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呐,真是个畜生。”
“这种人,捉到了要割掉他的卵去!”
“桂仙爹娘也是死佬,怎么能让一个神汉和女儿在房间呆一夜呢?驱邪也不是这样驱的啊。”
“怎么对得起桂仙哟,这么小,以后没脸见人了。”
妈妈听着这些议论,有些发急,她拉着我在人堆里找出了银娥婶婶。银娥娥婶婶今天穿着白衬衣、藏青裤子,头发扎成一根马尾,干干净净的,身上还有香皂的气味,一贯矜持的脸上笼罩着少有的温婉,甚至有淡淡的哀愁。
“一朵花儿,就这样给摘了。”
银娥婶婶叹着,把春秀婶婶如何听信算命先生的话,又如何被村里的言论逼得去找神汉,神汉昨夜好吃、好喝之后,借着驱邪之机,一直把吓呆了的桂仙抱在怀里,然后,事情就那样了。
“……一早起来,就发现神汉跑了。再看桂仙,可怜呐,下身血淋淋的,嘴堵着手捆着,全身发凉,已经不太会讲话了。她才十二岁!啧啧!”
银娥婶婶说着抹起了眼泪。妈妈下意识地攥紧了我的手,连声地说着:“是么,是么?天哪!”
尔后,她松开我,风似的旋进了那个昏暗、气氛阴郁的厢房。春秀婶婶还在哭,已经哭哑了嗓子,梅姨不晓得什么时候来了,正和另一个年轻妇人努力着想把春秀婶婶搀到一张竹椅上去。阿林、夏发他们那帮崽俚跟着去捉人了。我也想去看热闹,可肚子实在绞得厉害,我一P股坐在地下,“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妹仔,你肚子痛?是不是吃多了那些瘟鸡?我跟你奶讲了,瘟鸡不能吃,她又不舍得,这不,去了多的。你忍着,我去给你弄药来。”
银娥婶婶的性格平日有些冷冷的,就是对自己的孩子,她也没多少亲热动作,但她有时又很热心,总之有些捉摸不定。
“她绝对不是坏人,只是不合群而已。有时我觉得她太伟大了,她能跟着文心到这里安家,不简单。”
梅姨和妈妈也许是这个村里最欣赏银娥婶婶的两个人了,妈妈这样评价银娥婶婶,所以银娥婶婶对我的热心可能是对妈妈的一种报答。只是她始终好小气,我去她家玩过100次了,她从来没有拿过一颗她从阿林外公那儿带来的糖给我吃。
我硬撑着挪到了厢房门口,看到花蚊帐里桂仙影影绰绰的身子,那么瘦小,就像一件揉皱了的衣服,轻得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起。一堆神情肃穆的妇娘人屏声静气地看着阿林奶奶那双衰老而神奇的手在桂仙身上揉动。桂仙渐渐的哼了几声出来。
“好了,醒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屋里一阵轻呼,接着不知谁念起了经。我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为自己的肚子疼,也为桂仙的苏醒。妈妈走过来把我抱起,一边用手摸着我的肚子,嘴唇则在我额上、颊上移动着,带给我一种奇异、温暖的感觉。
“哎,看见没有,玉娇来了哎?”有人兴奋而小声地道。屋内顿时静了下来。接着我听见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那是姑姑的大脚板在走路。不一会儿,我看见姑姑微挺着肚子走进了屋子,她走得那样专心,眼观鼻,鼻观心的,谁也没看,谁也不理,就那样低着眼皮走到了桂仙床边。她呆呆地看了会儿,忽然将手中的小母鸡往地上一丢,趴在床托上恸哭起来,她哭得那样愤怒,哭声如同爆裂的竹筒,好像决心要将肠肚哭爆一般。
“唉,玉娇这样,嫁了也好。”
妈妈这时正帮春秀婶婶梳头,梅姨则用面帕替她揩脸,春秀婶婶乖乖地坐在竹椅上,木脑子兜似的任人摆布。姑姑的哭声、众人的议论和叹息她一概充耳不闻,只有当厢房里传出桂仙嘤嘤的哭声时,她才转了转那双被肿眼皮箍得紧紧的眼珠。
“我为什么不早死呢?死了桂仙也不受这份罪了,都怪我,都怪我……”
春秀婶婶不吃不喝,不理人也不认人,从早到晚就喃喃地地念叨着这句话,桂仙的爹怕她得失心疯,狠狠地抽了她几耳掴,春秀婶婶竟不觉痛,她还是木头雕一般坐着,以一种均衡的速度与音量继续她的自言自语。妈妈急了,在她的眼皮上涂上风油精,用辣椒汁擦她的人中,谁知春秀婶婶打了几个喷嚏后,就又恢复了原状。
“完了完了,又要多一个哑婆了!”
