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难道,是曼莎在催她离开?曦媛突然发觉这间化妆室正处在一种古怪的氛围之中。哦,不会的,“蝶葬”早已结束,气象和温度早在一个月前恢复了正常,或许,蝴蝶写字只是一种巧合。她双手合十,将食指对准眉心,兴许这样能使自己安心一点。然而即便如此,心却诚惶诚恐地愈发不安。
拍戏的时候,曦媛竟然再次看到挂着“映蝶阁”门牌的窗口上出现了和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所看到的相同状况——
东厢房的窗纱上正透出蓝绿色的微光,随即暗淡下来,不一会又逐渐变得明晰,如此周而复始地交替着亮度。一个驼背的瘦骨嶙峋的身影映在窗纱上,那个身影正用她那双瘦骨如柴的手在空气中比画着什么,犹如太极拳的手部动作。她双目紧闭,在她皲裂的布满褶皱的唇间,似乎还在默默地念动着什么,如同施展诅咒术一般。
曦媛出神地望着东厢房里的动静,感到一股凉风从脊尾直串向背部,最后抵达头颅。哦,这个怨灵,她会把她吃掉。
“曦媛,不要发呆!”苏导的叫唤并没有使曦媛回过神来,于是苏导再次叫了一声,“曦媛,听到没有?”
“哦,好,好!”曦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可她盯着映蝶阁里的老太婆,丝毫没有向前走去的勇气。
“好,开始,走!”苏导开始发号施令了。
曦媛硬着头皮向前走去,她默默地祈祷着,但愿那些肮脏的东西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然而,适得其反,那个看似奀弱的老太太似乎感觉到了人的气味,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大得有些可怕,空荡荡的眼白上漂浮着两颗黑色的圆片,集中注意力才发现那是眼珠。然后,昏紫色的微光中,她看到老太太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她的笑仿佛是对着曦媛发出的,曦媛不禁失声大叫起来。一声拖长“啊——”,令整个剧组兴致扫地。
“这是什么台词!”苏导忿然地将分场景脚本摔在地上。“本来还好好的,差一点就成功了,每一秒胶片都很昂贵,你倒是够能耗的!”
曦媛惶惑不安地站在原地,苏导的勃然大怒令她的注意力从那间阴森的屋子转移了出来。她突然想起剧本上有关这一段的情节。她说:“苏导,镜头里我走了好几步,您可以把最后的叫声剪掉,然后把前面的步伐以升格的形式出现,我想画面放慢之后,更能增添镜头的恐怖气氛。”
“唔……很有道理。”苏景昂导演反怒为乐,“不错不错,林曦媛你很有前途!”导演说着,到屋子里去看伍珞眉,“珞眉你好些了没有,今晚还有七八个镜头就差不多了!”
随即,珞眉在屋子里大叫:“知道了,马上出来!曦媛,曦媛你过来一下,这件衣服,你给我拿去小心地熨,不可以有皱纹哦,我明天马上要穿。”曦媛走入屋子,珞眉再次提醒:“一定要小心,一件八千块,坏了你可赔不起。”说完,珞眉抬着高傲的下巴迈出门槛。
带着几分莫名的委屈,曦媛从一个行李箱内拿出了电熨斗。此时,方才那只冰蝶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它兀自飞舞着身体,在曦媛身旁的地板上用尾部排出的水滴写了一个更大的繁体字:離。
曦媛不能自已地向后退,她隐约感觉到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疯狂地飞奔到四水归堂,由于过于紧张,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苏导,我们……我们不能再在这儿拍下去了……这里的阴气太重,只怕我们已经沾染了某种晦气的东西……”
曦媛没说完,珞眉从镜头前走了过来:“曦媛,你一个小小的场记就别蛮缠了,这里除了苏导,谁也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再说工作进程怎么可能说改就改!”
苏导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所有在场的灯光师、导演助理、场记都陷入一场异样的死寂,他们用不太自然的目光对曦媛行注目礼,曦媛只得缄口不语。
第三日天空稍稍有些好转,即便台风尚未完全离去,所有的蝴蝶中一半已经飞走,另一半只剩下一具具华丽的尸体不堪入目地贴着湿漉漉的地面。这种场景不禁让人想到李密庵的《半字歌》所言的中庸之道:“一半还之天地,让将一半人间。”剧组的人员正忙碌地清理着古宅院里的残砖碎瓦,和遍地的蝶尸,曦媛目不转睛地对着遍地的残尸发呆。
“曦媛,你在干嘛?不要对着死蝴蝶发呆。”珞眉站在她的屋门口叫唤着。她的声音里有刺。
“需要帮忙吗?”
