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正
几十年来,《鲁迅全集》经过多次修订,鲁迅博物馆馆长孙郁认为,朱正先生是《鲁迅全集》编辑史上的三个重要人物之一(其余两位为林辰、孙用),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最新一版《鲁迅全集》(二〇〇五年版)已与读者见面。新版《鲁迅全集》昂贵的定价和编辑上的一些纰漏,遭到了不少专家和读者的批评。
本书即约请朱正先生写来此文,谈谈他在《鲁迅全集》校注中所做工作。由此一斑,也可窥见这次《鲁迅全集》修订工作的全貌。朱正先生本篇仅限于谈他本人校注《鲁迅全集》第六卷的情况。据我们所知,他对其他各卷的修订工作也提过一些意见。这些在他新著《鲁迅身后事》一书中也有一点反映。 ——编 者
二〇〇五年版《鲁迅全集》的修订整理工作,分给我做的是第六卷,因为一九八一年版我担任的是第六卷的责任编辑,比分给我另外一卷要省力一些吧。这是真的。一九八一年版出版之后,我在平日的阅读中,遇到有关校、注方面的材料,就随手写在书上。这一回领到任务以后,就从那书上把这些添注的材料抄下来,所以比较快就弄完了。听编辑室的同仁说,我是第一个交稿的。
让我做第六卷,又是给了我一个机会,使我得以改正一九八一年工作中的错处。今天来说新版比旧版的进步之处,也就是说我自己上一回的工作没有做好。如果那时我做得更细致一些,其中许多问题当时就解决了,不会留待二十多年之后再解决。
现在就来说一说二〇〇五年版解决了哪些问题吧。
先说校勘方面。比起一、二、三、四、五卷来,第六卷有一个特殊情况,所收三个集子中,《且介亭杂文》和《且介亭杂文二集》,都是鲁迅亲手编定,分别写了序言和附记或后记,还没有来得及付印他就去世了。《且介亭杂文末编》是他死后许文广平编定的。这三个集子是许广平经手,于一九三七年七月以上海三闲书屋名义同时出版的,都是未经作者看过校样的,其中错字也就比较多些。这些错字以前各版《全集》都沿袭下来了。本版根据鲁迅誊抄的手稿(影印件)和最初发表的报刊校改的,例如:
《且介亭杂文》中那篇《论“旧形的采用”》中,有一句以前各版都是这样:
所以一面有消费者的艺术,一面也有生产者的艺术。
本版据原发表的报纸《中华日报》补上了一个“必”字:
所以一面有消费者的艺术,一面也必有生产者的艺术。
同书中的《门外文谈》里,有一句以前各版都是这样:
至于符的驱邪治病,那就靠了它的神秘性的。
本版据作者誊抄的手稿(影印本)将“那就”改为“那是”:
至于符的驱邪治病,那是靠了它的神秘性的。
《且介亭杂文二集》中那篇《弄堂生意古今谈》,其中写的小贩的叫卖声,以前各版都是这样的:
而且那些口号也真漂亮,不知道他是从“晚明文选”或“晚明小品”里我过词汇的呢,不是怎么的……
本版根椐作者眷抄手稿以及最初发表的报刊,将所说的这两部书名改正为《昭明文选》和《晚明小品》,并且加注,指出《晚明小品》“隐指施蛰存编的《晚明二十家小品》,1935年上海光明书店出版。”
同书《“题未定”草(六)》中有一段引张岱《景清刺》的引文,是描写景清刺杀燕王即明成祖未遂的场景的,其中有两句话,在一九三八年版和一九五八年版《全集》中都是无法看懂的,那就是“跃而询”,“王且询”。在那惊险万状擒拿刺客的现场,跳跃起来询问什么呢?一九八一版我发稿的时候,细看作者誊抄手稿影印件,才发现亮里不是“询”字而是“訽”字,是“诟”的异体字,骂的意思。跳起来,骂,这就同当时现场的气氛相符了。在一九八一年版上我就改正了这个字,不过,还有“王且訽”这问题没解决。在张岱的这篇里,“王”当然是指燕王朱棣。燕王紧刺脱险,当然会怒骂刺客,但是这里没有提到另外的动作,就不能用“且”字连接。这一回,我细看了一种较清楚的影印件,才发觉被误为“王”字的上面有一点,原来是个“立”字。“立且询”,站起来,骂,这也就是景清就死之前的气概。
