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裳
抗战中从沦陷的故都北平传来消息,鲁迅先生留在故居的藏书有出售的传闻,藏书目录已在琉璃厂书肆出现,时已落水的周作人也想插手其中,企图选取藏书中部分精粹。这就使留居上海的先生家属焦急万分。传闻扑朔迷离,莫知真相。许广平夫人极需得知实况,以便挽救。遂请友人于一九四四年以游览故都为名,赴平探望先生遗属,顺便了解售书情况。赴平游览者之一是唐弢。结果不错,先生的遗书手稿得不散入市肆,其中重要部分终由许先生携归上海,这是后话。
唐弢他们於慰问先生在平家属、商量保存遗书之余,遍访先生在平故友,其中就有苦住危城的俞平伯先生,并请求手书墨迹,返沪后裱成条幅,悬之斋壁,为我所见。平伯所写为褚河南的《枯树赋》,笔精墨妙,令人意远。此际唐弢斋中留有当年鲁迅选辑《北平笺谱》,弃余残叶,我就选得数张,冒然致书平伯先生求字。得到复信并诗篇不少。其一诗作于“丁亥九秋”,丁亥是一九四七年,诗意凄恻,可见作者当日心情。这是我以晚辈与平老论交之始。
解放初我到北京,访问俞先生于老君堂旧寓,顺便组稿。那时平老尊人阶青先生新逝,家境拮据,心情很不好,亟愿写稿,俾得稿酬济急,苦无题目,我就建议旧作《红楼梦辨》绝版已久,读者亟愿得读新篇,何不就此改写,当为读者欢迎。平老欣然接受,于是《红楼梦研究》的开篇几章就陆续在《文汇报》的副刊发表。记得原稿是随便写在废纸背面上的,用行草写成,不计行格,排版颇不容易。而屡屡催问稿费,可见当时的困窘。岂料此书后来竟成批判重点,为解放初文字大案之一。我虽噤无一言,但心存惶愧,悔曾有此一建议。平老后来在通讯中也说“此书之成,全为经济,无关政治”的话。可见当时对运动的认识,不过如此。
平老对平生著作,极注重装帧。从最早的诗集《冬夜》(一九二二)起,《忆》(一九二五)、《西还》,一直到一九四八年的《遥夜闺思引》,莫不精心设计,别出心裁。《冬夜》是扁长方开本,封面书名左侧有圆形弹琵琶仕女图,幽雅别致。《忆》则是丝线穿订的四十开小册,全书手写影印,出作者手笔。有朱自清跋,丰子恺插画十八幅,其中八幅是彩色,如此装璜,可谓前未曾有。一直到《忆》问世后二十三年出版的《遥夜闺思引》,更用作者手书的绝妙小楷珂□版印行,道林纸本,用丝线订。更是难得的善本,前后两版总共印了三百余册而已。
他的散文最早由开明书店印行的《燕知草》,也是线装本,中有作者手写之页,有丰子恺彩色插画,有旧笺纸的插叶,有湖楼摄影,彩绘缤纷,动人心目,是新文学书刊中难得的善本。“良友文学丛书”中收有平伯的《燕郊集》,有两种版本,其一是黄道林纸,假皮面软精装,一时视为精品,其实十分俗艳,充溢洋场气息,关於流行一时的“米色道林纸”,当时周作人就批评过,认为这在日本,不过用作广告、招贴,质脆而薄,哪里可以用来印书!平伯大概在知堂座上,得闻此论,因此《燕郊集》就有了两种版本,于“硬领皮靴”本外,别有一种白道林纸本,封面自写书名,朴实无华,与充满洋场气的通行本,崭然别出。可见其注意装帧,有如此者。
