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一波依靠这仅有的一百元小费,度过了一个星期的时光。有一天下午,他为了寻找工作,在洛阳城里奔走来去的时刻,突然和吴国涛不期而遇。吴国涛背着一个黑色提包,风尘仆仆地从马路的对面迎面走来。吴国涛喜出望外地和他拥抱在一起,一番寒暄后拉住他的手臂来到附近的一家餐馆,点几碟小菜和一瓶白酒,二人一边喝一边开怀畅谈起往事。吴国涛不堪回首地对他说道:蛋子儿——啊!我的好兄弟,世事难料呀!你离开治安大队不久以后,赵队长和他的老婆离了婚,后来咱们中队从外面抓回来一个妓女,那女人十分风骚,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和赵队长勾搭在一起。这件事情在治安大队闹得沸沸扬扬,后来被上级领导察觉了,赵队长感觉无法在单位继续工作,就辞职离开这座城市。据说他现如今在广州开办一个玩具加工厂,生意很不错。赵队长辞职之后,治安大队又调来一位队长,新来的队长工作十分严谨,我在一次外出巡逻的时候,因为擅自逃岗到歌厅跳舞,被辞退了。后来我回到家乡,在村子里开办了一个养鳖场,几年以后,稍有积蓄,可是我的老婆……
吴国涛说到这里,深深地喝一口闷酒,一言难尽地说道:这世界上的女人……都是一个德行!她竟然吃里扒外,在一次外出卖鳖的时候,和饭店的经理鬼混在一起,三天没有走进家门。我感觉事情不妙,去那家酒店找她,我悄然来到那一家酒店,把他们堵在酒店的一个包房。我的老婆……她妈的!她脱得一丝不挂,躺在床上和酒店的经理正在鬼混,我怒不可遏地在她和酒店经理的脸上甩了几个嘴巴,然后把他们咒骂一顿转身走了。以后,我和老婆协议离婚了。我们离婚以后,我不想听乡亲们的闲言碎语,养鳖场不干了。我在广东承包一个商场,因为不善经营管理,一年之后,我赔得身无分文……今天,我刚从广东折身回来。我想回去探望一下母亲和孩子,然后我想……到广州投靠赵队长,也许他看在咱们过去的情分,可能会给我安排一个差事。
吴国涛说到这里,话锋陡然一转问道:兄弟,你现在混得如何,一切都还好吧?
田一波喝了一会儿闷酒,话多了起来,他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爱情变故和这几年的曲折生活告诉了吴国涛。吴国涛感慨万千地对他说道:兄弟!哥哥我奉劝你一句,你为了这样一个势利的女人付出那么多,不值……不值啊!人这一辈子,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活着?天下的女人多如牛毛,到哪里找不到一个你喜欢的!这样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前段时间结识的一位女子,她妹妹要人才有人才,要长相有长相,要不然……我给你们牵一牵红线?
田一波忙不迭地说道:哥们儿,我现在生计无着,食不果腹,哪有这份心思?再说……我对别的女人一概不感兴趣。
吴国涛又把瓶子里的酒斟满酒杯,振振有词地对他说道:球!不都是女人嘛!晚上睡在被窝里,都是女人味!如果是我,我这一辈子,决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像你这样执著追求。兄弟,过去的事情,无论是幸福或是不幸,都见鬼去吧!人生犹如白驹过隙,十分短暂,何必为了一个不值得你去真心付出的女人而生活得这么累呢?
田一波和多日不曾相见的好友一番长谈之后,吴国涛因为想念家中年迈的母亲和孩子,他要走了。田一波想挽留,让他在这里逗留几日,可是他囊中羞涩,无能为力。吴国涛望着他窘迫的神情,感慨万千地对他说道:兄弟!今天在这里和你不期而遇,我感到非常的高兴,来日方长!
