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西
我旧有一本牛津英国散文选,编者何人已不记得,硬皮,小三十六开本。这种硬皮本现在很少见,大多是纸面,开本也大。这一本珍藏着的牛津散文选,也在那年代随着所有约两架书被抄没丢了。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远比我多得多的存书由一位原单位来的人率众人分数车运去,后来被告知大半是当了还魂的纸浆。往事留下的话语有时极富有讽刺性。绛云楼珍藏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区区普通读书人这些极普通的书版化为纸浆又何足惜?
我所以这样怀念那本三十六开的散文选,是因为有好几篇爱读的英国散文是在那个本上读到的,如W。H。Hudson的《在CROMER海滩边》,还有好似是ROBERT LYND写关于奥斯汀小说中两个女主人公《傲慢与偏见》中的伊莉莎白和《爱玛》中的爱玛,哪一个更可爱,伊莉莎白活泼性急,爱玛骄傲,爱玛动芳心是迟迟在小说将要结束时才显现,两者都是奥斯汀妙手刻画的可爱女性。然而作者坦然说出他选择伊莉莎白,我相信多数读者有同感。就是这些零星的记忆,令我不能忘怀于其实是一本很普通的书。
今春一位故人的女儿远道寄来一册,使我又拥有一本新版的牛津英国散文选,书出于一九九一年,我得到的是二OO二年的再版本。照例从培根选起,直到写于一九八○年的最后一篇,共收文一百五十篇。编者JOHN GROSS是一位资深的报刊编辑,曾任泰晤士报的文学副刊的编辑,另有著作多种。散文是难于界说的文体,完全与独立性鲜明的诗歌、戏曲等不相同。每一个选编散文者都必然会有浓厚的个人爱好的色彩,只有一个规律是必须共同遵守的,这就是他不能割裂历史,不管他个人的偏向怎样,他必须选入即使他不喜欢的作家。
从十七世纪的培根开始,英国的散文也源远流长,但进入二十世纪是一个转折点。这或许是科学文化又进入新时期造成的。二十世纪的众多名家,那些本是哲学学者,或小说家,都曾留下绝妙的散文小品。一个难题是他们的视点是如此相异,无法给予齐一的概括。作品的极端个性化,造成作为副产品的散文也显示迥然相异的个性色彩。
然而从这本选集中我还是看到了散文怎样反映了世态和时代的变化。换言之从散文中流溢的理性与情感,深深地使我感到它们是如此之与我们的时代相近。它全然不象青年时代读兰姆的散文那种感受。
选集收入罗素和邱吉尔文各一篇,很有意思的是这两人的生卒年代极其相近,罗素生于一八七二年,邱吉尔一八七三年,晚一年,罗与邱分别于一九七○年和一九六五年去世,罗在世稍长。罗与邱先后于一九五O和一九五三年得诺贝尔文学奖,这儿点巧合可称为近代英国历史中一个佳话。他们都留下极佳的散文,却都不列入文学史中。
邱吉尔有一篇《记梦》,写于一九四七年,时间恰在二次大战结束,击败纳粹德国之后未久。文说在十一月一个多雾的下午,他正在他乡村别墅的画室为他父亲一幅旧画像临摹,这原是一八八六年绘制的,画已破损,因此他决心由他自己重制一幅。邱吉尔善于作风景画,人像不是他的擅长,为了纪念他的父亲,他才破例这样做。冬天英伦昏暗的光线,因此室内需要如白日照明。足足有一个多钟头,他这样专心致志地临摹着。正当他望画像上脸部作最后一次修正时,他突然产生一种意外的情感,调色板还在手里,转过身他忽然看见在他那红皮高座圈椅上正坐着他父亲的亡魂。于是进入了梦中的父子对话。
