不行动起来。就有点辜负青年团员的光荣称号了。既然校内的重大题材已经有人捷足先登,那咱们何不去采访一下食堂呢?集体采访后大家公推巧珍执笔,因为她写作课成绩优秀,上中学时经常有作文在学校黑板报上登载。巧珍当仁不让,模仿古代章回小说的写法,执笔写了《李壮士打狗孝主》,讽刺校内的不正之风。
原来,当时建于铁狮子坟的师大新校,暂无围墙,以铁丝网为界。周围一片荒凉,时有农家狗出没。有时农家狗也蹿进校园觅食。校方买了几杆土枪,雇工巡逻,规定对农家狗只可轰走,不得打死。文章这样写道:
学校一位湖南籍的总务长(且隐其名),非常嗜食狗肉,食堂管理员李某,为了讨好奉迎,竟将校邻农家之狗,打来享(飨)宴总务长。李某长得身材魁梧,堪称“壮士”,因煮狗肉时,需借用食堂的锅盆餐具等,厨师不允,李壮士便以其职权之威,强行为之。事后李壮士将剥下的狗皮,塞给厨师,以掩其口。
此文作为苦药社《新今古奇观》系列之一贴出,曾引起全校轰动,“巧儿”也因此出名。
然而谁能想到,就为这张响应党的号召,针砭时弊、抨击歪风邪气的大字报,巧珍竟然受尽人间苦难,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当政者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广开言路、鼓励鸣放变成舆论一律、实施反击。为了某种政治上的需要,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成千上万含苞待放的蓓蕾一网打尽。巧珍的文章本已收入油印的《苦药特辑》。“苦药社”定为反动党团后,凡是在《苦药特辑》发过文章者,均在劫难逃。说来可笑,当时就凭这篇文章,给沈巧珍加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名。难道那位嗜食狗肉的总务长就是党的化身?难道李壮士的打狗行为就是社会主义的风尚?这篇文章原是集体采写,不过由巧珍整理加工而成,所以起初并未把她定为右派,只是让她在团内作作检查。检查了几次均未通过,巧珍的犟劲儿上来了:“不就是要给我定右派吗?那就定吧。”就这么给她定了右派。所以有人说巧珍是个“自告奋勇的右派”。她哪里知道这右派可万万当不得,当上了就永世不得翻身。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巧分配到了四川自贡市,(这)是历史上的产盐地,很穷。一九九八年我专程去那里看看巧珍曾生活过的地方,也是她送命之地。一条石板路的窄街。青砖黑瓦的平房。盐井早就枯竭了,巧儿原分在新建区的一所完(全)中(学)教书,后被(因)校长的调动带(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初级中学,全校只有校长和巧两个是大学生。许多老师都是『日社会过来的人,总找巧帮他们,讨论,写教案。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我想巧妹的日子不会好过了,又是在本来就极左的省份极穷的小城工作,敏感的巧珍给我的来信中就写了,“现在没有人找我帮助写教案了,话也少和我讲了。”在给我的信中更是写着:“我越来越意识到一九五七年一把火早就把我什么都烧了个精光。”巧儿所在的初级中学,教师水平低是肯定的,且人员多为旧社会过来的人,这些人是见风使舵的人。巧住的宿舍是一排在校园里的平房,潮湿阴暗,(她)生了两个孩子,得了腰痛病,这是生活上的磨难。教书育人,生儿育女,居家过日子,全在这片小天地,因此她生活在没有丁点自由的环境中,在众目睽睽的敌视之下,整日的活动从教室到宿舍,再到教室,还是在针尖麦芒上,连空气对她都是吝啬的。这就足以能把人窒息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素来不能受委屈的妹妹,加上又举目无亲,她如何熬得过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太难为她了。
知妹莫如姐。沈巧珍当时生活在一个十分险恶的环境里。她始终苦苦挣扎,好不容易熬到一九六。年十一月摘掉右派帽子,马上给妈妈写了一封信,信纸上只有七个大字:“妈妈呀,我归队啦!”兴奋之余,又致信母校报告喜讯,并请校方补寄毕业证,另寄与陈垣校长和与女飞行员伍竹迪的合影照片。毕业证倒是补寄了,至于那两张照片,校方的答复是:“社会出名的公众人物的相片不能给你。”这对于巧珍是个不小的打击。她这才意识到所谓‘回到人民怀抱”的希望已成泡影,自己已经永远地入了另册。从此渐渐心灰意冷。
一九六六年六月,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六月一日《人民日报》社论的标题充满杀气:“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时间红色恐怖席卷全国,血雨腥风,人人自危。巧珍自然是在劫难逃。可怜她年纪轻轻一个弱女子。一九五七年已经‘领受”来自上面的‘恩泽”、“光荣加冕”,如今更‘有幸”在领袖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大革命中“经受锻炼和考验”,还得把膝下年幼无知、嗷嗷待哺的两个心肝宝贝全都搭上。校长阴险狡诈,深谙见风使舵的权术,原来重用巧珍,为的是给自己壮壮门面,白拣一个名校毕业生,价廉物美,不使白不使。如今运动来势凶猛,为了自保,便毫不犹豫地抛出巧珍,任由歹徒作践蹂躏,更有甚者,此公还天良丧尽,发动属下围攻巧珍,甚至大会宣布不许她回家哺乳,剥夺了巧珍当母亲的权利。
同一九五七年北师大反右斗争中的遭遇相比,巧珍在‘文革”中所受到的种种折磨不知要惨烈多少倍!关进单身牛棚,不准回家,不准给儿子喂奶;饥饿难耐,只好到地里掰玉米棒子充饥;因受刺激,急火攻心,胃肠痉挛,滴水不进——凡此种种,都是在把巧珍往绝路上推。由于没有目击证人,我们已无法还原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五日所发生的事情。只知道那天中午,巧珍只身来到釜溪河边,下到水中,一步一步地涉水向河中间走去,河水愈来愈深,愈来愈深,终于没过她的头顶……。
一九五七年一把火早就把我什么都烧了个精光。烧了个精光。烧了个……精光,精光,精……光……光……
巧珍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彻底消失了。巧珍之死,令人扼腕,更发人深省。连这样一个清纯如水、与世无争的小女子都容不下,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说明这个社会的确是有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2010年4月匆草,巧珍离开我们已四十四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