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英年
果戈理一生充满矛盾。他的作品真实地揭示出十九世纪俄国愚昧、野蛮和残酷的现实,剖析了俄国人身上的民族劣根性,至今仍有现实意义。但果戈理笃信宗教,交往的多是农奴主(地主贵族),是他们的座上宾。果戈理的思想与他的作品之间存在巨大差距,他的真实社会地位与他的文学声望同样存在巨大的差异。他的作品尖锐地嘲讽了俄国地主和官吏身上一切丑陋的东西,他笔下的人物可以称为丑陋的俄国人。直到如今,多数俄国人身上或多或少仍存在果戈理笔下人物的影子。果戈理时代贪污受贿风行,无处不在,同今日的俄罗斯没有区别。果戈理曾敏锐地预言,贪污腐败已成顽症,如不根除,必将导致俄国灭亡。在烧剩的《死魂灵》第二卷最后几页残页中,果戈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这几页没头没尾,一般人不会注意。乞乞科夫被释放后,公爵召集全城达官显贵,对他们讲了一段话,大意是:现在贪污腐败成风,你撤换贪污腐败分子,换上诚实的人,但过不了多久,诚实的人又变成贪污腐败分子,这样不断撤换,直到无人撤换为止。下面是果戈理的原话:“公爵对达官显贵说……重要的是,我们面临拯救祖国的重任,我们的国土已在日益沦亡,敌人不是二十种外族语言(指1812年拿破仑入侵俄国的军队。这支军队由各种民族组成)的入侵,而是我们的自身;在合法统治之外,已经形成了另外一股统治势力,它比任何一种合法势力都强大得多。它制定出自己的条件,给一切都标上价格,甚至使这些价格达到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的地步。这种邪恶风尚,是任何一位国君无法加以纠正的,纵然他比天下所有立法治国的君主都贤明,纵然他设置监察员竭力限制品格恶劣的官员的行动,也无济于事。只要我们每个人还不知醒悟,觉得自己应该如同起义时代人民武装反抗入侵之敌一样,奋起反抗不义,一切都将是徒劳无益的。”(《死魂灵》,第466页一第46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一百五十年前果戈理就看到国家法令之外还存在着潜规则,而社会的运转依赖的就是这种潜规则。一切政府法令和规章通通没用。今天俄罗斯怎么样了呢?二〇〇九年七月二十七日,俄罗斯内务部经济安全局发布了全国贪污腐败数据。数据显示:俄罗斯平均每次贿赂金额已攀升到二万七千卢布(约合人民币7000元),比此前增长了三倍。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虽然大张旗鼓地反贪腐,但收效甚微。俄罗斯反腐调查中心认为反贪腐工作只触及皮毛,执法部门不愿意插手危险的“灰色地带”,以免触犯禁忌,招来横祸。反腐调查中心负责人巴菲洛娃女士坦言道:“二万七千卢布仅仅是贿赂医生或因行车超速而通融警察的数目,真正的商业贿赂尚未曝光。”她认为俄罗斯目前的反腐还仅限于基层,无力在政府中层展开,如对俄罗斯各州首长和国家各部委官员肃贪。执法人员不敢对俄罗斯权贵阶层肃贪,投鼠忌器。如对大权在握的政府大员的贪污腐败案件处理不当,执法人员往往会丢掉鸟纱帽,甚至沦为“阶下囚”。(《世界博览》2009年17期)
果戈理一百五十年前的话不幸成为谶语。潜规则代替了国家法令。前些日子俄罗斯领导人封闭了莫斯科切尔基佐沃市场,使中国商人损失惨重,有的血本无归,也是潜规则运作的结果。中国商人想走“白色清关”,但俄罗斯伙伴却千方百计地让他们走“灰色清关”。因为这样海关才能获益,伙伴才能任意宰割中国商人。如一定要走“白色清关”,货物不知要扣压多久。与俄国人接触多了,便会发现其中有不少人不讲信用,夸夸其谈,懒惰酗酒,使你不禁想起果戈理笔下的人物。他的人物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一直快快活活地活到今天。