老邱吉尔看来还只是生活在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英国,以后的历史大事全不知晓。当今的英皇乔治六世,他也全然无知。有趣的是他问起了几个俱乐部,每一个上层社会的英国人都有各自不同的俱乐部,这是上流人物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面。老邱吉尔问到CALTON俱乐部,还有赛马场俱乐部,邱吉尔都——回答说,前者在装修而后者“OK”,这可把老邱吉尔懵住了,他问:“你说什么,OK?”,邱吉尔解释说:“那是美国话,爸爸。现在时兴简单说法。”老邱吉尔又问:“到底什么意思?”邱吉尔答:“那就是‘对’、‘好’”,言下之意等于说“ALL RIGHT”。读文至此令人发笑,OK之通行于全世界殆不过百年不到之事,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近数十年成为全世界人通用的语言,在中国先流行于港、台,而今天大陆也妇孺皆知,处于信息的时代国与国之间的疆界拉得更近了,语言的流通,本来陌生的外国辞汇的引正,是我们这时代的重要标志之一。
老邱吉尔不知道有二次大战,也不知道纳粹大屠杀这样的事,更使他惊异的是英国工党的上台。真可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问道:“我们是否还处于世界顶峰上,就如维多利亚女王治下那样?”邱吉尔告诉他周围的世界变得更大了。但现在世界的强国是美利坚合众国,不过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已远远过去了。如今有马克思,有苏联。最后老邱吉尔对他儿子说,你告诉我这许多可怕的事,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我很幸运没有活到日睹这些事情。他以慈祥的笑容再看他儿子一眼,然后拿起火柴点燃雪茄。突然之间人不见了,椅子也空了。
这是邱吉尔为他自己写的一个幻梦,在希特勒就要入侵英国的最危急的时候,邱吉尔力挽狂澜,以无比的勇气挽救了他的国家。但是战事一结束,迎接胜利的时刻,人们发现大英帝国终于解体,结束了太阳永不落的神话,更有甚的是在战后第一次大选中工党的艾德礼击败了大英帝国最后一个卫士温斯顿·邱吉尔。这正是这一篇《梦》所以撰写的原因。
进入上世纪三十年代,罗素作为哲学家也进入他成就的高峰,专业领域之外,罗素的文章也是最可读的。集中选取了他的《论思想上过分标举现代之不可取》(ON BEINGMODERN-MINDED)。罗素说我们当代思想界所表现的狭隘性不是表现在空间,而是在时间上。本来后一代后都会对已过去的前代有所评判,这是无可非议的。可是历史上我们也看到从文艺复兴到十八世纪末,人们欣赏古罗马的遗物,在文学上浪漫主义时期也使中世纪一些东西复苏,最后罗素说他自己的母亲虽然深信十九世纪的进步,却也依然读莎士比亚和弥尔顿。于是他着重地说是一九一四年到一九一八年大战改变了人们的思想,以背弃旧物为思想时尚。
现代人认为时尚统领思想有极大好处。它使思想本身变得无关紧要,同时又使人人仿佛都已拥有最高的知识。于是作者说时兴的术语诸如情结(COMPLEX)、虐待狂(SADISM)、俄狄浦斯(OEDIPUS)、布尔乔亚(BOURGEOIS)、背离(DEVIATION)变得人人能说能用,无须再求教于专家学者。本来象有些学术辞语在创造者是一项非毕生精力不得至的成果,就象纸币可以转换黄金,如今到了众人手里,已是不可兑换的了,新概念就象贬值的货币一样。于是人们对于前代人的成果也处之以鄙夷的态度。
现代人随波逐流,他无意中压抑了他自己的个性。历史上巨人如哥白尼,斯宾诺莎,弥尔顿所拥有的那一种静谧的孤独的内心世界,在现代人看来都是无意义的。当今的世界外面的诱惑四面八方而来,名誉、金钱、权势、媒介的诱导,使得现代人无法去做他认为最有价值的事,而宁可屈从于潮流的驱使。
斯宾诺莎是罗素最敬佩的一个哲学家,不只是关于哲学,而是他的伟大的人格精神,罗素说今天公共事务对于私人的干预比任何前代都要厉害,在斯宾诺莎生活的时代,虽然有着异端思想,他依然以微贱的方法谋生,过着沉思的生活。若生在今天他或许也难逃法网。可以说从文艺复兴以来今天一个人需要付出比任何前代都更大的勇气来抵御外界潮流的侵袭。