这样的改动或据手稿,或据原刊,都是有文本根据的。但是我必须说明,我也作了一处没有文本根据的“迳改”。《论“旧形式的采用”》中间有一句:“在图画上,则题材多是士大夫的部事”,以前各版都是这样印的。在汉语中,“部事”不是一个词,从文意看,并且从上一段中有“大抵以故事为题材”一句来看,这里只能够是“故事”之误,可惜这篇的原稿没有保存下来,作者编集的时候又多有另行誉抄,而是将《中华日报》的剪报编入书稿之中,就让报纸上的这个错字保留了许多年。本版即据文意将“部事”改正为“故事”。我以为这样做是可以的。鲁迅在《华盖集·并非闲话(三)》中,说到当时有书商擅自编印他的选本以牟利这事,他说:“我对于这等选本,私心却也有‘窃以为不然’的几点,一是原本上的错字,虽然一见就明知道是错的,他也照样错下去。”可见如果印他的书,却对于明知道的错字也不给改正,他就会要“窃以为不然”了。我以为类似这样可以“迳改”的,还不止这一处。就说同在这一篇里的吧,像这一句:“可取佛画的灿烂,线画的穿实和明快”,我就想过:“空”和“实”是反义字,在汉语中“空实”也不是一个词。“空实”这两个字摆在这里,同“明快”一语并列,我也不知道该取“空”义还是取“实”义。我想这里恐怕是“空灵”之误。我敢于将“部事”改为“故事”,是因为上文有一句“……大抵以故事为题材”,可以作为间接的依据;如果迳改“空灵”,却连这样间接的依据也没有,就没有改动了。让我来编鲁迅的书,只能取慎重的态度。
注释方面,我查阅了一些新出的重要工具书,例如《不列颠百科全书》,利用了一些最新研究成果,对旧注作了一些修订。例如:
《且介亭杂文》中《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一文里注“牛兰”,二〇〇五年版注改写成这样:
牛兰(Noulens,1894-1963)本名雅拉夫·马特维耶维奇·卢尼克(ЯkoB MaTBeeич ЛyHNk),牛兰是他在中国所用的化名之一。出生于乌克兰,苏联契卡(克格勃的前身)工作人员。1927年11月受共产国际派遗来中国从事秘密活动,负责中国联络站工作,公开身份之一是“泛太平洋产业同盟”上海办事处秘书。因受到共产国际信使约瑟夫在新加坡被捕的牵连,1931年6月15日,牛兰和妻子在上海公共租界被英国巡捕拘捕,8月10日由中国方面引渡,14日押解南京,以“危害民国”罪受审。他们夫妇在狱中多次进行绝食斗争,宋庆龄、杨杏佛、沈钧儒等曾赴监狱探视并组织营救。1937年8月日军炮轰南京时逃出监狱,1939年回国。
同一篇文章里说道:“去年也有了提倡是每年放犯人回家一趟,给以解决性欲的机会的,……有一位批评家,还以为这么一来,大家便要不怕牢监,高高兴兴的进去了,很为世道人心愤慨了一下。”这个意见的出处,一九八一年版注明是“《十日谈》第二期载有郭明的《自由监狱》一文,其中说……”,出处没有说错,可是有所不足,本版就改为:“邵询美在他编的《十月谈》第二期发表《自由监狱》(署名郭明)一文。其中说:……”。这就同正文中说的“一位批评家”相衔接了。
同书《病后杂谈》一文中注秋瑾,其生年旧版注的是“一八七九?”,我看到某期《文汇读书周报》上的一篇考证文章,考定她的生年是一八七七年,我认为这考证结果是可信的,就采用了。
《且介亭杂文二集》中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一文中,注裴多菲,一九八一年版是这样注的:
彼兑菲(1823-1849)通译裴多菲,匈牙利诗人。著有《民族之歌》、《勇敢的约翰》等。
《不列颠百科全书》裴多菲这一条,是根据新解密的俄罗档案修改了他的卒年,我即采用了这一最新的成果,另写了一条注释:
彼兑菲(1823-1856)通译裴多菲,匈牙利诗人。参加了1848年的革命,1849年7月,在同帮助奥地利的俄国军队作战中被俘,押赴西伯利亚,几年之后死于肺结核。著有《民族之歌》、《勇敢的约翰》等。