吴国涛说罢,他们起身走出饭店,吴国涛挥一挥手和他作别了。田一波送走了朋友,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马路旁边的一个面包房前。这家面包房的窗户上贴着一张招工启事,田一波的目光被这张招工启事所吸引,因为生计所迫,他几乎毫无选择地和面包的老板谈妥了工作。条件是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月薪五百元元,包吃包住。田一波对这份工作十分满意,因为他以后可以衣食无忧,在这座城市自由自在地生活了。面包房的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她每天一大早就爬起床来,催促面包房的四五个伙计们起床做工。田一波起早贪黑,忙个不停,每当夜深人静,面包房歇业的时候,他不知疲倦忙里偷闲地疯狂阅读文学书籍,另外他又从书店借来一些文学作品,充实他工作之余的时光。一个月后,他以自己辛勤的劳作,获得了五百元的工资。这些工资他舍不得胡乱花费,除了到新华书店买一些自己喜欢的文学书籍,剩余的部分他都存起来。他这么做是为以后参加自学考试做准备。因为他工作勤奋,又热爱学习,面包房的寡妇老板对他十分关照,每一个月又特意给他增加了五十元工资。老板娘之所以这么慷慨,另外一个原因是老板娘有一个女儿,现如今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她感觉田一波为人实诚,而且偏爱学习又十分勤奋,暗中已经把他当做未来的乘龙快婿来对待。田一波对娇生惯养,花枝招展,俗不可耐的老板娘的女儿,从来没有非分之想。等到他领到第五个月薪水的时候,他算是小有积蓄了。为了追寻自己的梦想,在一个星斗满天的夜晚,他独自来到洛阳市东城区电大高教自学辅导中心。他想到这里尝试一次讲师们的精彩授课,没想到却闹了个笑话。田一波不知道来这里听课的学生,都办理了一个听课证,凭借此证才有资格在学校的教室听讲。在即将开课之前,一位戴着近视镜的讲师巡视一遍座位上的学生们说道:同学们注意啦!拿出你们的听课证,请放在课桌的右角上。我要例行检查。
讲师话音未落,同学们一阵骚动,他们翻找出各自随身携带的听课证,放在课桌的右上角。讲师绷着一副严肃的面孔,在学员们中间开始巡视来去。
田一波望着面孔严肃的讲师,忐忑不安地问同桌的:我只是想到这里尝试一次听讲,暂且没有办理听课证呢!
那位男同学嗤嗤一声笑,十分滑稽地对他说道:你不用担心……这位讲师近视眼儿,他什么也瞧不见!
田一波惶惑不安地对他说道:讲师如果什么也瞧不见,他怎么给同学们讲课呢?
田一波话音刚落,讲师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旁,十分客气地微笑着问道:这一位同学,请你出示一下听课证吧?
田一波显得手足无措,他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的听课证……我是想……
那位男同学望着他吞吞吐吐的窘迫神态,打断了他的话,十分从容地为他辩解道:他是跟我一起来的,是我的朋友,他想……
讲师还没有等那位同学把话说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戏谑似的对那一位同学说道:别人都是带一位女朋友到这里听讲,你怎么带一个男同胞呢?