平伯以说词名世,早岁喜说清真词,晚岁更有《唐宋词选释》之研究力作。他自己也作词,早岁有《古槐书屋词》,刻本,许宝□(俞夫人宝驯弟)手书上版,卷首大题下不著撰人,依杭郡词人旧例,只钤二朱印:“平伯所作”与“德清俞氏”耳。此书罕见,□□小册,更易毁失。我偶得之于来青阁。以为帐秘。庚申(一九八〇)端阳,平老更以新刊《古槐书屋词》二卷见赠。此书叶圣翁题□,扉页后三行牌记,“俞平伯著,古槐书屋词钞,庚申刊于澳岸。”首平伯手写叶遐庵旧序,正文二卷,皆许宝驯手写。卷一末有“岁在癸丑(一九七三)中秋节姐宝驯书於京郊新寓”跋。略云,“闲若七弟早岁临池,于十三行颇有会心,曾为平伯写此词,刊本流传甚稀,瞬阅四十载,家中仅存一红印本,虞其遗失,顷重摹之。抚迹追思,百端交集。”卷二尾有宝驯一九七九戊午腊八跋,后钤“耐圃老人八十后所作”白文大方印。跋略云,“其卷二昔年清本佚于丙午(一九六六),零篇四散。其年月先后,均无次序。平经友人敦促手定,余亦自告奋勇,愿为重钞。”
《古槐书屋词》发行者书谱出版社(香港),承印者文集印刷所(澳门),定价港币拾元整。套朱精印。余有跋,七日前游京师,谒平丈於三里河寓,告已以此册见寄。前日归沪,见此小册,印制殊精,亦近时善本矣。所附诸跋,俱有情致。可知许俞两家故实,亦读燕知草之一助也。漫记卷末。庚申五月二十七日,黄裳。
新时期来,平老每有所作,辄以相寄。庚申二月,又以影印本《如影》一册见赠。首有自记云,杂稿今存香岛外孙女处,书名取“书者如也”之义。所收为一九七七年后手书诗词杂稿。时“文革”初罢,余憾犹存,颇有谴责前朝权要之作。如一则先写李商隐“隋宫”一诗,继解题云,“一九七八年七月四日,偶读新闻,戏套袭唐诗。昔人谓义山诗多被西□诸公抄袭割裂,若兹俳谐,弥可愧也。七七日记于京寓。”诗云,“背人颜色冷红霞,□鸟来时日影斜。(贾生赋云,庚子日斜兮□鸟集予舍。怪鸟鬼趣,皆恶道也。)十二巫峰啼蜀碧,青衣江水即天涯。(沫若二水,青衣江,皆蜀中川名)空闻秦火销馀暖,不见燕京噪晚鸦。(北京昔有老鸦,今寂无闻)地下若逢真武□,岂宜重问女皇家。”平伯涂。
诗语诙诡,难得确解。旧诗妙处,恰在疑似之间。此诗是也。亦有明白无隐者,如下一首。
前闻有将景印骆宾王集者,后因故中止。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四日,晨枕偶忆,口占六言云:
陈琳檄愈头风,宾王讨照辞雄,遗集真堪嚇鬼,文章天下之公。平伯耄矣。
此则明白如话,不劳考证辩难。“文革”中常闻有大字本书出版,便老眼也。然常人绝不得见,印数恐亦无多。否则今日拍卖场中何不一见。市人重清宫刻本,即极无聊之书亦得善价。如有“大字本”出,岂不远胜武英殿、扬州诗局本乎?《如影》中尚有怀旧友朱佩弦诗,情感真挚,故人情重,见于绢素,读之兴慨。
又有“感禅宗六祖事”一诗。诗云,金轮女帝当阳日,一衲天南旨弗遵:谁谓空门忘节操,花开五叶道弥尊。后有注云,旧唐书云,慧能住韶州广果寺,神秀奏则天,请追慧能赴都,慧能固辞曰,吾南有缘,不可违也。竟不度岭而死。天下乃散传其道。己未(一九七九)端节於北京。
此则不知何指,有熟知掌固秘辛者,望能解此惑。有疑为故友陈寅恪作者,差近似,亦未敢定。
平老喜作书,每问必答,我处尚存遗笺数十通。编全集时未见征求,遂成“集外”。平老晚年亦偶作小文,但不欲发表。来信每说我近又偷写一文,但惮商榷,遂不见於报刊,但每以原稿复印见示。时我方写文论陈沅事,他即有两文谈梅村“圆圆曲”,谈言微中,饶有趣味。此文只就其平生著作版本少加疏解。别有阐说,当俟异日。
二〇〇七年十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