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
一
娼妓是恶之花。生长于恶的土壤之上,吸收的阳光,水份,空气,无一而非恶,人类的恶,制度使人变成恶的恶呀!只有她自身至少不是恶,如果不可径说是善。
这花,也有古老的名字:火坑莲。莲者,“出污泥而不染”者也。
二
娼妓是Y荡者?不!娼妓是不被允许有节操的圣洁者。没有谁象娼妓一样从心底憎恨性行为,以它为羞辱,为苦痛,为灾难,而无法摆脱。
无论怎样纯贞的情侣,无论怎样贞淑的夫妇,一当她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太猥亵了!
一切人的性行为都有Y荡成分,惟娼妓则否。
娼妓是风化的妨害者?不!是被风化妨害者。正因为有所谓风化,有人要维持风化,所以另一方不能不有娼妓。娼妓是社会秩序,幸福家庭的破坏者?不!是被社会秩序,幸福家庭所坑陷者。正因为有所谓社会秩序,幸福家庭,有人要维持这秩序,这家庭,所以另一方面就不能不有娼妓。假如现社会的其他条件不变,只是没有娼妓,至少在都市上,必会更多奸淫,更多情死,更多谋杀。会不会还有风化或幸福家庭,是可疑的;社会秩序的尊严,是可疑的!
娼妓是病毒的传播者?不!娼妓是法定的病毒的吸收者。在一切人之中,再没有如此宿命地以身殉病的了。
三
娼妓是文明的怀疑者。她用自己的存在,证明这文明包含有人身买卖与性的买卖。
娼妓是人性的怀疑者,有人买她,有人卖她;谁买,谁卖;如何买,如何卖;她知道得很清楚。
娼妓是父母的怀疑者,尤其是父慈母爱之类的说词的怀疑者。她也是父母的女儿啊!她们中间,很多是被父母卖掉或被父母逼迫的。假如她们能够不卖掉或逼迫她们,现在也许正在炫示他们的“养育之恩”咧!
娼妓是妇德——贞操之类的怀疑者。一切没有成为娼妓的妇女,是因为她们可以不成为娼妓。她如果也可以不成为娼妓,她早就不是娼妓了。
同时,也是庄严的男性的怀疑者。他们中间自然没有娼妓,那是因为他们不能成为娼妓的缘故。但安知没有自恨不能成为娼妓者?
四
再没有象娼妓的品德这样无可非难的了。
她卖弄风骚?她应该卖弄风骚!她迎新送旧?她应该迎新送旧!她搽胭抹粉,奇装异服?她应该搽胭抹粉,奇装异服!她花言巧语,虚情假意?她应该花言巧语,虚情假意!她……?她应该……!
一切都是职业规定的。
倒是附庸风雅的薛涛,桴鼓助战的梁红玉,却未免多事。但也证明了一事,即娼妓何事不如人——她们中间不也有才女贤妻么——而竟沦为娼妓!但也无须证明,雅典的娼妓本来都是女智识者。
但非职业的娼妓,无论男女,哪怕只具有那品德的一枝一叶,都是可耻的。而且人们怎样会具有那种品德呢?从娼妓学去的么?如非其人在娼妓之下,何至以娼妓为师?不是从娼妓学去的么?足见那种品德非娼妓所独有。
五
为什么有男女?为什么只有女性才能做娼妓?为什么有娼妓制度?
如果是自然的划分,自然是错误的!如果是历史的演化,历史是错误的!如果是社会的促成,社会是错误的!
娼妓是为一切错误而牺牲的受难者!
六
最需要帮助而最无助,最需要得救而最无自救能力的是娼妓。
在一切不幸者中间,娼妓将是最后的得救者!
七
向娼妓骄傲吧,轻视她,唾弃她,践踏她吧!一切人间的幸运儿们!