梅姨感叹道。
“不会的,过得几日就会好的。再大的事,只要挨得时日都会淡。”奶奶说这话时大家都觉得她有些不近情理,可不久之后众人便口服心服了。当第二天传来奸污桂仙的那个神汉逃跑时在山沟里摔死的消息时,春秀婶婶当即活泛过来。她在自家院坪摆上香案,杀了只大雄鸡,谢起了天地。然后,她和一干老妇娘人,拎着祭品到风水树那儿去谢社官和山神,她磕头时那么用劲,把头血都磕出来了。
“摔得好啊,老天有眼呐!天公显灵呐!好人有好报哇,坏人现世报哇!死鬼永世不得超生啊……”
春秀婶婶举着几炷香,高声吟唱着绕村一周,见人就拜谢,她也到我家拜谢了,腰间绑根麻绳,背后丫丫杈杈地插着杉毛荔(杉树枝),像只生了翠绿羽毛的瘦鸟。她在半扇子门口下拜时仿佛妈妈她们的表演唱,动作非常优美。
“春秀啊,你用不着咯样,折我的寿呐!”
奶奶慌忙放下手中的泔水桶,和春秀婶婶对拜,如果不是妈妈担水归来,她们真不晓得要拜到什么时候。妈妈强行将春秀婶婶搀起,又倒了杯茶要她喝,春秀婶婶喝了两大口,却又“噗”地吐了出来,原来,她又在哭了。
“多谢,多谢。我不喝了。我还要去拜谢大家,我还要去拜谢大家。”
春秀婶婶抹着眼泪走了,背后的杉树枝令我和妈妈疑惑。
“这个么,是老规矩。村里最坏的人要想得到大家原谅,就要插着杉毛荔请罪。春秀在骂自家没当好娘呐。唉,可惜了一个好妹仔。”
奶奶叹着解释道。
“最坏的人?奶奶,春秀婶婶不是最坏的人,麻子果才是。麻子果为什么不背着杉毛荔请罪呢?”
“小孩子家,莫乱插嘴。”奶奶咤道。
“她这个人哪,太糊涂了!哪有这样当娘的?她现在来请罪有屁用!”
妈妈对春秀婶婶一肚子意见,而我却一直在惊讶,惊讶春秀婶婶竟然有“春秀”这么好听的名字。
“妈妈,春秀婶婶也有自己的名字呀!我原来以来她就叫春秀婶婶呐。”
“这崽妹子!”
妈妈拍了拍我的头,忽又将我搂住,严肃地说:
“妹,要是我和奶奶不在家,大男子要这样搂你亲你,你就骂他们,逃走,好不好?”
“好。不过,要是我有梅姨这么大了,也有个莫叔叔了,那我还要不要逃跑呢?”
“呸呸呸,厚脸皮,等你大了,我骨头都打鼓了。唉,可惜了桂仙这么好一个客女。我看哪,她在村里呆不长喽!”
奶奶最恼我讲这样的疯话,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她的手有股泔水味,酸酸的,却不难闻。等我去挠她痒,奶奶却把我的手挡开了,这边掀起衣角揩眼睛。奶奶其实顶中意桂仙,桂仙遭难后奶奶哭过好几回了。妈妈想到桂仙也是满腔忧色。她们的担忧落到我心里便变成了恐惧。桂仙是我在龙女村最好的朋友,她要是走了我和谁聊呢?我开始心神不宁起来。我甚至学奶奶的样,对着藏在柜子里的观音像拜了几拜,求她保佑桂仙不要走,可是,那天菩萨歇落了店,根本没听见我的心声,桂仙还是走了。
那天一大早春秀婶婶领着桂仙到我家辞行时我还在做梦。奶奶把我叫醒后我多少还有些生气。但是当我听说桂仙马上就要离开龙女村、再也不回来时,我一骨碌地爬起来,赤脚跑出了屋。这时天还很早,村子里极安静,不过外边的天已经亮得像一块捶洗得很干净的白麻布了,太阳光在云絮里翻腾着,似乎也牙疼。桂仙和她娘站在院坪上,看上去宛如两株虫蛀了的茭白。奇怪的是,这么热的天桂仙头上居然包了块乌色掸头帕,头帕上绣着娇艳的花,衬得她的脸愈加苍白。
“妹,桂仙要到她舅舅家去了,她想来看看你呐!”