罗素最后说我们人是生活在幻想中,不是倾向这一边,就是倒向那一边,要紧的是如要期望有一个伟大的作品的产生,在时空上必要的隔离是完全需要的。这就是说人需要看到有些东西更重要更有价值,超越于世俗的赞誉。在以前人觉得他是为神而创作的,现在我们所缺少的不是神学思想的衰落,而是孤独。
上世纪三十年代,英国文坛处于旺盛时期,诗人、小说家辈出,散文作为多数作者的另类创作,也粲然可观。伍尔芙夫人写得最多,她细腻的观察,高雅的趣味,以及清纯的文体皆不可及,此外如赫胥黎、劳伦斯也写批评散文,这两人特别是后者有着惊人的为他人所不具有的独特洞察力。以我私见论,这是伍尔芙夫人所无法企及的。此后是震惊文坛的小说《一九八四》的作者奥威尔的出现,这本选集选取了他的《关于甘地的一些断想》,(Reflectionson on GanDHi)文作于一九四九年,即甘地被刺次年。
圣者总是被误解至迫害之后,最后才被尊崇为圣洁的象征。对于甘地,奥威尔以为他的功过以及伟绩最难判断。上世纪二十年代,奥威尔在印度报上看到甘地的半自传文。奥威尔说从这篇自传中可以看出隐存于甘地内心的一些能量,如若不是变成举世闻名的圣雄,甘地也有可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律师,甚至一个富有的商人。人们要问甘地所奉行的不合作运动、素食主义、纺织棉花诸如此类,是在推广他的理想,而同时也为印度的统治者英帝国主义所容忍甚至欢迎,因为客观上他的理想的推行维护了殖民统治的秩序。这是一个PARADOX。
甘地也有他生活中隐存的部分,早年他也学跳舞,学法文和拉丁文,甚至学拉小提琴,他不象其他的圣者,那些从幼年起就具有虔诚的意识,或者只在经过堕落后才转向信奉神的道德。更有甚者,甘地还有一些隐约的放荡生活,曾两次光顾妓寮,不曾沾染。他的圣洁的形象出现在世上,最早只是一个素食主义者。甘地是一个性格复杂不易透彻理解的人,惟一几乎为所有人(包括他的敌人)都同意的是你的手不能在他身上指出可以称为污点的东西。
随着时间的推移,甘地除了以不合作方式抵抗英国的统治以外,人们也把他和世界上五花八门的思潮联系起来看。一个极端的例子是关于犹太人的。许多和平主义者对于这样敏感的问题都采取回避的态度。据说甘地也被问及,他的回答是犹太人应该集体自杀,这样可使全世界震惊希特勒的残暴。这令他的最热情崇拜者惊愕。
于是奥威尔以他惯常雄辩的口气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倘使甘地不是生活在那时英国统治下的印度,他的主张又如何表现出来?比方说在一个全封闭的社会,如斯大林治下俄国,这平和的呼声能允许透露出来吗?又如果印度主权的转移,当政的不是工党而是更具帝国主义霸道的保守党呢?特别是假设执政的党魁又是邱吉尔。甘地终于穿着他那套布衣在毫无戒备下,正当望着梯阶向上走时,一粒子弹刺杀了他,他倒下。我自己记得极清楚,这消息传出来的那个早晨,我所在办公室一个平常的美国人说的一句话:“他是一个好人。”当然奥威尔说得更深刻,他说人们可以厌弃这种把圣洁当作一种理想的做法,因为其实那是反人性的,不过,奥威尔赞叹说,比起当代所有有名望的政治家,甘地留在人世的是多么清醇的一阵风!
这里谈到的三篇,只是我浏览之余挑选的,有意思的是都写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之间,无疑它们反映了这一时期英国历史和思潮的一些侧面。伍尔芙夫人说散文的作者必然是精通于此道的人,这三人各有专职,但他们的文章都极可观。尤使我惊异的是英国的文字也没有变味,没有受到信息时代冲击的痕迹。这是可喜的。猛地我想起我们的中国,我们有着远比英国,甚至作为现代西方散文楷模的十六世纪的法国的蒙田都要有着更悠久的历史,很可惜的是我过于孤陋寡闻,不能如熟悉五四以来新文学中散文家那样熟悉当代的名家,而我唯一怀着冀望的是,正如上文所引罗素说的,没有受到当前飞速发展信息时代的时髦思潮太大的冲击,特别是作为中华民族精粹的中国文字的纯沾性得到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