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看来并不在起义领导人的预料之中。
眼下,起义军的形势急转直下,败局已经隐隐浮现。而且祸不单行,主心骨周恩来由于劳累过度,病情加重,染上了严重的疟疾。
周恩来恍恍惚惚地躺在去海陆丰的担架上,四个士兵轮流抬着他走。天上正毒的太阳,垂直喷射着火,烤得士兵满头满脸都是汗,用手一摸满手是水。周恩来头部略仰,双唇发紫,他身上已盖着几床毛毯,但全身仍像是浸在冰水里,上排的牙齿和下排的牙齿,不停地“咯咯”作响。
“担架上是周恩来同志吗?”10月3日午后,一行人走近流沙时,有几个起义军军官急忙走上前问道。
“什么事?”护卫的人警惕地上前反问道。
“谭主席在这里等他。”
周恩来昏沉中听谭平山在此,忙支起身子说:“谭平山在哪里?”
“在前面的教堂里。”
周恩来对抬担架的士兵说:“走,我们过那边去。”
这座教堂就建在路旁,教堂不大,建筑却相当雅致,但也许正值兵荒马乱,教堂内外久已失修,墙壁坍颓,四周呈十字形的窗子上,各色玻璃破烂了许多,教堂内部蛛网纷乱,尘埃遍地。后殿的耶稣依旧是一副麻木不仁的老模样。
经过副官和参谋人员的努力,在教堂内细长的侧厅里,中间放了一张长木方桌,四周摆上了一些长椅、板凳和可坐的木墩。
周恩来的担架抬到教堂门口时。贺龙、叶挺、谭平山等人迎上前,周恩来挣扎着下了担架,在卫兵的搀扶下走进了厅里,坐在桌前。里面坐满了人,有李立三、恽代英、张国焘、刘伯承、聂荣臻、郭沫若、彭湃、吴玉章、林伯渠、廖乾吾、贺昌、杨石魂、张曙时、陈公培等二三十人。有的议论,有的扇凉,有的吸烟,都在等待着开会。
周恩来手撑在桌上,身体前倾,全身仍在寒冷似地颤抖。他见起义军和革命委员会要人都在,还有当地一些负责人,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他严峻地告诉大家:“各位同志,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清楚了,我们面临着一场恶战。”周恩来心情很沉重。
他环视着会场,在一阵沉闷的思索后,接着说:“我们起义之后,连续打了好几个胜仗,但我们走错了几步棋,陷入了被动。在汤坑我们被打败了。这是我们战术上的错误、情况上的疏忽,我们太轻敌了。同他们硬打硬拼,付出了重大代价。在瑞金,在会昌,我们打跑了黄绍竑、钱大钧,按理说应穷追猛打,不让溃败了的黄绍竑、钱大钧仍有喘息的机会。可是,我们并没有去这样做,贻误了彻底消灭敌人的战机……”
与会者默默听着。
接着,周恩来用忧郁的口吻说:“三河坝,我们错误地分了兵,使我们的力量分散了。再有,我们进入潮汕后,政治工作、民众工作不仅没有跟上,不仅没有把民众发动起来,而且还犯了极大的错误,进入汕头之后,反而还采取了类似旧军阀的作风,枪毙了两位工友,用以维持旧秩序,民众对我们有看法,有的明说我们是蒋介石的第三军队。现在,局面已经很严重,敌人已经取得了有利的形势,要集中力量把我们各个攻破。”
说到这里,周恩来转了下头,扫视了大家一眼,低沉地继续说道:“我们已经接到中央的命令,我们共产党人将不再打国民党的旗号,我们将在苏维埃的旗帜下继续干下去……”
会场上很静。周恩来的语音虽然不高,却像重锤似地猛砸在每个共产党员、特别是国民党员的心上。人们的眼睛立即黯淡了,被一种散伙的悲切心理所占据。会场议论声、挪动椅子声,全部嘎然而止了,整个会场出现了难言和压抑的沉默,会吸烟的都勾着头在喷云吐雾。
周恩来接着说:“善后的办法大体上已经商定好了,贺龙、叶挺同志已经知道。武装人员尽可能收集整顿,向海陆丰撤退,今后还要作长期的革命斗争。这工作已经开始进行了。非武装人员愿留的留,不愿留的就地分散。我们已经物色好了当地的农会会友作向导,分别向海口撤退,再分头赴香港或上海。”
周恩来说完,扭头问旁边的贺龙、叶挺:“你们有什么再说说吧。”
贺龙摇了摇头。从开会起,他就始终沉默着。仿佛憋不住烟瘾似的,一斗接一斗、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他的面孔分外的沉郁和黝黑,细细的眼睛里含着坚忍。
“我们再有一团人,便什么都不成问题的啦!”叶挺满脸通红,青筋突起,他站起身来,身子微微地向前倾,双手紧握成拳头用力压住桌面,眼睛闪电似地扫过全场,嗓门很高,声音很响,有点冲动,“到了今天,只好当流寇,还有什么好说!”
快人快语,说完便一P股坐了下去。会场里议论纷纷。
贺龙本来不打算说,但叶挺那种悲观样子,那种幽幽哀伤的语调,使贺龙极为反感。他呼地站起身来,用烟斗轻轻敲了敲桌子,接过叶挺的话,昂扬激越地说:“不!我心不甘,我要干到底!就是再回湘西,我也要卷土重来!”
“叭!叭!叭!”教堂外面,突然响了枪声。与会者立刻紧张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是谁打枪?”
坐着的人们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椅子板凳一阵乱响。
“敌人来啦!”一位军官打老远就朝会场这边直咋呼,他慌慌张张地闯进门来,差一点撞在刚要往外冲的贺龙身上。“报……报告,敌人来了!”
这消息使与会者都大吃一惊。其实,这消息在大家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大家想到了敌人要来,但无论如何没想到敌人来得这么快。而起义军这边,第二十军第一、第二师已远远地走在前边,叶挺第二十四师又没上来。看来敌人是拦腰冲过来的。
会议中断了。大家纷纷冲出了教堂。空空的教堂里满地都是烟头,有的熄了,有的还在冒烟。
“不要紧张!大家不要乱!”
叶挺有点恼怒,一边亮着粗哑的嗓门喊着,一边赶忙集合起警卫革命委员会机关的武装人员,看了看约一营人。可整个队伍毕竟不同于战斗部队,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幼;还有数百个挑着行李、硬洋的挑夫。
叶挺便指挥那一营人掩护着革命委员会撤退。这时候,第二十四师的先头部队赶了上来,大家这才放了心。
浩浩荡荡的队伍匆忙向西,经钟潭向海陆丰道上的云落前进。周恩来这时高烧发到了40度,全身发软,实在不能步行,他只好继续由担架抬着,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别人看周恩来病成这个样子,劝他离开部队先隐蔽一阵子再说。周恩来坚定地回答说:“我的病不要紧,能支撑得住。我不能脱离部队,我要坚持到海陆丰去,扯起苏维埃的旗帜来!你们快走吧!”
长龙似的队伍继续向前走着。前面,是敌人早已布好了的一个大大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