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一年一度避暑,邀约友人二三,逃离成都,车去青城后山,投奔楠庄主人廖鸿旭,人称廖幺爸,得数日之清凉,至今已有好几度了。
成都西去青城山,车程一小时。到山麓建福宫,不上前山,一拐弯入后山,盘旋而上。山木两边合,阴凉透。不到三公里,楠庄就到了。此地名楠木树,曾有许多树龄上百年的楠木,招云送雨,藏鸟聚蝉。今则早已砍伐一空,徒存美名,令人怀想而已。公路崖畔,细心寻视,间隔植有楠木幼株,其数可能上百,树身仅杯口粗,全是廖幺爸十年前栽的。当时他从成都迁来此处,五千元买得山坡上一片牛圈地,在一树核桃的浓阴下,砌灶篝火,寝食于斯。十年苦劳,筑成一座小院,取名楠庄。
楠庄出门,一段斜坡登上公路,前面百步之遥,崖畔一座小平房,木构盖瓦,一面敞开,三面设椅,供人歇脚。“这里叫禅师台。有一段故事呢。”廖幺爸说。
话说明末崇祯十七年,流寇张献忠屠四川,攻入成都,建国称帝,国号大西,以蜀王府为皇宫,以成都为西京,声威烜赫。第二年(一六四五年)冬,兵败溃逃,政权瓦解。张献忠率残部逃向川北,在西充被射杀。其下另一支队伍,从成都逃向青城后山,沿途烧杀劫掠。后山十里有泰安寺,庙貌堂皇,法相庄严。僧众忧惧,行将散去。有某禅师(法号已不可考)出面安抚僧众,号召守护寺庙,而孤身一人下山来,自谓能够劝说来敌,使之退兵。从泰安寺往山下走,到楠木树,遭遇敌寇前锋。禅师合十,念阿弥陀佛,说后山险峻,且无路可通。又说寺庙早已绝粮,奉劝贵军另找去处。敌寇不信,推开禅师,如蝗虫般扑上山去。彼等每到一处,照例拆房烧火,搜粮造饭。烧光吃尽,又去别处,所以叫作流寇。眼见势不可当,禅师绝望,触岩而亡。泰安古寺不保,夷为瓦砾,鞠为茂草。今日所见之泰安寺,规模简陋,都是清代修的。后人纪念禅师,在他触岩就义之处,筑台立碑。岁月既久,台与碑亦不存,唯有青山依旧,壑水仍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发旅游,原址又修建一座小平房,保留禅师台名。每值炎夏黄昏,台内游客满座,迎风纳凉,说些日常琐事。过路的公车在这里上下,禅师台就成了车站。卖菜的农妇在这里摆摊,禅师台就成了市场。事过将近三百六十年了,屠蜀已远,焚寺已远,谁还想念那个找死的和尚呢?
泰安古寺燃烧之夜,青城后山更深也更高处,取名叫白云万佛洞的寺庙里,僧众遥见下面起火,知悉古寺被焚,流寇将至,纷纷逃命去也。其中有一个和尚(法号亦不可考),逃亡之前,题诗洞壁,如下:
忙忙收拾破袈裟,
整顿行装日已斜。
袖拂白云出洞府,
肩挑明月过山涯。
可怜枝上新啼鸟,
难舍篱边旧种花。
吩咐犬猫随我去,
不须流落俗人家。
寇乱平息之后,青城后山逃散了的僧众纷纷回到寺庙。白云万佛洞庙貌又重光,洞壁的这首诗保留下来,真是万幸。寺僧钩摹字迹,刻石嵌壁,以俟来者。此处地势毕竟太高,游屐罕至。岁月既久,漫漶苔封,再次被人遗忘。直到清末,湖北人黄云鹄到成都来做官,官拜臬台,也不算小,偶然发现此诗,才得流传下来。
这黄云鹄就是国学大师黄侃之父。同当时的许多高官一样,黄臬台会做诗也会写字。蜀中名胜古迹多有他的墨迹留下,或为诗作,或为联作。要举出特别精彩的,恕我孤陋寡闻,我一首或一副都举不出。至于字作,想必是见得多了,我能认出他的字迹。其楷书端正有骨力,行书俊秀。然人多以为带俗气,亦未知是否,不过我爱看。
黄云鹄做臬台官时游青城后山,在白云万佛洞石壁上读到无名和尚留下的这首诗,大受感动。这是什么诗啊,像口语似的明白浅显?这也算是诗吗,典故都不用一个?这不是那些陈腔滥套的诗,也不是那些典故搪塞的诗,更不是那些东拼西凑的诗。这是一首说迫切事、写眼前景、抒心中忧的自然感人之作。黄云鹄在洞壁前迟迟不忍去,玩味吟哦,与那无名和尚在冥冥中交谈,分享忧患,同感悲伤,竟至改动游山日程,留在此处睡了一夜。这样好的诗,不必用笔记,只三诵便可终身不忘了。
我能读到这首诗,应该感谢黄云鹄。他或许不是写诗的天才,但他能被一首天才的诗感动,这就很不错了。我游青城后山,从未上过白云万佛洞。据说,现今那上面有个白云观,未听说什么洞,也未见过万佛。几度沧桑,那里已经是道士的宫观,没有和尚的寺庙了。至于洞壁刻诗,早就泯灭,无踪可寻,令人叹惋。
一年一度避暑楠庄,总想念那两个无名和尚。历史是不写他们的。尤其是在特殊年代,他们的故事无人敢叙述。谁说,谁就是在“敌视农民革命战争”,那是“绝不会有好下场”的。千秋功罪,悠悠难定。一反一复谓之道,还是放眼长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