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狱可谓与清朝‘国运”相始终的帝国特色。光绪二十年甲午六月十六(1894年7月18日),清廷连发两道上谕,都根据河南学政邵松年的奏章,指示各直省督抚一体遵行:一命各省长官通知下属诸邑,重刻“世祖章皇帝御制《劝善要言》一书”,广行颁发宣讲,“务使穷乡僻壤,家喻户晓,俾得迁善改过,一道同风,用副朕化民成俗至意。”二命各省督抚出示严禁出售毛奇龄《四书改错》一书,重申各级教官和所有学校。“较阅文艺。自当恪遵功令,一律以朱注为宗,不得录取异说,致乖文体,用副朝廷崇尚正学至意。”(均见《光绪朝东华录》第三册总3430-3422页,中华书局重印本,1958.)
就在前一天,光绪帝命翁同觫起草御前会议决议,作为上谕附件发给北洋大臣李鸿章,声称对日本出兵朝鲜,必须反击,“朝廷一意主战”,督责李鸿章迅即筹办向朝鲜增兵事宜,“若顾虑不前,徒事延宕,驯致贻误事机,定惟该大臣是问。”由此清日战争欲罢不能,只过七天就由日军先动手而触发。
因而,清廷向北洋大臣李鸿章发布对日作战上谕的同日(光绪命军机处发此谕在十六日,见《翁同觫日记》),又向直隶总督李鸿章等各省封疆大臣连发整肃民风和严禁毛奇龄《四书改错》的两道上谕,仿佛抗击敌国外患与帝国各个行省没有关系。那出于怎样的政治理念和形势判断?这里不予讨论。但当时光绪皇帝虽已“亲政”,内政外交的决策,仍需听从慈禧太后的“懿旨”。甲午战争从开打到惨败,清方祸首必为慈禧。是任何辩护论者无法替她洗刷的。那么,同时假借‘化民成俗”、‘崇尚正学”名义,在外患紧迫的时刻,企图在国内再度收紧文网,似乎不畏内外夹击,这与慈禧攸关吗?
现象看来古怪,其实不难明白。光绪甲午年,适逢慈禧太后‘六旬万寿”。这个帝国第一老太婆,非但极端迷信权力,而且极端迷信气数,唯恐花甲大庆不能安然。她对日本侵略者,由坚决主战突变为不惜割地求和,一个口实就是务求保全由她作主的帝国‘面子”,这将另篇再说。至于国内,她早已放出狠话,说是谁敢在她庆祝‘万寿”期间,惹她不高兴,就决不饶恕。她警告的第一对象,正是‘亲政”而谋求摆脱假母掣肘的光绪皇帝。当然,这个孱头皇帝,要在这年十月十日(西历11月7日)慈禧太后庆辰前后,采取措施或做出姿态,期求保持国内局面稳定,至少不出令慈禧扫兴的民间骚乱,便不言而喻。
一瞥光绪甲午年的满清官方记载,就可知清日开战前半年,皇帝为营造慈禧庆辰吉祥氛围。不断用奉太后懿旨名义发布上谕,普赐满汉贵胄官员爵赏,不忘表示关注民瘼。无奈帝国已整体腐烂,官逼民反事件此伏彼起,尤其京师治安糟极,多次发生民人革吏闯入紫禁城内‘叩阍”奇案。
河南是民间‘会匪”闹事严重的诸省之一,这年又出现“龙会”聚众造反。会首被杀数人,但会众抓不胜抓。于是河南学政邵松年奏请皇帝治心。此人乃帝师翁同龢的常熟同乡和世侄,在翁掌教的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时(光绪十二年),名列第一,其奏得上谕普发各省督抚执行,无疑获翁师傅臂助。
然而清帝及其文胆,为求全民“一道同风”,端出的文治教材,竟是皇帝的七世祖于二百三十九年前(顺治十二年)的《御制劝善要言》,且不说此书随即被满洲权贵鳌拜等弃若土苴。即如其中教化被征服的汉人士民甘做顺民的什么劝善格言。不也早被皇帝高祖乾隆敕编《贰臣传》之类宣称属于伪道德了吗?这时清廷却令各直省督抚‘重刻宣讲,以裨风化”,倘若真有效应,那不可能出现化士民为满洲臣仆的返祖现象,而只可能预先为慈禧政权堕为“洋人的朝廷”制造顺民。
