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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割离

  父亲去世时,传花还只有19岁。

  那年他和祥仁刚结婚,夫妻俩双双离开党湾,栖身于宁围这块当时还几乎是片荒滩的沙土地上相依为命。未过多久,传花的几个党兄弟也都陆陆续续地从党湾搬迁过来了,有关此地的富裕和土地的广袤肥沃,一时成为老家那边的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也成为许多走投无路了的穷苦人新的希望和出路。已是风烛残年了的仁海想念小儿子了,也极想亲眼见识宁围这地方究竟有些什么,竟能诱惑那么多徐家后人毫无留恋地弃家而来。

  这个一辈子都未出过几趟远门的庄稼汉,心里计划了许久,才终于下了重大决心般托人捎信给小儿子,告诉他自己的愿望。到了约定的那一天,传花便吱吱咕咕地推着独轮车早早地候在一个叫“万年青”的地方。一会儿就见哥哥传炳也吱吱嘎嘎地推着辆独轮车从对面过来了,远远地望见父亲佝偻着身子蹲坐在车上,脸上眯眯地笑着,幸福得像个难得能跟随着大人一起出门的孩子。

  兄弟俩把父亲一交接,又一个面东一个往西地各自掉过头去吱吱呀呀地远去了。

  祥仁将最厚实的一床被子抱到了老人床上,把底下垫的也铺得厚厚的。风来了,嗖嗖地直往草扇缝隙里钻了进来,蚊帐便在那里轻轻晃动着。传花找来了厚厚的牛皮纸和麻袋,膏药般密密地贴在老人那张床周围的舍壁上。开饭了,夫妻俩把锅面上的萝卜刨一边,先给老人满满地捞上一大碗干的。

  老人吃完饭,捧着把媳妇递到他手上的小茶壶眯着眼睛坐在门口晒太阳。坐得久了,浑身都觉得不自在,不舒服,仿佛骨架子都被这暖洋洋的太阳光泡酥泡散了,一抬脚,都没了先前的劲儿。钢再好的刀搁久了也要生锈,老人便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非要跟着儿子一起下地不可。

  传花拗不过父亲,只好让他跟随自己一起去掘花生。到地上,老人干得有些热了,将一件破夹袄脱下来,随手放在边上一堆已经有些晒干了的花生藤上。傍晚再穿上去时,忽觉背上一阵奇痒,一条红头蜥蜴从脖颈处钻了出来。许多年后,传花再回想起这条脑袋红红的蜥蜴时,还有些不寒而栗——这在当时,似乎就是个不祥之兆。

  在小儿子家呆了两个多月,老人又想念党湾那边的老家和老伴了。儿子和媳妇越是挽留,老人思家的心也越切。无奈,传花只好又于一个大清早,重新推出那辆独轮车,把父亲在上面稳稳地安顿了,又吱吱嘎嘎地开始上路。这吱嘎声老人差不多得听一整个白天才能到家。沿途又颇为荒凉,好几处都数里内不见人烟,更别说指望能见到一家饭店或小吃部,仅有爿门面极小的杂货店,人称“娘舅”小店,但传花来来回回地经过几十次了,也未曾留意过那里面究竟是否有些糕饼糖果之类的可卖,出门时必自备了中饭,或年糕粽子,或盛上一钵头麦粞,用破棉絮捂了,随身带着。到“万年青”,刚好走了一半路,父子俩都饿了,遂歇了脚,吃过年糕粽子,还未见传炳推车过来,便继续赶路。到大园,才见传炳过来接应。

  这一别,传花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和父亲永诀了!

  本来就有哮喘病的仁海,回到老家后没隔多久,一场特大台风袭击了沿钱塘江一带的沙地区,无数人家的草舍都被这张牙舞爪的狂风踢腾得轰然趴倒在地上。这个矮小而又胆怯的老人吓得抓起一件破棉袄就出门奔逃,沿着党山湾没命地逃,总以为再过去些就是另一番天地,就没有这可怕的台风了,这样一直逃到湾的尽头,还是跑不出那台风的魔掌。这一场惊慌过后,老人旧病复发,躺在病榻上形如枯槁,气喘似风箱。

  信捎来,传花正在地上劳作,来不及换衣服,便和妻子跟着两个堂哥跌跌撞撞地赶往老家。60多里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漫长几倍。到家,父亲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来看他一眼,眯着眼睛憨笑;再不会用那只小圆耙似的手摸一摸儿子宽阔的肩膀,饱满的天庭。那双手已是一片冰凉,这个苦累了大半生世的老人,来不及等到他那个日后成为他们徐家的骄傲、也是所有沙地人骄傲的孙子出世那一天,带着未能再和小儿子见上一面的遗憾,走了。生的、死的,从此天各一方。

