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往事的剑戟指向了她,她飞得再远依然在劫难逃
刚到戴琳表姐家的时候,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拉着琦漫不放,那是戴琳表姐的女儿,Sally。五岁的小Sally有着大大的眼睛和很逗人的脸蛋,她围着小姨琦漫转来转去,琦漫也喜欢逗她玩儿。戴琳看到琦漫如此喜欢Sally,索性把小Sally接回来让琦漫照管。
琦漫牵着Sally在园子里转悠,帮着戴琳姐姐和姐夫修理花圃菜圃,Sally就当起小老师来,她教琦漫说那些跟花有关,以及跟颜色有关的莫名其妙的英文单词,教了半天琦漫也记下了一些,却不是全记,而琦漫教Sally说的一些大学单词表上的东西,小Sally基本上都记住了。
天才父母的小孩总是叫人生羡的,琦漫和他们仨住久了,也觉得自己变聪明了。
夜晚时分,小Sally和琦漫睡在一起,每当Sally沉沉入眠之后,琦漫就捧个《GONE WITH THE WIND》,很费劲地“消遣”,电子辞典的键盘都让琦漫给磨去一层皮了,还看不完上半册。琦漫原本只看中央四套,但就Sally那么天天开个动画片,她跟琦漫说话时,还常常要迸出几句英语来,长此以往,琦漫的语言能力多少也有了些提高,一次去书店看传媒书的时候,突然觉得看英文不再那么费劲了,除了一些专业名词,其他的连猜带蒙也能读懂个大概。
时间就是那么被耗掉的,消耗的也都是青春,但少获总比不获好,也算是耗有所值了。
那时,人在他乡朋友贫乏,琦漫便常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有出去也是到某家店里赶任务似的进去了就出来,那也是在她耐不住寂寞的情况下。回家的时候,琦漫就顺便买些色彩斑斓的麦片来诱惑诱惑小Sally,Sally最爱吃的就是那个,因此,每当Sally缠着小姨不让她出门时,琦漫就会拿这招来唬唬Sally。
照管小Sally一日两日倒能消烦除闷,但时间长久了,琦漫就莫名地落寞起来,小Sally越发可爱,琦漫就越是怀念从前,不论是夏寻还是北岸。她曾经想过,等若干年后,有个自己的小孩,那小孩会像小Sally一样天真聪明活泼可爱。但这终究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幻想,幻想破灭了,那年轻的心也便支离破碎了。
偶尔,戴琳会带几个比她年轻的朋友来家里,其中一个叫艾弗森的男人是戴琳的助手,不太清楚他的名字是怎么拼的,只知道听起来大致如此如此。艾弗森长得浓眉大眼,大眼是要放蓝光的那种,人夜间冷不防要被吓昏过去的。一个女的叫韩冰,也是个华人,在出版社里做编译工作,现在是艾弗森的女朋友。另一个偶尔附随着他们当电灯泡的男子是艾弗森的弟弟,外号手电,现在新奥尔良大学里读书,还是戴琳姐姐的学弟。
起初琦漫看到他们来戴琳家的时候,只是出去打个招呼算作应付,也算是礼貌,随后便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看书,直到外边人走为止。这该不算是腼腆,也有着一点点的防备心理,更多的应说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时间久了,琦漫也不那么拘谨,尤其是和韩冰,她们有些时候甚至还会相互说些小秘密什么的。
再后来,琦漫也到韩冰家去,琦漫看到韩冰的书柜里藏着几本她翻译的作品,就一本一本地翻了过去,不禁心中生羡,突然又想写点什么了。
那时起,琦漫开始关注当地的报刊,她的文章又重现刊物了。
那天琦漫在园子里对着小姨的车子发呆,车子的窗户像个哈哈镜映出一个矮胖的琦漫,琦漫身后的景物一样是矮而胖的,那时戴琳在花圃旁边刨土,准备埋下新买回来的种子。
戴琳表姐问:“在国内,有没有合适的男友呀?”