李安的电影梦
台湾时报出版公司出版的《十年一觉电影梦》(张靓蓓编著),用自述的形式记述了李安的成长过程。
由《卧虎藏龙》而夺得奥斯卡金奖的李安是一位蜚声国际影坛的著名导演。他出生书香世家,但年幼时对任何学科都不感兴趣,他曾坚定地对父亲说:“我什么都不喜欢,我想当导演。”当时没人在意他的这句话,连李安自己也不知道“导演”是什么。但经过自己的努力,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以下内容摘编自这部作品——
我家四个兄弟姐妹,就属我最难带,老是会碰上个三灾两病的。
我的诞生,让爸爸兴奋得整晚都睡不着觉,百感交集地说:“李家终于有后了。”爷爷临终的遗嘱,说是老家全完了,要爸爸在台湾“另起炉灶”,我这个长子让爸爸充满了期盼,他给我取名“李安”。一来是老家在江西德安,二来是爸爸来台湾时搭乘的轮船就叫“永安号”,当年他可是死里逃生。
儿时的我瘦小多病,在花莲时,如果两个星期没去挂号,连医师都说:“怎么好久没来缴菜钱了。”当时我家戏称看病为“给医师缴菜钱”。我的体质到了高中才逐渐好转,但还是很瘦小,高一上才一百五十多公分,发育很晚。
当年,父亲除了担任花莲师范校长、“师训班”班主任外,还是花莲“救国团”的主任委员。“师训班”不是部队,却集合了陆、海、空、政战等各军种的退伍军人,所以各种康乐队都会来此表演,因此我小时候看了不少“秀”。
小时候看康乐队时,我偶尔也会上台表演,最拿手的就是唱“家在山那边”,有时两兄弟一块上台,李岗就唱“老祖母今年八十八……”。
爸妈的朋友、同乡或同事来我家拜访时,我常拿枝扫把当吉他,带着弟弟上场表演一番,逗大家开心,我最擅长模仿叔叔伯伯或我家的管家老杨。
上小学时,我在戏剧表演上更是表现出深厚的兴趣。当时校长会向爸妈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个儿子将来可能走第八艺术。”真是不幸言中。
在花莲,我念过两所小学。到了台南,又念过两所。一般小孩上小学多是“从一而终”,除非调皮捣蛋才会转学。我转学,纯粹是因为老爸的职务调动。
在花师附小念到四年级,附小采用美式启发教育,多是外省子弟,大家都讲国语,教学也以发问讨论为主。至今台湾国小大概都还少见,我很喜欢这种学习方式。
十岁时,爸爸调职台南二中,全家迁至台南,我则念公园国小。学习方式不变,上课时,学生得挺直了身、双手交叉放在背后,跟着老师念课文,好似古时读书般的拖长了节奏性的声调,师生间的对答十分制式,如“对不对?对。懂不懂?懂。有没有问题?没有。”有一次老师问有没有问题时,我举起手来,结果全班同学瞪着我,好像见着个二百五:“你要造反啊?怎么举手。”后来我就不敢了。
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经验到“文化冲击”,十分的戏剧化。人家多是“渐进式的”,我则是“突然的”,乍从一个“完全外省、讲国语、美式开放教育、没有体罚打骂”的环境,来到一个“完全本省、讲台语、日式填鸭教育、体罚打骂、注重升学”的环境我就像离了水的鱼,觉得奇怪,但也努力学着适应。
如今回顾小学岁月才发现,从小我就身处文化冲击及调适的夹缝中,在双方的拉扯下试图寻求平衡。因为培育我的两种教育制度,正代表着台湾的两种文化:外省中原文化及日式本省文化。而从中原文化进入本省文化的环境变迁中,让我更加体会到,人是需要群体的。来到一个新环境,你就要成为那个环境的一部分,但在融入的过程中,会面临适应问题。
刚考上南一中的那个暑假,父亲就拿了份大学志愿表回来,通常这表是高一念完后才填的,我看了看,就知道自己不是理工医农的料,可是文科里的外交、新闻、外文、法商等科目,又都觉得没啥意思。