果戈理出生于乌克兰小地主家,社会地位不高。他中学毕业后来到彼得堡,二十三四岁出版了《狄康卡近乡夜话》,接着又出版了《密尔格拉德》,成为普希金之后文坛上又一颗耀眼的明星,深受知识分子的欢迎,普希金也给予他极高的评价。青年人更不用说了,果戈理成为他们的偶像。一九四二年《死魂灵》出版后,大学生们不上课,在教室里轮流朗诵《死魂灵》。但在沙皇和保守的大臣眼里果戈理不过是弄臣,捅科打诨的人,而对这类人沙皇的态度是宽宏大量的,说出过头话也不见怪。一八三六年喜剧《钦差大臣》上演,沙皇尼古拉一世率领大臣们观看。他们是到剧场寻开心的。特别是主角赫列斯塔科夫由著名喜剧演员丢尔扮演,更让沙皇和大臣们相信喜剧一定逗乐。但他们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脸色越来越阴沉,演出结束后,沙皇走出剧院说道:“大家都挨骂了,我挨得最多。”但沙皇并没有把果戈理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宽恕了果戈理,因为果戈理在他眼中不过是弄臣。试想一下,如果斯大林率领全体政治局委员看戏,闭幕后,斯大林说:“大家都挨骂了,我挨得最多。”剧作家的下场如何,导演和演员的下场如何,不难想象。因为斯大林把作家看成人类灵魂工程师。苏联作家的神圣使命就是歌颂斯大林所领导的体制。一八四六年果戈理准备到耶路撒冷圣地旅行,他请求沙皇尼古拉一世发给他一本特殊护照,他经过的所有地区都要接待他。沙皇说俄国没有这样的护照,但仍令果戈理途经地区的俄国使馆接待他。沙皇满足了弄臣果戈理过分的请求。其实中国伟大的诗人李白在唐玄宗眼里何尝不是弄臣呢?李白要唐玄宗的大太监高力士为他脱靴,杨贵妃为他研墨,但他写的《清平乐》是赞美杨贵妃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唐玄宗和杨贵妃正在欣赏牡丹,要人助兴,便把李白叫去了。李白和果戈理当然不是弄臣,但在唐玄宗和尼古拉一世的眼里未必不是弄臣。
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沙皇宫廷女官斯米尔诺娃·罗谢特回忆道,一位公爵问他,果戈理是何许人?当时果戈理已名满天下,可公爵却不知道果戈理。当然不只他一人不知道,很多脑满肠肥的大贵族也不知道果戈理。果戈理的求婚被拒绝是贵族对他的蔑视的露骨表现。果戈理与维利耶戈尔斯基公爵一家关系良好,不时拜访,有时还给他们朗诵自己的作品。维利耶戈尔斯基一家待果戈理也很好,每次果戈理来访都热情接待。维利耶戈尔斯基公爵是亲近沙皇的重臣,为《死魂灵》的出版出过力。果戈理爱上公爵的女儿安娜公爵小姐,托安娜的姐夫代他向安娜小姐求婚。但果戈理的求婚激怒了维利耶戈尔斯基公爵一家,遭到断然拒绝,并从此不许果戈理踏入他们家门。这件事在上流社会传开,等于打了果戈理一记响亮的耳光,使他无地自容。果戈理从此患上忧郁症。维利耶戈尔斯基是世袭贵族,安娜的母系更加显赫,出自比龙家族。比龙是安娜·伊万诺夫娜女皇的宠臣兼面首。他们怎么看得起小地主家庭出身的果戈理呢?作为作家的果戈理他们可以接待,就像接待各类艺人一样,但决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身份比他们低下得多的人。在他们眼里果戈理同样是弄臣。果戈理活了四十三岁,没有再看到果戈理向女人求婚或与女人恋爱的记载。
果戈理的作品无情地鞭笞了俄国的现实,但他却没有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赋予他的推翻农奴制的使命。俄国朋友送了我一本最新出版的《果戈理百科辞典》,我翻了一下,看到他与贵族地主的交往,他们的通信。他的思想与这些大农奴主的思想没有多少区别。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农奴给地主干活是上帝的意志,所以要好好干活。女人守寡也是上帝的意志,那就好好守寡吧。他对贵族的那种阿谀口吻让人看了反感。别林斯基特别看重果戈理的作品,因为果戈理展现了俄国丑恶的现实,抨击了农奴制。果戈理写的是他亲眼看到的,他不得不这样写,但他并没有革命民主主义的思想,主观上要推翻农奴制。他出版《与友人书信选》是他一贯思想的集中表露。世界观与创作之间的矛盾在不少作家身上或多或少地存在,但在果戈理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我们常说,作家要改造思想,深入生活,才能写出无愧于时代的作品,但在果戈理这儿得到的恰恰是反证。为什么会这样?我一直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