至于光绪皇帝听从翁同龢师徒主意,为了整肃‘士习人心”,拿出的祭旗牺牲,竟是死去一百八十一年的毛奇龄,并且是毛奇龄晚年自毁其版的《四书改错》,则是为清代文字狱历九帝而不息而增添一起新例。翁同龢任光绪帝师傅近二十年,讲史是他授教的一门主课。他熟知清朝的统治政策史,并数度担任翰林院庶吉士的总教习,而同邑世交邵松年更属入室门徒。如果说,邵松年要求光绪严禁毛奇龄《四书改错》的奏折,实为复述翁同龢的看法,应该没有疑义。
邵松年的奏折,全文洋洋近干言,首谓朱熹集孔子的道学之大成:次引康熙《御制朱子全书序》和乾隆六年查办谢济世‘肆诋程朱”的上谕,说是‘我朝”尊崇朱熹已列为功令。往下呢?就是控告毛奇龄《四书改错》非圣无法。
邵松年或说翁同龢,明知毛奇龄闻知康熙将朱熹升配十哲之列,即自毁《四书改错》书板,因此不仅幸免康雍乾三朝文字狱的劫难,而且也没有收入嘉庆元年重刊的《毛西河先生全集》,那以后也只有私刻单行本在坊间流传。令他们恐惧的,是同、光间石印书普及,“而毛奇龄所著《四书改错》,亦已洋印遍行天下”。
毛奇龄关于四书的著作,凡十一种,其中《论语稽求篇》、《大学征文》等多种,同样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作为靶子,在康雍乾三朝广为流传,而《四书改错》不过是通行诸著的论点集合,为什么邵奏对诸著不予声讨呢?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些专著已收入乾隆钦定的《四库全书》,或收入《西河全集》而未在乾隆朝遭禁。翁同龢是久历官场的老政客,深谙趋避权术,怎敢冒犯康乾“列圣”而授人以柄?而要求清廷严禁《四书改错》的“洋印”本,既可进而株连毛奇龄有关四书的各种著作,又突显一个‘洋”字,杜绝可能借康熙曾表彰毛奇龄,而乾隆也曾以毛奇龄‘素有文望”,不欲对他声讨作理由,反过来攻讦翁、邵非议“列圣”。
光绪帝命各省严禁《四书改错》的上谕,除《光绪朝东华录》外,未见清末民初其他私修文史诸书记载。即使《光绪朝东华录》,也未见任何封疆大吏回应执行情况,包括自称最为关注“圣教兴衰”的湖广总督张之洞。倘说这与清日战争已经开打有关,却不尽然。谁都知道英法联军将咸丰帝驱出北京以后,满洲爱新觉罗氏的“家天下”就现败兆,同时在镇压太平天国和捻军战争中崛起的湘淮军头,渐成藩镇割据态势,也使行省督抚权力膨胀。慈禧太后有本事把同治、光绪两名儿皇帝乃至宗室王公玩诸股掌。但要随心所欲摆布地方政军头目,早已显得力不从心,何况尽人皆知为傀儡的光绪帝。休说光绪和翁同龢之流,借着《四书改错》背离祖宗‘崇尚正学”名义,督责疆臣严禁,必然引发地方舆论骚动,正好与各省大小官僚视‘地方安静”为政绩表征的积习相悖,就说他们赞同清廷重申舆论一律的文化专制政策,也无法实现。一个从头到脚都烂透了的腐朽体制,能够如雍正、乾隆时期掀起文字狱吗?
从光绪上谕中得益的,只有毛奇龄。它唤起了清末学者对久已淡忘的毛奇龄其人其学的注意。不信,请看章太炎《訄书》重订本关于毛奇龄变节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