当时我就对父亲说:“我都不喜欢,我想当导演。”大家听了一笑置之,不当回事,可我讲的是实话,而且特别想当电影导演。当时也不知道导演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把电影拍出来。
念南一中时,我虽天天补习,名次还是落在二三十名,加上父亲是校长,我觉得很臭,在学校里老躲着他。大学连考两年都名落孙山,对我而言简直是世界末日,然而进入艺专影剧科后,我才真正面对另一种人生的开始,原来人生不是千篇一律的读书与升学,其实每天可以不一样,我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很过瘾。
那时在艺专,学校拍不起电影,只在毕业前让所有技术组的同学扣一下十六厘米摄影机,我不是技术组的,一直没碰过电影摄影机。二年级时一个香港侨生说可以帮我从香港带超八厘米进来,我就跟父亲要了钱去买。这是除了书以外,父亲送给我唯一跟电影有关的礼物。用这台摄影机拍了一部十八分钟的黑白短片《星期六下午的懒散》,这部短片还帮我申请进入了纽约大学(NYU)电影系。
在艺专的艺术氛围下,除了戏剧、电影外,只要是好玩的,我都碰一下。我学过芭蕾、声乐、还有素描。不过时间很短。
我好像做艺术类都有点天分,不过除了拍电影外,没有一样持续下来。电影很适合我,因为它涉及了音乐、舞蹈、写作、戏剧、视效等因素,我可以在电影里把这些东西整合起来,变为另一种独立的表达方式。
我学戏剧,爸爸虽然答应支持,内心却一直很矛盾。记得大三暑假时环岛巡回公演,大伙又歌又舞又搬道具,像跑江湖似地很好玩。一到嘉义,我就开始紧张,因为快回台南了,踏进家门,老爸一看我因公演累成的黑瘦模样,就在饭桌上开训:“什么鬼样子。”因为在父亲的印象里,我的公演和小时候我们看的军中康乐队没两样,他很伤心,一心指望能光宗耀祖的我没考上大学,居然沦落为给人逗乐子的康乐队队员,所以他一直催促我出国,希望能拿到学位,成为戏剧系教授。
直到现在,我格局比较大了,这层心理障碍依旧存在。我回台湾就紧张,搞戏剧,我是跑得愈远,能力愈强,人也愈开心。对我来说,愈接近生活,我的压力愈大,愈难以从事艺术处理,能力愈低。这种心情表达得最明显的大概就是《喜宴》,以为在海外很自由,但亲情又把你抓回来。
在我生活的环境里,我的自尊一直很低,从台南一中起我就觉得不如人,到了艺专,社会上又觉得不是间好大学。毕了业,服兵役剃光头,又被女朋友甩掉。到了伊大,都是美国人,话也听不太懂,朋友也没法交,中国留学生又多是理工医农的高材研究生,我是唯一念戏剧的大学生,虽然努力地吸收,仍自觉处于很低的位置,要进入世界闯出什么,好像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一到电影系,就不一样了。我最愉快、最充实的日子,就是一九八〇年到一九八三年在NYU的求学时光。
NYU电影制作系研究所的训练算是很扎实,三年里把电影的前置,后制都摸过了,通常毕业作得花上额外的一年时间完成。这里以栽培导演为主,上课时,有时老师在课堂上讲解名片的结构与拍法,但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拍片及讨论彼此的作品。
纽约大学期间,我拍了五部电影,为了筹拍《分界线》毕业作,我自己打工、父母资助,女友林惠嘉赞助,共花了一百多万台币。
到了最后阶段,还差八千多美金,我就从惠嘉的帐户里直接提了来用。奇怪的是,我一点都没有愧疚感,事后跟她说起这件事,她也仅只“喔”的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一九八五年自纽约大学毕业,我把所有的东西打包成八个纸箱,准备回台发展。就在离开的前一晚,《分界线》在纽约大学影展中得了最佳影片与最佳导演两个奖,当晚美国三大经纪公司之一威廉·莫瑞斯(William Morries Agency)的经纪人当场要与我签约,说我在美国极有发展,要我留下来试试。