平静的教室里一片哄堂大笑声。田一波脑海里一阵轰鸣,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那位同学扫视一眼哄堂大笑的同学们,他又不卑不亢地对讲师说道:他想来尝试一次听讲……以后他也想参加自学考试。
讲师似乎意识到刚才的话语说得有些过分了,他挥一挥手,平息了大家的笑声,忙不迭地对他说道:今天晚上,就请你在这里认真听课吧!讲师说罢走向讲台,继而拿起一本哲学的教科书,面向同学们说道:请打开哲学课本第137页……
又是一阵骚乱声,是同学们翻书页的声响。
这天晚上短短的两个小时使他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因为他过去曾对玛丽的姐姐玛菲说过“人不见得只有进高等学府才能够成材,不进高等学府就不能够成材”的偏激话语。现在他经历一次讲师的精彩授课,使他求知若渴的身心为这一句幼稚的话语而惭愧。他现在深信不疑,如果在未来的生活中,能够到这里专心致志地听讲师授道解惑,那将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田一波为此坐卧不宁,他在那位同学的热心相助之下,很快如愿以偿地报了名,又买了几本《普通逻辑原理》、《中国当代文学》、《哲学》、《文学概论》之类的学习资料,继而顺利地加入到成人自学考试的队伍。他每天除了工作,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去。他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没有料想烦心事却接踵而至。老板娘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和蔼可亲地把他叫到她的房间里,先是给他倒了一杯奶茶,继而向他探问一些他的家庭情况,然后笑吟吟地对他说出了她蓄意已久的想法。田一波对老板的女儿从来不感兴趣,他和老板娘的宝贝女儿之间,无论是现在或者是将来,都不可能发生什么。因此他委婉地拒绝了。自此之后,老板娘对他冷眼相待。她不但扣除了每一个月多给他发的五十元工资,还对店铺的伙计们说他是一个吃里扒外的家伙。那些长着乌鸦嘴的伙计们,在过去老板娘对他偏爱有加,私下对他特殊关照,给他增加五十元工资的时候,都已经对他记恨在心。此时此刻,这些伙计们几乎一窝蜂地站在老板娘那边,他们时常当面肆意地嘲笑他,挖苦他是一个好高骛远,不识时务,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狂徒。他们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讥诮话语是:一个穷光蛋,一个没有读过几天书,而且连常用字也写不好的人,竟然异想天开地做白日梦!
田一波为了不失去读书学习的机会,他舍不得这一份衣食无忧的工作,一天到晚脚踏实地地拼命工作,时常累得腰酸腿疼,无精打采,也无法讨取老板的欢心和赞赏的目光,并且在工作中稍有不慎,如果做错了活计,就劈头盖脸地受到一番训斥。天长日久,他不堪忍受老板阴阳怪气的指责和伙计们的讥讽,他很不情愿地辞掉了这份工作,又在洛阳郊外的一个橡胶制品厂谋到一份差事。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骑着一辆破烂不堪的自行车,携带着听课的学习资料,独自往路途遥远的洛阳城奔去。到了下课的时刻,他又骑着自行车走出霓虹闪烁的洛阳城,独自行走在没有路灯,只有满天星斗相伴的城郊之外。因为到了寒冬季节,凛冽的寒风时常吹打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他单薄的衣裳不胜寒冷。这样自虐一般的生活方式,使他在现实的生活中不敢有穷奢极侈的渴盼了。他不期望眼前的生活有多么的美好,人生在世有多么的荣耀,命运有多么的绚丽多彩!他惟独希望在未来的光景里,能给自己创造一个学习的机会。似乎,他在这极其艰苦的生活环境里,只有全力以赴地投入到读书学习中去,才能找回他失去的爱情,才能找回他追寻的生活。似乎,他可以在无休无止的劳作和阅读中尝到爱情的甜蜜,品尝到生活中的幸福和温馨时光。似乎,为了他未来的美好爱情,为了他未来的美好生活,读书才是他唯一的生活出路……
田一波一天到晚自强不息地读书学习,为了生计而不知疲倦地疯狂工作。他每天一大早就匆忙地爬起床来,先是看一会儿书,然后要准时在厂里的食堂吃饭、上班。
田一波初来乍到,不了解厂长聂爱财为人处世的本性,他时常被聂爱财看做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有一天他下班以后,独自钻进空荡荡的宿舍里,手里捧着一本耐人寻味的《中国当代文学》,在津津有味地阅读。这时聂爱财轻轻地推开了虚掩的门,皮笑肉不笑地走到他身边,阴阳怪气地叫他去清扫厂院!他漫不经心地对他说,我现在下班了,想看一会儿书。聂爱财注视着他桀骜不驯的表情,一声讥笑对他说道:想不到你还热爱学习哩?
