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缉熙
“秦可卿”这个名字,清代《红楼梦》评点家姚燮(号大某山民)望文生义,解读为“秦,情也。情可轻而不可倾。”倾乃滥施之意。确实,在秦可卿那里,情既轻又滥,它既施之于丈夫贾蓉,又施之于公公贾珍,还施之于丈夫的堂叔贾宝玉。焦大所骂“扒灰的扒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虽未明指是谁,反正贾珍和可卿必在其中。《红楼梦》原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回目(第十三回),跟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相映成对,一在宁国府,一在荣国府,暴露贾府的道德沦丧和子孙不肖。“淫丧”天香楼据推测是写秦可卿与贾珍借口“更衣”在天香楼幽会,因“遗簪”而败露,或被丫环撞见,因羞愧而自尽。所以贾宝玉梦游太虚所看到的秦可卿的画册,画的是“一美人悬梁自缢”。《红楼梦》十二支曲秦可卿的一首名为“好事终”,即讽刺秦贾偷情的“好事”完结。第一句“画梁春尽落香尘”,“春尽”暗示一女子生命的终结,画梁落香尘正是悬梁自尽之意。
秦可卿是“情天情海幻情身”,她似乎就是“情”的化身。贾宝玉在她的房中入梦,作者似在暗示正是秦可卿把贾宝玉引入“孽海情天”这一终身大梦。我们细读《红楼梦》不难体会到,作者所写的“情”其实有两种:一种是纯真的爱情,如宝黛之爱;一种则可称之为“孽”(情孽或淫孽),而秦可卿正是孽的代表。所以她画册上的判词说她“必主淫”。贾宝玉梦游太虚这一回,是秦可卿第一次出场。作者用许多匪夷所思的细节描写秦氏的卧房:宝玉刚到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令其“眼饧骨软”。进得房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壁上挂的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画的是杨贵妃的醉态,可谓香艳之极。之所以假托唐伯虎,当然因为他是出了名的风流才子。画的两边是“秦太虚”写的对联。北宋词人秦观,字少游,又字太虚,写的词正以香艳著称。作者不用“少游”,而巧用“太虚”,乃一语双关,暗示秦氏卧室,就是“太虚幻境”,宝玉进入其中,其实已入幻境矣。那副对联道是“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这是小说作者仿照秦词风格巧妙制作的。“锁梦”者,不能入梦也。因为不能入梦,所以才有“嫩寒”之感。在这醉人的春夜之所以不能入梦,正是暗示春情春思之难抑也。“袭人”的香气,不是花香,而是人的香气。无怪乎脂评评曰:“艳极,淫极!已入梦境矣。”
宝玉接着看到的,有武则天用的“宝镜”,赵飞燕立舞的“金盘”,“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还有寿昌公主卧的榻,同昌公主制的帐。接着秦氏又亲自展开“西子浣过的纱衾”,移来“红娘抱过的鸳枕”,如此等等。读者不难看出,所有这一切细节,无论是画,是对联,是什么宝镜、金盘、木瓜等等,均非实有其事,而是作者别出心裁虚构、假托的,是一种象征和暗喻,而且明显带有夸张和调侃的意味。作者用这类随意挥洒的写意的笔墨,用意无非是渲染一种淫靡的气氛,令人感到秦氏卧室,正是一片“孽海”。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刘心武先生在他的《红楼梦揭秘》中,居然用上述种种摆设来证明秦可卿身份的高贵,证明她的公主身份(即她是废太子胤礽的女儿)。在刘心武先生看来,安禄山的木瓜之类的东西,是只为“公主级的人物”才配用的高贵的东西,这真太不可理解了!安禄山和杨贵妃的暧昧故事,以及有关武则天等人的种种传说,都是在野史以及情色小说中渲染的十分低俗的东西,作者有意借用这类细节,正是为了显示“主淫”的秦可卿品格的低下。而这类东西,到了刘先生笔下,竟化身为高贵的东西。特别滑稽的是,那只木瓜,竟被刘先生的丰富的想象力化腐朽为神奇,成了用玉石仿制的。这样,它既获得了存在的理由,(不然,一只唐代的木瓜怎么能存留到清代!)又变得高贵了!