当时太太惠嘉还在伊利诺念博士,带着一岁不到的大儿子阿猫(李涵),学位还差半年就拿到。我想留下来陪家人,也试试运气,没想到一耗六年。
那时期每隔一阵子,就有人说,看到我的学生片,很棒,我们来谈谈怎么合作吧。因为经纪人会把学生片拷贝一大堆,送到各公司去推销。
就这样,一个计划不成,另一个计划又来了,总有几个在进行,所以老不死心,人像是悬在半空中。
直到一九九〇年暑假完全绝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要回台湾?老是举棋不定,台湾电影那时也不景气。
我跟中影洽淡过,但看来也没什么希望。有时惠嘉看到我精神上有点吃不消,就会带我出去吃个饭,那时我们最奢侈的就是去吃肯德基,阿猫就说:“我们去吃老公公炸鸡。”
平常我在家负责煮饭、接送小孩子、分担家事,惠嘉也不太干涉我,我们经济不够宽裕,所以我也不太愿意进城。
天天待在家里其实很无聊,我这个人是有片拍就来劲,没拍片就没劲,所以惠嘉说过:“他不拍片像个死人,我不需要一个死人丈夫。”如果有案子做,我就会很高兴,到城里找人写剧本、自己做研究,很来劲。如果我看起来很忙,她就不来管我,如果看我从早到晚呆坐在那儿,她就会问:“你到底在干嘛?无聊的话找个事做,不一定要是赚钱的事。”
这期间,我偶尔去帮人家拍片,看器材,帮剪接师做点事、当剧务……但都不灵光。还有一次到纽约东村一幢大空屋去帮人守夜看器材,好恐怖,真怕会遇上宵小或抢匪闯入抢劫。还曾干过两天的剧务打杂,做得很笨拙,大家一看我去挡围观的人就觉得好笑,有个非裔女人见我来挡就凶我:“敢挡?我找人揍你。”我连忙走开,闹了很多笑话。
我真的只会当导演,做其他事都不灵光。
当时老觉得自己像是京剧中潦倒时困在小客栈里被迫卖马的秦琼(唐朝开国功臣,山东好汉),有志不得伸:“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眼泪如麻,提起了此马来头大……”就这样一路熬着苦等时机,当机会快来时,已经濒临谷底,快要不行了。
许多人好奇我怎么熬过那一段心情郁闷时期?当年我没办法跟命运抗衡,但我死皮赖脸地待在电影圈,继续从事这一行,当时机来了,就迎上前去,如此而已。这么多年看下来,我觉得电影这一行真是形势比人强。我那时发现,身边当上导演、又做出点成绩来的,都是持续写剧本的人,而不是打工的人。
惠嘉对我最大的支持就是她自己独立生活,她没有要求我一定要去上班。我拍片后,许多人都很好奇我太太是个什么样的贤内助。其实她只是不管我,Leave Me Alone,这正是我最需要的。她给了我时间与空间,让我去发挥、去创作。要不是碰到我太太,我可能没有机会追求我的电影生涯。
我和惠嘉是在伊利诺大学时,前去世界青少棒冠军赛为中华荣工队当啦啦队加油时认识的。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九日,我们于相识五周年纪念日结婚。很多《喜宴》里的情景都是我结婚实况的翻版。
远从台南赶来的爸妈,坐在一张大红被单铺成的床前,接受我们的磕头跪拜,刚跪拜完,妈妈突然掉下眼泪拉着她的手说:“惠嘉,我们李家对不起你,让你结婚结得这么寒伧,我们老远从台湾到美国一点用也没有。”这一幕,后来成了“喜宴”当中的情景。
我们分隔两地,她继续念书,我在纽约剪辑毕业制作。一九八四年五月,阿猫诞生时,我这个爸爸还不知情地在纽约公园里玩棒球、丢飞盘。直到晚上回家,才知太太已生产。