不知怎么的,一见到我,春秀婶婶就开始滴眼涕,说话时哼哼唧唧的,听上去好可怜。
“春秀啊,你呷口茶,莫咯样呐。”
奶奶死命把她母女俩往屋里拽,说是粉皮丝蛋已经煮好了:
“打个尖,垫垫肚,要走到夜暮吧?”
“要呐,一百一十多里路,全靠脚行。唉。桂仙,你不是要和天紫讲话么?”
春秀婶婶说着把桂仙往我身边推,谁知桂仙却一扭身,躲到了她身后。我尴尬而又不解地站着,不懂她刚才为什么要甩开我的手。
“桂仙,你生我的气了吗?”
趁妈妈、奶奶和春秀婶婶因为粉皮丝蛋和一包送给她们的礼物而推让时,我终于攥住了桂仙凉糕一样的手。桂仙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泪珠。
“桂仙,桂仙,你真的再也不回龙女村了?是铲给你舅做女么?你舅会疼你吗?你想爷娘怎么办?”
我一叠声地问着,根本不晓得这些问话会像钩子一样挠动她心中的伤口,桂仙听着听着,忽然咧嘴放声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哭声鱼一般从她舌尖滑出,院坪上顿时弥散着哀伤的气味。
“妹,莫哭了,莫哭了。”
大人们不再推让了,春秀婶婶孩子样任由妈妈把那些东西塞进她那两只有些空荡的香篮。奶奶过来拉桂仙,要塞两只红蛋给她,谁知却不小心碰落了她的掸头帕。
桂仙蓦地尖叫一声,拣起头帕往头上一罩,这边打起飞脚就往担水磴下跑,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她的光头。
“婶婶,桂仙头上涂了什么呀?怎么像个芋头?”
我没敢当着春秀婶婶的面夸桂仙那头已经不见了的长发,但我实在想不通桂仙的光头怎么会黑一块黄一块的。
“妹啊,给她破邪呀,她那脑头发害人,听讲涂了这些东西就会长出黑头发了。”
春秀婶婶担了东西、擤着鼻子,泪汪汪地答道,然后她苦笑一下,和我们作了别,迈着沉重的步子追桂仙去了。
“妈妈,到了那边,桂仙就能嫁出去吗?”
“女啊,莫问了,伤心呐,这么好的一个妹仔。”
奶奶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再看妈妈,眼睛也红红的,好伤心的样子。
一个不祥的念头升了起来:莫非桂仙会死?但这话我不敢问,奶奶以前骂过我是“乌鸦嘴”,咒人挺灵。有一次我说奶奶担水要踢破脚趾脑,结果她果真把脚崴了。所以,我这个想法不愿说出口。万一她死了怎么办?那我不是连一个好朋友都没有了?
桂仙,你不但不会死,你还能长出一头红,哦,不,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就像奶奶箱底放着的那件黑缎子棉袄一样,闪闪发光,还有,你大了一定能嫁出去,会生好多崽女,行吗?
我喃喃地为桂仙祈祷着。这时,我看见原先匍匐在我头顶的一朵白云倏忽间悠悠地朝火夹垴那个方向飞去。它是不是要追上去把我的祝福告诉桂仙呢?我仰着头问白云,白云不睬我,像朵蒲公英似的飞得不见了。
桂仙的消失在村里没有激起任何涟漪,似乎每个人都觉得她在那件事之后是非走不可的。要走的人走了,又有什么谈头呢?所以,没谁说起她。她就像竹篓里的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漏掉了,没有痕迹,倒是姑姑的婚事在村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说起来呢,大部分村人对姑姑嫁给李广林都抱一种敌意的态度,可当花鼻公张罗着办喜事时,被请的人还是挺乐意到场的。奶奶是个非常能干的人,她会做鞋、缝衣裳、做菜,样样出趟,麻子果和花鼻公嫌她成分不好,不要她去做菜,据说是怕她会“妄想变天”,在菜里投毒,所以只让她干些碓米、筛米一类的粗活,而妈妈和梅姨则被虚荣的花鼻公夫妇安排做一些扎眼的事,什么做米饭、包子、缝嫁衣,招呼客人,梅姨还要当伴娘呢。
“人家雪姬是国家干部呐。小梅她不是马上也要当老师了吗?上次罗波书记跟我讲的,不会错。”
花鼻公现在提到梅姨,总不忘说起罗波。这段时间莫叔叔一直在其他公社画毛主席像,听不到花鼻公的话,不然真要气死。
“梅老师,梅老师,到时候你可要好好教我咯崽呀。他们都是卵头宝,你抓紧一点,就能起来,你一松手,她又消下去了,晓得啵?”