琦漫说:“像我这样的女孩没人要的。”
戴琳打趣地说:“只怕不是没人要,怕是你太挑剔了人家不敢要才是。”
“哪里,要是能像你和姐夫那样,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颓荒了呵。”
戴琳笑笑说:“小孩子家家的,一时的寂寞都忍耐不了,你哪里颓了,哪里荒了,我说你多走动走动就不会那么‘颓荒’了。你来这边这么久,也没认识到合适的么?”
琦漫吓了一跳:“你看那些人长得五大三粗,人猿泰山样的,看都有点不忍看了,要真嫁给他们不是要被他们一个手指头捏死?”
戴琳姐大笑起来:“那是你的个人偏见吧,我认识的很多他们都斯文着呢,像艾弗森的弟弟,那个叫Flashlight的。”
圣诞节那日,韩冰在出版社翻译一篇重要论文,她便让艾弗森带琦漫去玩。琦漫要去酒吧,艾弗森便带琦漫去,琦漫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圣诞,她因北岸而郁闷了很久,就叫舟赫陪她到酒吧里灌了许多酒,后来两人就一起笑,笑得飘飘欲仙,最后因为满身的酒气,琦漫就不敢回舟赫家了。
这天,琦漫也灌了很多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心里郁郁地直想哭,却也哭不出来。往事不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就在琦漫脑海里上演。
艾弗森倒挺沉默,却是很有雅兴地品尝,然后优雅地点上雪茄,香甜的气味就弥漫在空气里。他注视着调酒师的一举一动,哪怕调酒师在发呆,他也静静地看着。琦漫的注意力从玻璃窗外转向艾弗森,眼神忽地变得很暧昧,但那种暧昧却是刹那之间的,不等艾弗森感觉出来,琦漫就捂着嘴,吐了一桌一地一身的脏东西。
艾弗森打电话叫韩冰来接琦漫。回家的路上,琦漫躺在车子里,在韩冰暖暖的怀里半睡半醒,那感觉就像是北岸的怀抱。琦漫在模糊中依稀能见到一个男子,似乎是北岸,又似乎是夏寻。
韩冰将琦漫送到自己家中,两人就忙里忙外地收拾剩留在琦漫身上的污秽。这夜,琦漫梦到北岸和夏寻到新奥尔良来找琦漫,那时的琦漫是一个修女,她看着北岸和夏寻在击剑,北岸就快打赢夏寻了,但夏寻却对北岸施了暗计,北岸受了伤,琦漫为了保护北岸便开枪杀了夏寻,北岸却因为琦漫杀了夏寻而离开琦漫,夏寻突然活了过来,他站起来,将手中的剑刺向琦漫的心脏。
梦魇一直持续到夜半两点,艾弗森才发现琦漫发了高烧。琦漫醒来之后,满头是汗。韩冰突然问琦漫:“北岸在哪呀?”
琦漫愣而不语。
“你的梦里总是叨念着这两个字,是你要去的地方吗?在新奥尔良吗?还是休斯敦?”
琦漫突然哭了起来,失声地哭,看上去很痛苦,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韩冰和艾弗森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那夜韩冰也没睡,和艾弗森一直守在琦漫身边,直到琦漫睡着,就像守护一个孩子。
不久,艾弗森和韩冰结婚了。
琦漫参加了婚礼,婚礼上琦漫保持着微笑,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之后,琦漫打电话给思鸣,她说了噩梦,她叫思鸣帮她打听北岸的电话。思鸣说好。但当思鸣帮琦漫打听到电话号码的那个下午,琦漫却看着号码发呆了半天,她终究没有打给北岸。
不久后的日子里,思鸣给琦漫寄去了北岸的小说《塔罗》,琦漫没有去看内容,她只是端详着书的封面:一座歪斜的比萨塔,斜塔的下面站着个幼小的孩子,孩子抬头仰望斜塔。
琦漫开始着手半自传体长篇小说《昼愿》,之所以给小说起这么个名字,因为她看过一部日本电影叫做《咒愿》,在《咒愿》里,那个阴魂不散的小孩子正像《塔罗》封面上的那两个孩子一般大小,他渴望见到妈妈,而她也有自己的渴望。
她整理出旧日的日记,寻找一些消失在岁月尽头的记忆,有时在夜里找到初恋的酸楚滋味,边写文章边掉眼泪。那些日子,琦漫很少和韩冰在一起,包括韩冰主动来戴琳家,琦漫也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卧室里,或者写文章,或者睡懒觉。琦漫是个不睡懒觉的人,但一旦熬夜写文章,第二天便要在床上多赖几个小时。
一次韩冰到戴琳家找琦漫,琦漫却在卧室里睡得正熟,韩冰心想坐在厅里看会电视琦漫便会下来,哪料琦漫半天不下来,小Sally的糖糖都吃到第五颗了,戴琳就自己上了琦漫的房间。
琦漫的桌上放着写好的小说片段,韩冰就自己看了起来。
琦漫翻了个身,人盖在被子上,她眯着眼睛看着桌前的韩冰,懒懒地说:“你来了。”
韩冰说:“恩,你在写小说啊,难怪最近都没来找我。”
“哎呀,讨厌了啦,你怎么就看起我的东西来了嘛!”琦漫有些不悦,忙起床合上文稿纸。
“都看了大半了,你遮什么!幸好给我看到了,不然一篇好文就此埋没了多遗憾!你赶紧接着写,我给你翻译成英文的,看看能不能出版吧!”