秦可卿与贾宝玉的关系,小说的描写扑朔迷离。当宝玉不肯留在挂有劝人读书的《燃藜图》的房间,秦氏就说:“往我屋里去吧。”宝玉当即“点头微笑”。到了秦氏的卧室,看到上述种种摆设,宝玉的反应也是“含笑连说:‘这里好!’”这种描写已经耐人寻味。宝玉在梦中,警幻仙子把她的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妹妹,许配给他,当夜即成姻。“兼美”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也。在宝玉的心目中,林黛玉这位“神仙似的妹妹”固然是他的至爱,而宝钗的美丽,他也不无动心,所以他潜意识中的梦中情人,就是两者兼而有之的了。也许生活中秦可卿真的“兼美”,所以才会让宝玉动心。作者故意把实境和梦境连在一起,让人感到似实似幻,非实非幻,实即是幻,幻即是实。梦境其实就是幻化了的实境。所以脂评说“此梦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清代评点家护花主人则评曰:“想巫山之路早已发轫于秦,其与袭人定情不过借以明示耳。”
假如秦可卿真乃刘心武先生所说,是位尊贵的公主,其身份比贾府上下所有的人都高贵,那不言而喻,贾府上下对她定是十分尊重,不敢稍有亵渎的了。这里可是有君臣大义的啊!(请看后文元妃省亲,贾母和贾政接待元妃的情形,就可知这君臣之义在贾府是多么讲究。至于生活中的曹家,更是世代包衣,即帝室家奴。)曹雪芹又怎么能选择这样的人在小说中充当淫孽的代表,不但嫁给了贾蓉,还跟公公扒灰,又“偷小叔子”,最终“淫丧”天香楼!这一点,刘先生也想到了,为了自圆其说,他又制作出诸如秦可卿与贾珍、贾宝玉辈分相同,不算乱伦;秦可卿与贾蓉只是名分夫妻,以及“关上宁国府大门,在那高高的围墙里”干什么事谁也管不着等等理由。像这样随心所欲地篡改作品的情节,还把一盆污水泼到曹雪芹一家的头上,实在是太过分了!
秦可卿出殡和元妃省亲,是小说中着意渲染的烈烈轰轰的大场面,显示那时的曹府“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盛极一时。这不免使人想到,如果秦可卿真是被偷偷送进曹府避难的废太子的女儿,而且据刘先生说她的死,是因为被告发了才不得已而自杀的(如此说来不是“淫丧”而是“政丧”了!)她的丧礼敢如此张扬吗?会有那么多的王公勋戚来为她送行吗?他们都活得不耐烦了!刘心武先生说这位公主死时该是在雍正时期,那就更不可思议了。雍正一上台,先治李煦(曹寅的妻舅,与曹府“一荣俱荣,一枯俱枯”),仅仅是因为李煦曾给雍正的政敌允禩买过五个苏州女子(实际上还是允禩命他买,他不敢不买,并非有意巴结),就被治重罪,全家被抄没,妻儿老小被充为奴,李煦本人也发配到黑龙江边远地区做苦役,最终死于流所。雍正接着又治曹家。曹家的命运之所以比李煦稍好一些,在全家被押送北京后,雍正居然格外开恩,同意给曹家留几间老房和几对奴仆,以养二代孤寡(曹寅和曹颙之妻),年幼的曹雪芹也得以幸免于难。这不但是因为曹家被抄没时,景况之凄惨出乎雍正的意料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没有发现曹家与雍正的政敌有任何牵连。如果雍正知道曹家竟敢偷偷收养废太子的女儿,以雍正之忌刻严酷,曹家的下场肯定比李煦家更惨,说不定就是灭门之祸!对此,刘心武先生又发挥他的无所不能的想象力,说因为告发秦可卿的,不是别人,而是贾元春!(贾元春为什么要甘冒灭门之祸告发秦可卿呀?)又据说是因为皇上喜欢贾妃,既然你说了实话,就算了。不但如此,这位皇上还居然同意丧礼办得风光一些,甚至还派大太监去祭奠!这是童话,是神话,还是鬼话?!刘先生说秦可卿的时期相当于曹頫时期(他总这样把小说和生活混在一起),他大概忘了,曹家在曹頫时期,特别是雍正上台以后,早已风雨飘摇,陷于极度艰难困苦之中!曹頫在雍正二年正月初七日给雍正的奏折中,已有“家口妻孥,虽至饥寒迫切”的话,他敢这样说,说明绝非假话。所以曹家被抄没时,只发现“桌椅、床杌,旧衣零星等件及当票百余张”。试问这样凄惨的景况,还能那样风光地为一个废太子的女儿办丧礼吗?这岂非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