田一波的心里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厌恶之感。此时此刻,聂爱财如果是一只飞来飞去的苍蝇,恐怕他早已伸出手去,狠狠一巴掌拍扁了他!
聂爱财望着他冷酷的表情,在他的面前来回踱着步子说道:小田呀,你这样独自地呆坐着,这大冷的天儿,你能不生病吗?出去把厂子的院落打扫一遍,多活动活动身体,对你会大有好处——生命在于运动嘛!
他鄙夷地凝视着眼前的厂长,内心深处十分明白,毫无怜悯之心的聂爱财,是在绕着圈子挖苦他。聂爱财那笑里藏刀的讥诮话,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刺进他的心脏。他暗自思忖:常言说,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自己是一个落魄的人儿,此时此刻又能怎样?
田一波无奈地跟随聂爱财走出宿舍,忙乎了半个时辰,把整个厂院打扫干净了。他扔下工具,急不可待地捧起一本书来读,这时……厂长聂爱财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对他说道:一波,活干完了?可以……干得不错,现在……你去烧一锅炉温水去吧!等一会儿,如果你把水烧开了,让大家洗一个热水澡。
聂爱财一边这么说,一边把他带到了橡胶制品厂锅炉房。田一波望着离去的厂长,内心虽然十分不情愿继续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活计,但是他为了能够读书学习,能够如愿以偿地到学校听课,不得不听从厂长聂爱财的吩咐,从事这种低级趣味百无聊赖的活计。他拿起斧头劈开一些木柴,抓一把干草把火点着,又在上面压上一些煤块,拿着一把扇子在锅炉的下面扇着风。因为木柴和煤块十分潮湿,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依然徒劳无益,没有把炉火点燃起来。这时候,聂爱财悠然自得地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十分不客气地责备他说道:小伙子,你真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书呆子,这么简单的活就干不了?
田一波面对不善解人意的聂爱财辩驳道:这又不是我的分内事,我为什么要学会烧锅炉呢?再说人这一辈子都有自己懂的事物,也有自己学不会的东西!
聂爱财没有想到他竟敢出言不逊,凝视着他桀骜不驯的神情,缓和一下语气挖苦道:你是大学生,是人才,有事业心,这件事的确不应该让你干,可是,有一句古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常言说的好,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既然在厂子里混饭吃,就得无条件地服从管理!
聂爱财说罢,转身走了。田一波为此愤愤不平地暗自咒骂道:狗眼看人低,爷们儿是虎落平川受犬欺!
一个居无定所,生计无着,漂泊流浪的人,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混饭吃的时候,想挤出一点时间,自由自在地读书学习,这是何等困难啊!聂爱财不但对他指手画脚,剥夺了他应该拥有的学习时间,反而责备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平白无故地对他进行挖苦,冷嘲热讽。这黑白颠倒的红尘俗事,无情地折磨着他耿直、倔强的性情,他逆来顺受,默默无闻地承受百般凌辱和刁难。他几经周折,终于生着了炉火,烧了一锅炉的温水。聂爱财当仁不让地第一个跳进澡堂,舒心地享受着那一池清澈的温水,洗干净了自己满身的污垢,而他仿佛是一个烧锅炉的工人一样,带着一脸的黑煤灰走出锅炉房,匆忙地洗一把脸上的煤灰,又到了他去学校听课的时间。他恳请同一个宿舍的同事,把他的饭菜帮他打了给他留着。然后他匆忙地骑上自行车,径直往洛阳城的学校赶去。他距离学校大概有二十多公里,每一次往返的时间大约需要一个多时辰。田一波匆匆忙忙地赶到洛阳市东城区的学校,专心致志地听讲了两个小时的课程。到了即将下课的时候,讲《普通逻原理》的一位讲师抬起手腕看一看手表,和蔼可亲地面对座位上的几十位同学们说道:时间过得真快!现在又到下课的时分,大家在百忙中冒着严寒来这里听课,让我十分感动,并且我发现有一位同学,他是从很远的地方赶到这里听我讲课,我感觉——他的精神可嘉,值得大家学习!这一位同学是谁,我在这里就不再多说,希望大家向他学习——现在下课!