琦漫拖着鞋子回到床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做声,然后两眼一闭继续睡下去。
中午,韩冰离开了戴琳的家。琦漫从睡梦中醒过来,突然想起了韩冰方才的话,翻译?还能出版?琦漫这才反映过来,真是后知后觉!被韩冰这么一说,她的干劲便来了,原本只是为了自己而写,现在却有了时间的限制。
小说写到北岸的时候,琦漫的文思便干涸起来,她翻开日记,可是日记里空白一片——琦漫自从和夏寻分手后,便再没记日记的习惯,就算有记也是零零散散地写了几十页,完全与爱情无关。
对于和北岸的过往,琦漫抓破头皮也无济于事,那些回忆像碎了的玻璃,怎么拼也难以拼成原先那样完整,就算有完整的片段,也只是像块玻璃的塑料了。那时,琦漫想起了思鸣寄来的书,她翻开北岸的《塔罗》,花了一夜将它看完。琦漫突然不想再写,她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试着翻译北岸的书。也许,那也是寻思的一种方式。
可终究,琦漫的长篇未央,却从此辍笔了。
思鸣向琦漫推荐了王家卫导演的《2046》。《2046》里说:“爱情是有时间性的,认识得太早或是太晚,结果都不行。”
镜头里,梁朝伟在写一个矛盾的故事,情欲和空虚一边相斥,一边相吸。
琦漫又想到北岸,感到前所未有的矛盾。
两个月后,琦漫把自己翻译的《塔罗》拿给韩冰看,韩冰看了赞不绝口,直夸琦漫的英语进步不少。
那些日子,琦漫突然接到上海一顶有知名度的电视台打来的电话,说是电视台驻美一记者遇难身亡,急需新记者顶替,想请琦漫做临时记者,过些日子就找人过去。这个电话来得突然,乍一听还叫人懵里懵懂的,琦漫把那事告诉韩冰,方才知道原来是韩冰把琦漫推荐给了那电视台一朋友,由于关系稔熟,可信度强,这机遇偏偏阴错阳差地降临在琦漫的头上。
琦漫重振信心,她相信否极泰来,只是时机唐突,也叫人紧张。
原本是说琦漫留在美国做临时记者,但没轮到她顶任,就有了新的记者。这样的情况琦漫还是心里有数的。不过,电视台要调琦漫去巴格达,琦漫不但没有推辞,还欣然答应了。至少,这也算圆了她儿时想当战地记者的梦想。
琦漫不会想到,当北岸锁定那个台的新闻,看到满面尘灰憔悴不堪的冯琦漫出现在荧幕上时,心中疼痛不已,甚至掉下泪来。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末,琦漫回到了新奥尔良。
在折向华盛顿之前,她收到了范思鸣寄来的圣诞贺卡。他给琦漫的祝福是:在新的一年来临之际,希望狮子座会给你带来一段美满的爱情,你会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琦漫笑笑,将一句类似的话回给了思鸣。
“2”她再一次感受到了北岸的温度,北岸的心跳,北岸的呼吸
那年冬季,冯琦漫飞去上海所属的电视台。久日的归来带着一种缅怀,浦东机场的每一张脸即便是陌生,也似乎都是从前见过的。那种似曾相识不是飞往美国时的,而是五年前的。
这已是冬季的上海了,五年前和北岸共同行走的感觉似乎又回了来,那种感觉是寒冷中藏着的一丝温馨。琦漫放眼向四周望去,又看了看表,心想:思鸣怎么还没来,该不会是忘了吧?这时,琦漫才反应过来,是手机还没开机。琦漫连忙开了手机,须臾,空气里钻进一条短消息:“琦漫,单位有事,我不能去接你了,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琦漫上了蓝色的士,就在汽车开动的那一秒,天空中降起雨来。