原来昨天半夜惠嘉独自进医院时,医师问她要不要通知丈夫,她说:“不必。”问要不要通知友人,她也说:“不必。”她感到羊水破了,自己开着快没汽油的车子到医院来,院方还以为她是弃妇。她的个性就是很独立,自己能做的事就不愿麻烦人。老二石头出生时早产,我就特别盯在一旁,她还是频频赶我走:“杵在这儿干嘛,你又不能帮忙,你又不能生。”挤孩子出生时,我去拉她的手,她还把我挡开,让我一点参与感都没有。
在生活里,不论我的事业处于低潮或高峰,我们的感情一直差不多,相处上也没太大差别。
在精神上她以前比较痛快,以前她工作忙,我依赖她;我出名后,现在她有时候要出来做李太太,打搅了她的工作。
我觉得,夫妻间相处如一切事体,不是一成不变的,都需要做过度调整,其至以变化来保持不变。以前我在外面谦卑,回家一样谦卑。现在我在外面比较神气活现,回家再谦卑,就觉得是在调整,其实只是保持不变。
一九九〇年,就在所有计划书都泡汤时,小儿子石头出生,没过几个月,传来好消息,新闻局第一届扩大优良剧本甄选,我得了两项奖,首奖是《推手》,二奖是《喜宴》。人家说,生小孩会改运,我真的是出运了。
一九九一年四月十日,《推手》开拍。二十四天的拍摄期,一晃眼就过去了。拍摄时,我第一次感觉到:“拍电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以后我就这样过日子了。”
《推手》在金马奖获九项提名,在台湾获得很好的票房。然而让我迈向国际市场的却是《喜宴》。
现在再看《喜宴》,常让我想起当时在纽约拍片的情景,大家单纯诚挚地笑闹,感触很多。我觉得《喜宴》很传神,虽然镜头简单,可能它的感染力也发自这里,因为很真。
头两部片子我拍了很多人情之常,也没特别强调什么自然、写实,就用一般拍戏的方法把它拍出来,因为都是满共通性的情感,所以很多人有所共鸣。
我对台湾的感情很深,在台湾出生成长,直到二十三岁当完兵才离开。住在纽约,我看《世界日报》,关心台湾事,父母亲友都还定居台湾。
我在台湾受的是中原文化的教育,又是外省第二代,所以成长中的认同感跟中原文化有着密切关系,我之所以习于处理中原文化而不是台湾文化,这是一种情怀,和我的教养有关。我之所以怀念过去的伦理,是因为旧秩序曾经提供我们安全感,也因为过去的教养形成我人格的一部分。
因此在《推手》、《喜宴》甚至《饮食男女》里,我自然会流露出自己的感怀,一种随风而逝的感伤,这只是我切身的感受。
回台湾宣传《饮食男女》时,我读到王度庐的《卧虎藏龙》,看到最后玉娇龙飞身跳崖的一幕,我打定主意拍《卧虎藏龙》。
我一直想拍武侠片,除了一偿儿时的梦想外,其实是对“古典中国”的一种向往。武侠世界对我最大的吸引力,在于它是个抽象世界,不存在于现实当中,我可以将内心的许多感情戏加以表象化、具体化,除了武打还有意境,最重要的就是讲“情”与“义”。情感来时,要如何处理爱恨,才够义气,这些对“侠”是很重要的。
我想拍一部富有人文气息的武侠片。对我来讲,它不只是打,武术招式及出手也是角色个性的延伸,对打好比对待,可以表现角色关系的发展,它可以是以戏剧为主的。直到三部西片拍完,我觉得已经储蓄了一些能力、势力,也许可以试试,照自己的想法拍摄。于是我跟徐立功说:“拍了三部西片,我一定要拍国片了,定下来,就拍这个。”
一开始,我的着眼点就想放在两个女人身上。一个是“外阴内阳”的玉娇龙,一个是“外阳内阴”的俞秀莲,以两者的互换对比来推展剧情。探讨两个女主角阴阳混杂的灰色地带,我很有兴趣。
俞、玉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对应关系,就成为片子骨架的一部分:阳刚与阴柔、爱与恨、反目成仇与“手帕交”的姐妹情谊。这种感觉在男性之间比较少见,男性间的紧张与女人的“手帕交”是不同的戏剧化。
老实说,我平常对女人也不是很有兴趣,她们想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女人戏或女人形象比较适合我想表达的东西。