讲师的话音未落,平静的教室里犹如一锅沸腾的开水。他们像是刚刚出笼的小鸟儿一样,唧唧喳喳地说笑着,似潮水般往教室的外面涌去。
田一波为讲师温暖如春的话而感动,他缄口无语地走出了教室,随着拥挤不堪的同学们散去。他在风雪交加、夜色苍茫的道路上,骑着一辆破烂不堪的自行车匆忙赶路。破烂的自行车座儿硌得他P股疼痛难忍,可是他没有钱换一个新的。就在这前一天,他的自行车脚蹬坏了,如果不及时进行修理,他就无法按时到校听老师讲课,他在万般无奈之下,找到厂长聂爱财,想让他发给他一点工资,因为他在这里已经工作一个月的时光,按照他最初到厂里工作的约定,他应该收到几百元的劳动报酬,可是聂爱财言行不一,出尔反尔。他故意推诿扯皮,不愿按时给他发工资。他苦苦哀求厂长,请他事先借给他五十元钱,可是尖酸刻薄的厂长只答应借给他五元钱。他那五元钱,更换一个新的自行车脚蹬之后就花完了。现在他身上不名一文,在忧愁不堪的生活中负重竞走——爱情、债务、求学和生计的难题,时常扰乱得他一天到晚无法安宁!这些苦恼时常压迫着他,伴随他在求知的道路上前进。他这样马不停蹄地忙碌着,拼命似的追逐着生活。在这样的人生道路上,他这一个逆来顺受的年轻人,每天从睁开眼睛的那一时刻,仿佛墙壁上悬挂的钟表一样,永远“滴答滴答”不停地朝前方转动。
田一波从学校回到橡胶制品厂,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一天繁重的工作和琐事,折磨得他筋疲力尽,困乏不堪。他神情恍惚地躺在床上,面对头顶一抹昏暗的灯光,累得一动也不想动了。可是他饥肠辘辘,不得不爬起床来,从抽屉内拿出同事们给他打的饭菜——那些饭菜已经放得冰凉,他拿到车间放在炉火旁烤一烤,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在这漫长的冬夜里,劳累一天的人是多么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呢!可是他不能入睡,因为凌晨十二点钟,是他接班的时刻。这种三班倒的工作环境和他求学的艰辛生活,已经折腾得他焦头烂额,理不出个头绪!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车间,明晃晃的灯光照耀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他是一个从遥远的山区里来的苦命儿,爸妈离婚了,撇下他一人无人照顾,小小年纪就外出自谋生路了。现在这个“小不点”男孩子已经停工了,他清点着一个又一个加工而成的橡胶圈儿——这些东西是汽车上的配件。他瞧见他前来接班了,兴高采烈地对他说,我今天快要高兴死啦!你知道——我今天加工了多少个?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多——整整有二百多个小皮圈儿,这就是二十多块钱,田大哥,你能加工这么多吗?