雨滴落在车窗上,外面的世界斑斓而温馨,雨水将窗外的景致洴澼成模糊的迹象,却仍旧能感觉到节日的气氛。司机放的是孟庭苇的老歌,叫人的思绪追溯到过去。琦漫听到《没有情人的情人节》时,突然好想念北岸,她盼望落在半空中的雨滴会冻结成冰粒,然后就悬在那儿,不要着地。但是它们没有,它们依旧湿漉漉的,在南方的城市中铺天盖地。
下车后,琦漫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向人海浩瀚的地铁走去。
一米线外,琦漫的耳畔依旧萦绕着孟庭苇的那首歌,眼前的一切景致也变得悠而缓了,像那无声的默片。
一阵风吹来,琦漫缩了缩衣领,地铁便在眼前了。
琦漫随着人流进了车厢,她默默地看着车门上白色的小圆点,一颗,两颗,三颗。下一站,又有人流涌了进来,琦漫已数不清那些圆点了。她被人流向前推了几步,人头颤动的车厢里,琦漫注意到了一个头戴毡帽、身穿黑色披风、手持公文包的男人。男人戴个大大的墨镜,可即便如此,琦漫却觉得他看上去如此熟悉,没错,他是北岸!隔着墨镜,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可她清楚地认出了他的眉宇,在他那紧锁的眉宇间有一块挺起的鼻梁骨!他的脸朝着琦漫,莫非他也看到了她?
蓦地,北岸薄薄的嘴唇边有了微笑,是的,他看到了她!
人潮拥挤,北岸和琦漫对视了几秒,彼此给予对方会心的笑。简单一笑,交换了所有情感。两个人试图向对方挤近些,再近些,却被一时进来的人流向两边挤出。再靠站时,琦漫已被挤到下一节车门了,她的眼睛找不着北岸高大的身影,行李却被挤得滑出了车门,琦漫为了拉住行李箱,却被行李箱带了出去。
人群终于将琦漫挤出了陆家嘴站。
琦漫站在原地呆望着地铁远离而去的影子,惊喜立即被沮丧包围。她的发丝在微风中瑟瑟飘飞,显得有些凌乱。琦漫默默地踱出站口,刚才的那一幕和孟庭苇的歌同时缠绕着她不放。
短暂的几分钟时间,仿佛已经经历了几个轮回,一切好似一场幻觉。
走出站台,琦漫看到周围的霓虹灯格外刺目。她撑着雨伞在寒风凛冽的外滩上迈着沉沉的步伐,一个脚步印下一个落寞。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五年前那个单纯而美好的画面:在琦漫一言不发的时候,北岸静静地陪着琦漫,走过寒风呼啸梧桐树叶乱坠的陆家嘴,走过浮华而苍凉的外滩,还有只燃一支蜡烛的晚餐。
琦漫走到一处路灯旁倚灯而靠,潮湿的发丝垂过脸颊,没人看到她滑落的泪。
落寞间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梦,绝望中说过了多少次重新开始的话,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人生漫漫长路上,有多少回邂逅,就有多少回分别,缘分也似乎只在一念之间。
泪无法抑制地模糊着琦漫的视线,一切美好而奢侈的景致在这样的夜晚只是泥泞,只是沼泽。
这时,琦漫的眼前伸过一只手,手里捏着纸巾,琦漫抬起头,是北岸!
北岸接过琦漫的雨伞,将她搂进自己怀里。琦漫再一次感受到了北岸的温度,北岸的心跳,北岸的呼吸。
北岸的怀抱,好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