对武侠片这个片型以及武侠小说之类的俗文学,我始终有着一种爱恨纠缠。我爱它,因为它是我们中国压抑社会的一种幻想。一种潜意识的抒发、一种情绪的逃避。它好,好在它的野;坏,坏在它的俗。这次有机会拍武侠片,我既希望它能一登大雅之堂,人们得以享受对它的奇托与情感,又希望保有它野性的狂肆。但在走向大雅、在去它的俗味时,就像把野兽关到笼子里,我得面对许多两难的冲突,如雅和俗、武打与意境、中与西、古与今,要怎么取舍?如何融合才能为大家接受?为此,我苦恼不已。
《卧虎藏龙》是我拍片至今最辛苦的一次,几乎每一样东西都是很辛苦换来的。其中最费神的两件事,一个是教演员讲国语,一个就是剧本一直搞不定。当然,武打及拍摄也都很辛苦。但我心里面老是闷得慌,就是因为剧本一波三折,始终无法定下来。本以为拍古装武侠片,因为它野,可以有更大的自由。没想到一做之后,发现要以现代方式来表达古文及对白的内容,才真是难。
拍完《卧虎藏龙》后,我第一次有人到中年的感觉。以前是抬头往前去,现在才发现好像累积了一些东西。
有如爬山,以前我是往山顶爬,走上坡路,尽量要东西,埋头往前,累积经验,做完这一部,接着又去弄下一部。每次拍片,身体出了状况、有了毛病,就休息一下,或恢复,或衍化成其他的毛病。但不论如何,都还撑得住,没多大影响,也不见尽头。
但拍完《卧虎藏龙》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已翻过山头,能从顶峰看往山下。我第一次感到体力上好像碰到了底,开始得保养、要控制,再也不能任意而为。人生就这么多,要懂得取舍。当然还是可以透支,可以力拼,人还是有无限的可能性。但我知道这样做是在透支,这是以前走上坡路时看不到的。
这使得我在行事上比较决断,不会什么都要。
做事时比较不会用蛮力,而用实力。
蛮力是虚的,不须学习,自然就会,是一股傻劲,力道没用在刀口上。年轻力壮时力气大,却没那么多经验,尝试冲撞时用的常是蛮力。如今年纪渐长,经验多了,力气却已不及当年。当人的劲力没那么大的时候,就需要用实力。
人生就如一场修练。做事一如练功,是“一分功、一分松”。松了一环后,再往紧处练。练松一层后,再进一层,如此层层而上。功力愈深,实力愈强,愈不易被击败。实力很奇妙,当人能掌握一种情况后,就松一分紧张,增一分实力。当人能放松之后,才较能深入了解、看到或使用实力。不过一旦动及实力,就触动内里;一旦受伤,则伤得更重。因为此时是伤及心神的内伤隐痛。
多年来我慢慢体会到这些,一路走来,不论做人、做事或拍片,我一直在调整关系。人生不就是这样?不断地学习、调整、求进步。年复一年,要涵盖的面向愈来愈广,想隐藏的东西也愈多;得面对的情况愈来愈复杂,所承受的压力也愈大。在过程里,我开始试图去除自己的惯性,找出有效使用力道的方法,这些都得靠学习。我学得比较慢,但好像也不是完全学不会。
而懂得用实力,也仅是个人的体会,并不见得作品就会更好。作品的好与不好,跟个人的机运有很大关系。观众的感受力、作品的渲染力,还有个人的命、你该吃几碗饭……都是决定因素,不能强求。
至于我所能做的,也就是一直求进步,能够继续拍片,能够有作品,希望身体不要坏,能够做个有用的人罢。
回首十年的电影路,我走得不快,但感觉很丰富。拍片时,我试图走入一个自造的梦境,似睡似醒,支离破碎,但又似自有理路。
在现实的世界里,我一辈子都是外人。何处是家我也难以归属,在台湾我是外省人,到美国是外国人,回大陆做台胞,其中有身不由已、也有自我的选择,命中注定,我这辈子就是做外人。这里面有台湾情、有中国结、有美国梦,但都没有落实。久而久之,竟然心生“天涯住稳归心懒”之感,反而在电影的想象世界里面,我觅得暂时的安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