  仁海去世十周年后,传炳一家才离开党湾,跟着一起搬迁到宁围。传炳、传花两户人家从此得以团聚并相互有了更多的照应,孩子们也有了更多的玩伴。

  在观宝冠巨秀梅三兄妹的心目中,父亲严厉却不粗暴,威严而又风趣慈祥,谁也别指望能得到他的纵容和溺爱。甚至在他们很小的时候,都不太能有机会跟随在父亲身边。冠巨六岁时,有一天传花一大早要出门去杭城拉车,家里没人照看孩子,做父亲的不能放心,便将还在睡梦中的小儿子小心翼翼地抱进了车里。孩童时的冠巨长得玉雪可爱,倔强的小嘴,一对眼眸酷肖他母亲,乌黑,充满了灵气,皮肤白嫩得不像是个农家子弟。传花把儿子带进城里,那些一起拉车的伙伴们都一下子围上来,伸长了双臂争着要抱孩子,给买糖果吃,还纷纷要认冠巨做干儿子。

  但此后无论是冠巨,还是观宝、秀梅,都未能再有这样的幸运。虽然传花性格中也具有温柔慈爱的一面,甚至比常人更为强烈,但他不善于似乎也不好意思表露。在那个纯真的年代里,似乎只有那些带有强烈政治色彩虚假或者盲目可笑的情感,更容易被人接受些。

  没有父亲这棵大树时时处处的庇护,孩子们从小就养成独立自主的习惯,很少想到要依赖别人。在学校里,观宝和冠巨兄弟俩读书成绩一直都在全班名列前茅的。冠巨生性豪爽,处事干练,喜欢广交朋友(这一点颇像他父亲传花),再加上勇武强壮,在同龄的孩子们心目中,一直都是被崇拜的偶像;观宝虽是老大,却比弟弟冠巨要文弱得多,做事谨慎,不喜张扬;老三秀梅,因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年纪又最幼,比两个哥哥更受人宠爱一些。

  那时候农村里的孩子零食也许要比城里的孩子丰富一些,也不必花钱买,都是自家自留地上种的:蚕豆、甘蔗、番茄,各类瓜果,甚至萝卜、新鲜的玉米杆,都可成为可口的零食。家里但有什么吃的,两个哥哥都会忍让一点,让那小妹妹多吃些。三兄妹都很喜欢吃甘蔗,传花便专门在自留地上留出一小块地来种甘蔗。中午吃过饭一起去上学,三兄妹便去甘蔗地上砍上一枝,分成三份,总是秀梅那一截最长最甜。一起帮父母干活时,兄弟俩也总挑最轻松的让妹妹干。父亲不在家,三个孩子都很听奶奶和母亲的话,把家里的活儿也干得井井有条。

  仁海妻子那时已有70多高龄,一生中有大部分时间都在生育儿女中度过。晚年吃素念经,一心向佛,对幼小生物的爱怜,发展到连踩死只蚂蚁都不能忍心。她喜欢居住在小儿子家,儿子是争气的,从他14岁离开家乡,闯荡到这块当时还几乎是荒无人烟的土地上来,完全凭着自己的双手,一步一步地发展到今天:盖起了瓦房,还在省城有干着一样令跟他妻子两个一起在城里找到了饭碗——在老人的生活圈子里,许多人到这世上匆匆做了一遭人,直到蹬腿去了,也还未知这省城究竟在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做母亲的自是为儿子深感骄傲。唯一遗憾的是儿子媳妇都在城里,白天,孩子们又都各自上学去了,孤独和寂寞常常像阳光下的影子一样伴随着老人,难以摆脱。

  那天传花从城里回来,在自留地上浇粪,母亲挪动着一双小脚紧紧跟随着他。儿子浇到前面去了,她跟着上前;儿子浇回到后面来了,她又跟着回来,嘴里不停地唠叨着:“我有白话头(意思是有话想聊),我有白话头。”传花停下手里的活儿,问究竟有什么话,老太太又说不出,传花便以为母亲又有许久没有见到他了,只是一种亲昵的表示,也没往细处去想,干完自留地上的活儿,又匆匆赶回城里去了。

  过了四五天,说来也蹊巧,传花像往常一样带着他那班弟兄一早出去拉车,还未出门,车子就坏了。修好,拉不到多远,另一个地方又坏了。那天他心情也特别烦躁,莫明其妙地,仿佛积压了无数怨怒、烦恼、失落和委屈,却又找不到根源和发泄的出口。说好吃过晚饭还得继续干活,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份心情了,甚至连晚饭也来不及吃,只想着要回家。

  天早已暗了,赶最后一轮渡船也是没指望了,传花只好骑着自行车绕道走大桥。他骑得很快,以往需三个多小时的路程,这回两个多小时就过来了。远远瞧见自家走廊里的灯都亮着,门口进进出出的似乎有好多人,心里不由得一凛,差点儿连人带车摔进路边的小水沟里。