二〇〇五年版出版之后,我看这条注,生卒年还是保留了旧注的“1823-1849”,注文中说他在1849年“作战中牺牲”,只是添了一句“一说他在瑟什堡战役中与一批匈牙利士兵被俘,押至西伯利亚,约于1856年病卒。”我想,出版社这样处理的理由,大约是尽量不动一九八一年版的成果吧。
《且介亭杂文末编》中《“立此存照”(三)》一篇提到冯史丹堡,旧版是这样的:
冯史丹堡 美国电影导演。他生于维也纳,七岁时随父母定居美国。
我即据《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的材料改注为:
冯史丹堡(1894-1969)通译斯登堡,美国电影响力导演。生于维也纳。七岁时随父母移居美国。执导的影片有《求救的人们》、《下层社会》等。
我当然完全明白图书出版的程序,印出来的成品总不会跟所发的稿子完全相同。但是在看不出改动的理由时候,总不免觉得有点遗憾。举两个小例吧。
《且介亭杂文》中《连环图画琐谈》一文里引用了艾思奇的意见。旧版注艾思奇,在注了生卒年、籍贯、哲学家之后,即注明鲁迅引文的出处。所有这些都是对的。我只在旧注的基础上,添了两处,一是“原名李生萱”,二是“著有《大众哲学》、《思想方法论》论”。出书之后,我发现“原名李生萱”这五个字删掉了。《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名录》(中共党史出版社2004年版)中关于艾思奇的介绍,中间就写了“原名李生萱”(第69页)。我真不懂出版社为什么要删掉这五个字。
《且介亭杂文二集》中《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注裴文中,旧版称他为考古学家,我在发稿的时候,在考古学家之后,还加上了古人类学家。结果这古人类学家五字被删去了。如果一定要删去一项,我宁可删去考古学家,而保留古人类学家。
我更感到遗憾的,是我自己的工作还有没有做到位的地方。《且介亭杂文》中《病后杂谈》一文谈清朝的文字狱,其中说到这样一件事:
还有蔡显的《闲渔闲闲录》,是作者因此“斩立决”,还累及门生的,但我细看了一遍,却又寻不出什么忌讳。
作者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四日致杨霁云的信中也说到这事:
乾雍禁书,现在每部数十元,但偶然入手,看起来,却并没有什么,可笑甚矣。现正在看《闲渔闲闲录》,是作者因此杀头的,内容却恭顺者居多,大约那时的事情,也如现在一样,因于私仇为多也。
在《且介亭杂文》里,蔡显和《闲渔闲闲录》都作了注释,二〇〇五年版的注文大体上沿用了一九八一年版的,内容基本上无改动。这条注文是据《清代文字狱档》的材料写的,对蔡显其人以及《闲闲录》其书算是注出来了。可是还有一个重要的遗漏,就是没有注出为什么鲁迅“细看了一遍,却又寻不出什么忌讳”。注释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应该注明;鲁迅看的《闲渔闲闲录》,并不是蔡显因而获罪的原本,而是吴兴刘氏嘉业堂的新刻本。蔡显被杀后,其弟子为纪念他,将他的遗著编为《笠夫杂录》一书,获罪诸篇当然都不收入了。嘉业堂翻刻的其实是《笠夫杂录》。我没有在注释中写明这点,是一大缺陷。
这书的校对工作,总的说是好的,但也略存小失。例如《且介亭杂文末编》中《答托洛斯基派的信》,注来信者陈××即陈其昌,注释说他“抗日战争期间在上海因从事抗日活动被日军捕杀”,“期间”错成“其间”了。
其他各卷,我还没有细看,在印象中有待改善之处似乎还不少。但愿能抓紧改一改,改好之后再印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