凤子嫂的丈夫有宝修水坝回来了,虽然人瘦了十几斤,累得走路都难,可她还是很高兴。一家人毕竟团圆了,又没挨太多的罚,况且那些台湾饼干她们家的人真吃了不少,修修水库有什么冤?于是,她一如既往地活跃,和梅姨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
“凤子嫂啊,我要像你多好啊,命都能长几年。”
妈妈总是很羡慕凤子嫂的快活,其实凤子嫂也在羡慕她呢。
“看你,总也晒不黑,多嫩葱,不像我,用沙也搓不白,像炭精。你手多巧啊,做的包子跟花一样。”
凤子嫂没说错,尽管妈妈已经晒了一个大夏天,可她的手和脸还是比较白净的,而且从她手下出来的包子个个精巧漂亮,特别是包子上的那些钮,形状跟女孩的头饰一样漂亮。
“这种包子拿去回门,人家哪舍得吃哟。”
别看凤子嫂粗,她可是最欣赏细致东西的人。记得有一次在我家看见一条烂枕帕上绣了几朵花,妈本来已经拿去抹桌子了,凤子嫂却不由分说地把花绞了去,和她们家仅有的两张相片一起,给嵌到了厅堂的镜框里。
“还会不吃啊?这些包子一到手他们就会给吞进肚里去的。这年头!”
梅姨最近变了,变得忧郁、暴躁,很少串门不说,一开口连腔调都比以前硬。妈妈告诉我,梅姨很烦。
“烦什么呢?她又不会长暴牙。哎,妈妈,要是以后我的牙越长越长,长得从嘴唇里穿出来怎么办?”
我总是担心自己会变成一个青面獠牙的丑人。妈妈笑了:
“人又不是野猪,怎么会长那样的牙呢?”
“那梅姨是不是想莫叔叔了?”
妈肯定没猜到我会这样问,她看了我半天,终于点点头:“妹,你懂事了。”
妈这样夸我我很高兴,我想我是真的比以前懂事了。看着梅姨沮丧的脸,我倏地想起前不久她到我家搭铺的事。梅伯伯不是娶了好几个老婆吗?那几日他大老婆生的崽到龙女村来看梅伯伯,目的是要钱。梅伯伯说他没有钱,那崽就和他干仗,还把梅姨家的一些东西砸了,村里人去劝架,那崽不领情,赶他走他也不挪脚,就那样赖在梅伯伯家,气得梅姨一连在我家住了好几日。
“他们五年才见这一面,一见面却总是吵架斗闹,真讨厌。”
梅姨那天过来时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妈妈问她怎么回事,梅姨将妈妈拉到另一个房间嘀咕了好半天,回来时两人都神色不对。
“等过了八月十五,你到县城去找他一次,到时我也去。”
妈妈每天深夜点着油灯写报告,每写好一份,她就说她要送到县城去,现在她的报告有一尺厚了,她当然要走一遭了。妈妈说,报告送出去了,有人看有人理了,我们兴许就还能吃回商品粮。只要能吃回商品粮,爸爸错划右派的事,她的干部身份变成工人身份的事都可以不管了。因为有商品粮吃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回到县城或镇上,可以不用作田。在妈妈看来,这才是最主要的。
“商品粮是什么粮,可以做包子吗?”
现在看到花鼻公家院坪的树荫下摆了一长溜木板,十几个妇娘人帮着做包子,我突然提了这么个问题。
“这妹仔的头脑出奇,尽提些精怪问题。”
难得一笑的梅姨,如今终于像一朵正值时令的花一样,绽开了她美丽的笑靥。梅姨这会儿不做饭了,她和另外两个巴婆一起,开始为姑姑嫁衣上的绣花补针脚。那是几套颜色缤纷的衣裳,全是大襟衫,袖口、襟边还绣着花边,这里的巴婆、婶婶全穿这种衣衫,只有妈妈、梅姨,还有像我们这么小的细妹仔才穿开襟衫。
“……我是把玉娇当自己亲女一样待,看看陪嫁,一对桶、一个脚盆、一担箩、二对枕头、二床床单、还有三牲、300个斋印粄、200个包子、五担谷,嫁女都嫁穷喽!”