田一波望着那个双颊被烈火灼烤得红扑扑的小男孩对他说,还是你工作卖力,干得十分好,明天厂长又要夸赞你了。你这个机灵鬼,到月底又有丰厚的回报了。
这个小男孩歪着脑袋,油嘴滑舌地对他说,但愿我能多挣一些钱,谁怕钱财多了咬手?哼!小男孩油腔滑调地说罢,像小鸟一样乐颠颠地回宿舍休息了。
田一波独自一人留守在工作间,他双手反反复复地摆弄着类似于舵盘的东西,飞快地转来转去。在类似于舵盘的下面是一层半寸厚的钢板,钢板的上面摆放着一个对开的犹如拳头一般大小的钢模具,在模具的中间放一个指甲盖一般大小的橡胶,然后把模具对合上,摆放在炉火上面的钢板上。钢板下面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子,这一层钢板和钢制的模具被熊熊燃烧的烈火灼烤得火红,每一次加工一个橡胶制品,仅需要几秒钟的时间,就要迅速地松开“舵盘”,然后用手抓起灼热的钢制模具把它打开,把加工而成的橡胶制品取出来。因为钢制的模具十分烫手,做这样的动作要非常迅速,如果动作慢了,或者是一不小心,就灼伤了手指。田一波的手掌上,已经留下了十几个血泡,这是他在这些日子里所留下来的印记。这样枯燥乏味的动作,田一波每天要反反复复地工作八个小时。此时此刻,田一波就像是一个机器人,他手脚不停地劳作,钢制的模具每一次落在钢板上面,相互间碰撞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响声,这种刺耳的声音无形中遍布车间的每一个角落,在他的耳际不间断地激荡回响。在这漫漫的长夜,他不能闲着,或者是故意偷懒。因为他不能让自己所做的活计比别人的差,加工出来的东西比别人的少。他们都是一群不懂事的孩子们,他是一个孩子王,他不能比他们逊色。他不想再忍受厂长聂爱财的奚落。即便他是在这里混饭吃,也要坚实地走好每一步。时间一分一秒从眼前滑过,从黑夜即将穿过黎明。天将亮了,再过一个时辰,就又到下班的时候。他不停歇地工作着,让一个又一个塞进模具的橡胶,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半成品橡皮圈子,从模具里飞速取出来。他工作的神态和疯狂的模样,让任何一个陌生的人儿见了,都会以为他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疯子,是一个忘记了疲劳为何物的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浑身困乏无力,仿佛他轻飘飘的身体不属于他的了。他的疯狂,他的卖力,使他磨破的白线手套露出指尖,每一次伸出手去,触摸一下那似火球一般灼热的钢模具,就会钢针刺进指尖一般的疼痛。他被灼伤的手指鼓起血泡儿,撕心裂肺的疼痛使他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他暗自诅咒那个不是东西的厂长聂爱财,不知道体恤民情,不知道怜悯他的员工们,吝啬得就连手套也从不多发。不是东西的厂长聂爱财,他就是吸血鬼!田一波望着手上残缺不全的手套,再望一望旧伤未愈新伤又起的手掌,忍不住一阵心酸,胸腔里一股无名之火风起云涌。田一波不知又工作多么久长,他想折下身看一看炉火烧得怎样。不料他一时站立不稳,感觉天地倒置,摇晃着沉重的身体滑倒在地。他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意识模糊不清,脑际嗡嗡乱响。他感到自己将要在这个诱人的世界上消失,永远见不到他家乡的母亲,见不到他思念的玛丽了。他想呼喊救命,却张不开嘴巴。他感到脑门上仿佛戴上了一个金刚圈,胀痛难忍。也许是因为脑袋胀痛的缘故唤醒他即将丧失的意识——他脑海中一个闪念,明白自己一定是煤气中毒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求生欲望促使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是他浑身瘫软如泥,无法像平常一样,直立起身子行走。他匍匐在地,吃力地挪动着沉重的身体,爬行到车间门口,伸手推开一扇门,一股冷风夹着雪花迎面扑来。他像是一条缺氧的鱼儿一般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着清鲜的空气,一片片飘舞的雪花落在他瘦小的面颊上,使他感觉到一丝丝冰冷,他昏沉涨痛的头脑逐渐清醒。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蹒跚着来到厂长的办公室门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呼喊道:聂厂长……聂厂长……
聂爱财在睡梦中被他惊醒了,他似乎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嘟嘟囔囔地抱怨道:这半夜三更的天,你有神经病呀?有什么事情,明天再对我说!
田一波又一次断断续续对他说:聂厂长……我……煤气中毒了。
聂爱财十分吃惊地说道:你说啥?煤气中毒了?怎么会呢!