  待他心慌意乱地从自行车上下来,人都迎了上来,说老太太恐怕不行了,传炳也不在家,正要进城去找他,又恐他们搬运队没有固定的干活地点,一时很难找。听说是母亲病危,传花心里最担心的终于还是被证实了,二话未说便往娘房里跑。娘躺在床上已不能说话,眼睛却还在那里睁得大大的,急切地等待着她的两个儿子。

  传花跪倒在娘的病榻旁,紧紧握住了娘的手,哽咽着,想起四五天前,自己在地上浇粪时,娘跟前跟后地一个劲儿跟自己唠叨着:“我有白话头,我有白话头。”——娘是早已有了预感啊!自己却是这样粗心,不解娘的心意,心里更是说不出来的悔恨。

  娘过去的那会儿,传花跟人一起拼命地唤着娘,企图紧紧抓住那缕生命——徐家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娘至少也该看一眼就走的!但娘的身子终于渐渐失去了温热,再也听不到她心爱的小儿子的呼唤了!传花呆呆地望着母亲苍白瘦削的脸,母亲稀疏凌乱的白发、那双曾经给他无数慈爱却永远不会再重新睁开了的眼睛,以及那些记载着母亲的辛劳凄苦和流逝了的岁月的沟沟壑壑。母亲走了,却还有一系列的后事等着要料理,哥哥传炳还未见归来,这乱糟糟的一大群人中,自己不做主心骨谁做?传花直起了两条钝钝的腿,离开了母亲的身子和她的床,开始给一个个参加治丧的人派活。

  母亲终于入土。下葬归来,传花看着所有的人似乎都一下子变得两手空空,都像是失落了什么。失落了什么呢?他想了想,就再次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有一部分东西永久地失去了,那是他生命的起源,也是他曾经获得的爱的源泉,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了让他可以叫“娘”的人!他的心里骤然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疼痛,伴随着说不出来的自责和悔恨,索性独自躲在一个房间里,让泪水恣肆流了个够!

  母亲去世不到一年,嫂子也相继离去。这个精明能干、要强好胜的女人,一年前还在为自家那间新瓦房呕心沥血。眼见小叔子家里早已造起了瓦房,自己家还是一间破草舍,嫂子心急火燎,也赶着要造新瓦房。钱远远不够,她宁可房子材料用得次一些,譬如将那白铁皮敲成细条替代钢筋,用廉价的碎石块代替砖头,也定要将那几间瓦房盖起来。搬进新居未到一年,终于积劳成疾,先是觉得咽喉处吞食艰难,话也说不响,以为是咽喉炎,也就不以为然。不料,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那地方越来越难受,直到连稀饭都吃不下了,才被儿女们逼着去城里的医院一检查,方知是喉癌,且已晚期。

  拖了一阵子,传花过去看望她,人已被折磨得鸠形鹄面,但昔日那两道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依旧,她仍坚信自己能好起来,仍能像男人般没日没夜拼命干活、攒钱,让三个儿子都能早早成家,把房子造得比村里谁家都要气派、好看。她把自己的病归咎于阴间鬼魂的捉弄,求神拜佛无济于事后,像一切通常在重病中对菩萨已失去了信心、又无别路可走的沙地人一样,把希望转托在耶酥身上。不知是耶酥漫不经心,还是对她和她家里人的诚心无动于衷,抑或也根本无能为力,嫂子的病愈见沉重了。

  传花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已是在烟雾缭绕的灵堂里。望着嫂子那张从未有过这般宁静、安详的脸,传花不由得感慨万分:当年若不是她跟自己闹别扭,自己也许这会儿还在党湾;若不是受她的性格影响,也不会处处都变得像今天这么要强,而这20多年来,也都将是另一番遭遇了!人与人之间,就像砌在墙上的一块块砖头,纵是隔着好些距离,看似互不关连,却依然彼此互相制约影响着,充满了许多偶然性,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了。

  妻子去世后,老实巴交、习惯于顺从的传炳一下子没了主心骨,整天都变得蔫蔫的,仿佛遭了霜打。留下三儿一女,女儿和上面两个儿子都已成年,只小儿子观泉年仅十二岁,且面黄肌瘦的一个,也许是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个子几乎还只有八、九岁的孩子那么高,五官却长得十分清秀,一双眼睛很大,充满了灵气。

  出丧那天,传花听着小侄儿凄厉的哭声,心变得异常酸软。站在那座被一铁锹一铁锹刚垒起来还充满了新鲜泥土气息的新坟前,传花不止一次怜爱地抚摸着侄儿的脑袋,心里充满了柔情。他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这个侄儿,多年后,会与自己如影相随近四分之一个世纪,而他对观泉的疼爱和为之所付出的心血,也一度超过了对他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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