麻子果和花鼻公倒成了闲人一般,他们四处逛着,一会儿吩咐这个,一会儿指挥那个,很兴奋。特别是麻子果,只要有人搭话,她就要掰起指头算算自己办了多少陪嫁,以示她的好。但大家都晓得,麻子果和花鼻公嫁玉娇,是用体重算彩礼的。
“我姐110斤重,每斤肉卖十块,要了1100块,还有,给我爷娘一人买了块手表,金子一样闪光。”
金娇在村里的孩子堆中从来都招人嫌,但现在她家做好事,又有许多关于姑姑结婚的内幕消息,她的地位竟一下子提高了不少,俨然像个小头领,在我们这一帮妹仔崽俚当中走来走去。当然,为了维持这种威信,她必须时不时给我们提供一些吃食或者是与姑姑有关的消息。
“怎么那么久没看见你姐呢?”
阿林在这种场合几乎和大人一样忙,一忽儿劈柴,一忽儿烧火,一忽儿又蹲到灶房门口除鸭毛,尽管忙,他却仍旧细心。当金娇塞给他一片油炸豆腐渣吃时,阿林奇怪地问道。
“我姐她生气了,一直锁着门不让进,不过我从墙眼上偷看到她还困在床上的。”
对于姑姑的一直不露面,所有的人都不惊讶。他们知道,姑姑是不愿嫁给广林的,而且福祥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更糟糕的是,她好像还怀了肚,脸绿得跟菜叶似的。这一段时间她不怎么出工,七月收禾后,接着是繁忙的翻秋,栾田、平土、下肥、育秧、莳田,都是重农活,姑姑这个以前拿九分工分的壮劳力,却宁愿和春秀婶婶、银娥婶婶那些半老太婆一起割草放牛、养鱼,拿六分工分,之所以如此,就是她怀了肚,自觉没面见人。
这些,都是从大人口里知道的。我们妹仔崽俚不太理会这些。我们不像有的大人讲起姑姑时那样歪着嘴巴讲话,在我们眼中姑姑还是姑姑,割草放牛时常摘些野花什么的给我,就是眼泪多了些,面相苦了些,还时常一个人赶着牛往杨梅坑那边跑。对于这一点,我们这些细人倒是常议论的。记得桂仙没走之前曾经皱着眉不解地这样说:
“那坑里好像没有牛吃的草啊,她怎么到那儿去?她不怕那边的山牛和野猪吗?”
杨梅坑距村子有五六里路,山高林密,人迹罕至,而且经常有野物出没,桂仙对杨梅坑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据传她四五岁的时候跟人去捡烧,在那儿差点被野猪吃了,现今脚上还留着疤呢。真的,龙女村的野猪太多了,地里的东西常被它们拱得一团糟,不过野猪肉很美味。村人设的陷阱每年都能捕到几头野猪,再加上秋后一年一度的打猎,有时也能捕到山牛和麂子,打猎时全村的男子牯一齐出动,大人拿火铳,后生掌梭镖,细鬼拿木棍,所有的狗跟着他们上山,喔嗬声此起彼伏,往常寂静的山林变得热闹非凡。有时野物逼急了会不顾一切地穿过村庄,这时看见的妇娘人们便惊慌失措、尖声呼叫,不过这时的野物不伤人,它们大多夺路而逃,听讲有一回凤子嫂在河边担水,一头受惊的麂子过桥时掉到了河里,被凤子嫂抓住两条腿活活给拎了起来。龙女村的打猎蛮有意思,得到的猎物按户分,开枪的人多得一个头,家中没有人参加的照样得一份,前不久他们去打野猪,我们家就分得了几斤肉,我和小文险些把舌头都吞进肚里去了。而杨梅坑往往是人们打猎时的首选地点,可见它有多偏僻了。这样的地方姑姑为什么就不害怕呢?夏发认为姑姑到那儿去不是放牛,而是别有所图,但她到底图的什么,夏发又说不出,倒是阿林烧炭时发现杨梅坑深处的一座废窑前有新鲜屎和吃过的熟番薯皮,阿林远远瞅见一个野人似的东西一闪而过,他猜那东西就是失踪多时的福祥,而姑姑去杨梅坑正是为了会福祥。
“对,我妈也讲福祥没死,上次还到我家灶房把剩下的半桶饭偷走了……”
我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这场谈话,并告诉他们福祥曾到我家里来过:
“他的卵子给人割了!”
