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天
一
和赫德相遇,很偶然。
在中国近代史上,这个爱尔兰人,应该占据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他是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海关的真正创立者,同时开创了中国现代邮政和海务等事业。他在很大程度上掌握着晚清政府的经济命脉,又是中国和英国、法国、葡萄牙等国多次重大谈判的外交代表。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他退入舞台侧幕,在我们这代人的历史视野中消失了。
当然,隐约听说过这个名字,却朦朦胧胧,弄不清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是鸦片战争后来到中国的英国(爱尔兰)人,自然啰,是个帝国主义分子,殖民主义者。我们的思维经常被一些似是而非的概念搅得很模糊,却对模糊的概念从来没产生过追根究底的欲望。所以,一九九八年当我由于一项写作任务接触到有关赫德的历史资料时,我非常吃惊。
多年写小说养成的职业习惯使我意识到,我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物,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物,一个值得为他写一本书的人物。
二
我正在走进一个人的生命。这个生命存在于一百多年以前,却似乎就在我的面前,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这种感觉很奇特。我是在读两个人的通信。这批来往信件(包括电报)多达八千零二十四封,持续了整整三十四年。在阅读达到一定数量之后,我感到空间和距离的消失。
三
过去,在读历史书的时候,我常常想,我所读到的,果真就是历史吗?历史学家们在编纂厚厚的学术著作时,依据的是一些什么呢?当然是有依据的,比如历史典籍、考古发现等等。但这些东西往往只是留下了一鳞半爪的历史印迹,真正客观真实地反映生活原生状态的文字,实在不多。于是历史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就变成了某些人所理解所解释的概念,读起来就不那么踏实。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感觉到这批函电的珍贵。
这批函电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已经全部翻译成中文并汇编成书,书名叫做《中国海关密档》。我相信,除了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学者,不会有更多的人关注这套书。因为这两个英国人来往函电的汇编,总计将近五百万字,编成了厚厚的九大本。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谁有耐心有时间来阅读一百多年前两个外国人洋洋洒洒五百万字的书信呢?所以,中华书局一九九○年出版该书第一卷和第二卷时只印了两千册,到一九九二年出版第三卷又减至一千五百册。在藏书丰富的上海图书馆,这部书仅馆藏一套,所以不准外借。(这仅有的一套书,看来也没什么人认真读过,因为在我阅读时常常发现有些书页被装订时的胶水粘在一起。)偌大一个中国,这样的发行量,自然不可能引起社会反响。
我由衷地觉得可惜。这些材料太珍贵了。因为它们是书信,是真正的书信而不是仿书信体的创作,就具有了创作的文字所无法替代的真实性。并且,这样大的数量、在整整三十四年里从不中断、每周不少于往返一次的频率,又如此完整地保存下来,就极其难得了。
函电来往的两个人,一个就是赫德(Robert Hart)。上海的常德路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叫做赫德路。北京以前也有一条赫德路,在东交民巷附近。上海外滩现在竖立陈毅市长塑像的地方还曾经有过一个赫德的全身铜像,日本人攻占上海以后拆掉的。这些都象征着这个人在中国曾经有过的地位和影响。
从一八六一年到一九一一年,赫德在中国海关当了将近五十年总税务司。总税务司,就是现在的海关总署署长;其职权,则比现在的海关总署署长大得多。一个人,连续五十主管一个政府的重要部门,就已经非常罕见了。一个外国人,连续五十年主管着另一个主权国家的政府重要部门,就更加罕见了。我不知道在世界历史上,是否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例子。
和赫德通信的是金登干(James D。Campbell),一八三三年生于苏格兰的爱丁堡,长赫德两岁。金登干一八六二年起在中国海关工作,后成为赫德的亲信,于一八七三年被赫德任命为中国海关驻伦敦代表,担任这个职务达三十四年。赫德和金登干之间除一九○○年六至八月间因义和团运动,通讯一度中断外,三十四年间一直定期函电往返。
四
在中国从传统的封建社会向现代转变的关键时期,赫德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他的人生履痕是一面镜子,从一个独特的角度记录了近代中国从封闭走向世界的最初脚印。当然,我感兴趣的,不仅仅是对这个人作出政治的评价以及通过他重读晚清历史;同时我关心这样一个人,一个外国人,一个在中国生活了几十年的外国人,一个作为中国政府高级雇员的外国人,他由于特殊的地位、特殊的处境所带来的独特感受。
在特殊的环境中,人往往更容易表现出人性本质的一面。我试图以这些大量信件为基本素材,还原出一个具体的、真实的、活生生的历史人物。
在写作准备阶段,我阅读了大量论述晚清历史的著作和资料。我忽然觉得,对于中国来说,二十世纪的一百年,和十九世纪的一百年,居然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
二十世纪,经过了无数的灾难和动荡,中国终于在七十年代后半叶走上了全面中兴的道路。二十多年来,中国的变化有目共睹。如果把中国的历史往前推移一百年,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开始的二十多年,中国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呢?
赫德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是十九世纪下半叶中国对外开放史的一个注脚。
赫德是一个复杂的人物,这个人物在中国现代历史中的地位和作用同样是复杂的。他是个英国人,他是作为英国的外交官到中国来的,这种民族血缘关系决定了他会处处维护英国的利益。但是,从一八五四年到一九O八年,他在中国整整生活了五十四年,对这块土块也自然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中,除了洋务派官僚和外国传教士,海关的外籍税务司所起的作用是极其重要的。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个资本主义的、高效率的海关,对腐败落后的封建王朝的国家机器,会产生多么巨大的冲击。
我不是历史学家。我想用一个写小说人的眼光,去裁剪现有的真实资料,画出一个具体的历史人物,并展示西方文明进入东方文明过程中的深刻冲突。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说得好:“我丝毫不想通过自己的虚构来增加或者冲淡所发生的一切的内外真实性,因为在那些非常时刻历史本身已表现得十分完全,无需任何后来的帮手。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甭想去超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