厂长聂爱财说罢,昏暗的办公室里亮起一抹灯光,紧接着发出一阵床板的响动,是厂长穿衣下床的声响。过了片刻,厂长聂爱财打开门,又转身回到温暖舒适的床铺上。
田一波摇摇摆摆地走进办公室,浑身瘫软地蹲坐在铺着地毯的地面上,一动也不想动。聂爱财睡眼蒙眬地凝视着他,懒洋洋地翻动着眼皮问道:小田,咋样……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田一波蹲坐在那里,双手支撑着酥软的身体对他说道:不需要……也许……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聂爱财假惺惺地问道:你真的不需要去医院?
田一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需要……就让我……这样歇息一会儿吧!我浑身软弱无力……不能继续上班了。聂爱财又懒洋洋地打一个呵欠,漫不经心地对他说道:稍过一会儿,你去把炉火整好,别让它灭了,然后……你回宿舍休息吧!
聂爱财说罢,他把脑袋缩进温暖舒适的被窝里,又安然入睡了。田一波蹲坐在地毯上,大约又歇息了抽一支烟的工夫,感觉头脑又清醒了许多。他吃力地从地毯上爬起来,回到车间封住炉火,然后回到宿舍歇息了。
第二天早晨,风雪停了,外面到处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厂里的工人们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田一波在睡梦中感觉有人在催他起床,他睁开蒙眬的睡眼,瞧见厂长聂爱财站立在他的眼前。他以左手揉搓着右手,一声讥笑,开口挖苦道:小田呀,这大白的天儿,你怎么还在背着床睡懒觉呢?我看你昨天夜里不像是煤气中毒,别人都没有中毒,你怎么会中毒呢?
田一波望着厂长讥嘲的表情,有气无力地对他说道:我的确是煤气中毒了!
聂爱财一声冷笑道:躺在被窝里睡懒觉,还是比较舒服的嘛!你不适应在这里干了,要不——你干脆卷铺盖走人吧!
厂长聂爱财说罢,他转身走了。
田一波望着转身离去的厂长聂爱财,注视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回想着这些日子所遭受的苦难,不由恨恨地想,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迅速地折身起床,匆匆地卷了铺盖,背着行李走出了宿舍,聂爱财见他是动真格的,要卷铺盖离开,他像是一个变色龙一般笑着走到他的面前,拉他到办公室里和他谈心。老于世故的聂爱财,不知安的什么心。他把他拉到他的办公室里,没有说让他走人,也没有说让他留下来,而是从他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厚厚一沓相片,在他身边坐下来,独自欣赏起来,并不时从中拿出一张照片向他炫耀。聂爱财让他看完这些相片之后,依然没有放他就此走人,他只是一反常态,和蔼可亲地对他讲了一些他不堪回首的往事。他说他少年时代家境贫寒,十六七岁就拉着架子车到煤矿拉煤,一路上吃的是红薯面的窝窝头——后来,在改革开放初期,他的父亲做一些小生意。他们家乡交通十分不便,每年到秋冬季节,满山遍野的果实成熟了,无法外运出山村。他的父亲背着一个竹篓,在山上采摘一些果实到城里卖掉,然后到小百货市场上批发些不值几个钱的生活用品,装满篓子背回山里,没想到这些东西被乡亲抢购一空。他的父亲尝到了经商的甜头,一发而不可收了。后来他父亲小有积蓄,可是他十分俭朴,每次进城回到家中的时候,时常拿生白菜帮子蘸着酱油儿吃……
聂爱财对他讲到这里,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态度对他说道:这大雪天儿,你现在离开这里,也未必就有一个好去处,如果你不介意,就继续在这里工作吧!再过一段时间就春节了,到时候我给你发了工钱,你再走也不迟。
田一波望着善变的厂长聂爱财,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田一波为了能够坚持把这一学期的课程学完,不得不忍辱负重地顺从他的劝说,任人摆布地又折身回到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