我散布的这个消息像过年时候放的大爆竹“踢死狗”一样威力巨大,吓得大家打了个寒噤。随后他们便凑近来,央求我再把事情说仔细些,我一得意,早把妈妈和奶奶的吩咐丢在脑后,把上次我亲历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讲了出来。
讲这些话时,金娇去找玉娇姑姑了,周围那些小伙伴在我眼里都是好孩子,这也是我一反常态多嘴的原因。我根本没注意到麻子果几次从我们这边过,还有金龙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混在了人堆里,正张开他那肥厚、愚蠢的嘴唇听得出神。
“哇,这是真的吗?真的呀?”
“是你编的吧?那夜民兵搜山,他怎么能躲到你家房子里呢?”
阿林是个鬼精,他一边讲,一边朝金龙那儿呶了呶嘴,又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立时后悔得直冒冷汗。还好我不笨,马上就打铁佬一样转了钳:
“哈哈,这是我做的一个梦!骗到你们吧?”
小伙伴们一阵呆,过后便像炸窝鸡一样追着要挠我的痒痒,吓得我一溜烟逃跑了。
“天紫是个骗子,天紫是个骗子!”
七八个小孩闹哄哄的,你推我搡。
“不对不对,我姐讲的是真话。”小文不愿意看我被人冤枉,急得高声叫喊,正在大家不知所措时。阿林突然手一挥,止住了我们的胡闹。
“看,出什么事了?瞧瞧去!”
他指着纷纷起身往屋里涌去,面露惊疑的那些大人,果敢地指挥道。这时,金娇鸭嬷一样颠啊颠地跑过来。
“不得了啦,我姐她不见啦!”
“天呐!天打五雷轰她哟,没良心没心肝的衰货呀……”
我们这伙细鬼,还正在怀疑金娇的话,从堂屋里传出麻子果裂山开谷的哭声,而堂屋门口早已围得水泄不通,大人们七嘴八舌的,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什么。问他们,却谁也没空搭理我们。
这时阿林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
“玉娇上吊了!”
“啊?为什么呀?死了吗?”
一股寒流把我们包围住,每个人的脸都像用石灰水浆过似的,白惨惨的,看上去可怕极了。
“好像没有。你妈正对着她的嘴吹气呢,喏,还这样,用手压她的……奶。”
没人笑。大家惊愕得不得了。
“她为什么要上吊呢?当吊死鬼多难看呀,舌头伸得那么长。”
我伤心地摇起了头,同时异常想念桂仙。要是桂仙在这该多好呀,我们肯定会躲到一个角落里去说话的。
“哎,你们讲桂仙会不会晓得我们这边的事啊?”
桂仙走后,伙伴们很少谈论她,这使我感到愤慨,也许现在提她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可我就是想把她的名字说出口,同时希望得到热烈的回应。
“桂仙又不是顺风耳千里眼,她怎么晓得咯边的事呢?还讲天紫聪明,我看也是蚩嬷。”
金娇边抹眼泪边笑话我,而其他伙伴附和了两句,便像一群被惊散的泥鳅一样四散开了。姑姑开始抽噎和呕吐,我听见一阵阵“哇哇”的声音。我们这群细鬼崽纷纷钻进了屋里。
“天哪,脖子上有一条红印。”
“还破了皮,出血了。”
“她的眼白里面怎么有血?”
嗡嗡的议论声忽然使阴凉的堂屋变得阴森起来。阿芳紧紧揪住我的裤子,小小的身子抖了抖。
“姐,她变成鬼了吗?”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给麻子果听见了,麻子果满腔怒火,好像给孙悟空的假芭蕉扇扇了几下的铁扇公主,猛地窜到天上,破口大骂阿芳没教招,气得本来正在帮忙的银娥婶婶甩了阿芳一个耳光后,拉着哭啼啼的她扬长而去。
“你他妈的发什么疯乱咬人,狗啊?”
花鼻公本身就被姑姑的事气得苦,现在见麻子果迁怒他人,不由更加恼怒,他推了麻子果一掌,麻子果趁机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哭闹起来,花鼻公家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报应,这就是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奶奶拿着一把从家里找来的艾绒,站在我身边,喃喃自语,脸上的愁色浓得像那夜的雾,她的五官看上去有些模糊,难道是因为我眼里有了泪?
我走出花鼻公家的院子,倚着门楼发起呆来。我看见一只鸟儿飞过去,它腋下的白衣是那样的刺目。那是只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