“快来,帮我把这双鞋给清洗下,只要洗外面,这是一双昂贵的鞋,要小心!”那个叫珞眉的女人吩咐道,随即,不忘提醒,“不准笨手笨叫的,知道吗?”
“嗯,明白。”曦媛忍气吞声地将鞋子拿进后院的水龙头边上。她的心头一阵发酸,二十二岁的她,从来没有为妈妈熨过衣服,从来没有替爸爸擦过皮鞋,可现在,却要低声下气地如同仆人一般伺候着一个如此刁蛮傲慢的女人。她的情绪一旦上来,便一发不可收视,双亲的空难,惨然的新闻图片,如今历历在目,叫她不能自已。
她走进昏暗的后院,后院远不像方才那一进宅院那般清朗——虽然他们的拍摄场地也充满了阴森的气息,却不像这间四水归堂一般形同即将入夜的黄昏,况且,这里并无一人——噢,曦媛从未注意到这一进四水归堂,她想起来了,这一进的大门从来都用一条生锈的链子紧紧锁住。
她一边在心里抱怨着珞眉的懒,一边将头不由自主地向后转去。是的,她头一回感到这里竟是如此的阴冷,一股寒流倾入她的体内,随即,不知从那儿吹来了一束凉风,那束风从后面将她的脖子缠绕,仿佛一双冰凉的手正掐向她的脖子,她顿时感到一种生命被吸干的恐怖。她再一次转头去看后面,她怀疑后方正站着一个人在对她吹着致命的冷风。然而,四周依旧安然如初,安静的声音令人产生某种类似超声波那样的幻听,是的,在这一进巴掌大的四水归堂内,安静的声音是那样聒噪,那样聒噪。聒噪得几乎让人窒息。
当曦媛把头转回来的时候,她再一次看到那只冰蝶在地板上写字,依旧是繁体的“離”字。但这回不同于前两次的是,冰蝶绕着“離”字,画了一个圆。这仿佛意味着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不得不离开的地步。
但,一切都晚了。
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婆婆从外边缓缓进来,缓缓地靠近曦媛,曦媛不禁一阵惊慌失措,她只是盯着那个披头散发的,老得不堪入目的女人,不能自已地往后退。她的身材是那样的奀瘦,衣服贴在她的身上,几乎可以看到从里边透出来的条条肋骨,这导致腰的粗细看上去只有平常人的一半。这样细的腰怎能负荷得住她三番五次地使用超能力,噢,启动超能力可是一项耗费体力的活儿。石瑶每次耗尽体力集中注意力的时候,都仿佛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然而她的ESP却远远不到老太太阴魂的二十分之一。
曦媛盯着老太太极不协调的身材比例,不由得感到莫可名状的恐怖。
“不要过来……”曦媛把身体贴在角落里巨大的水缸上,是的,此时此刻,她无处可躲。
这张老得如同枯树皮一般的脸正流露出极为诡异的笑,她那苍白的嘴唇上似乎涂了一层状若樱桃的血红色,没涂到的地方则泛着死灰的光芒。她那几乎广袤得无边无际的眼白中,两颗深黑色的眼珠如同两片剪成的圆形黑色纸片浮在苍白的海面上,它们就那样毫无方向感地转动着,转动着,极不自然地转动着,最后终于在极短的时间里定住了。那双硕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曦媛充满惊恐的脸。老太太邪恶地微笑着,微笑着,没有说话。然而她的形状却仿佛在说:“不用躲了,孩子。不用躲了,孩子。让我把你的身体变成尸体,让我把你的灵魂变成亡灵。不用躲了,孩子。”
曦媛的脸色煞白得如同徐徐燃烧的骨灰,所有的意念在这一刻嘎然而止。她那冰冷的身体就那样软下去,软下去。水龙头的水放肆地顺着架空于水池之上的木盆流淌得遍地都是,然而它只映出了曦媛的轮廓而没有老太太的轮廓,是的,老太太并没有在三维时空里,然而这一切足以杀死一个人,不用凶器,用意念。
老太太依旧缓缓地缓缓地靠近这个可怜的孩子,女孩似乎看到了一双干枯如柴的手正伸向她,然而她已然失去了动弹和挣扎的力气,她面色惨白,目光如同花朵迅速萎蔫一般黯淡下去,黯淡下去。
突然,老太太的幻像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朦胧之中,她看到曼莎出现在水池边上,嘴里正在念着什么,然后老太太把身体转向曼莎。
一场亡灵之斗即将开始。
是的,这是一场善灵对恶灵发起的挑战。即便善灵的威力是那么的薄弱。
“曦曦,请迅速离开,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曦曦霍然惊醒,她看到千万只蝴蝶从四方形的天外纷至沓来,随即在老太太的眼前旋转不休,是的,蝴蝶正扰乱着老太太的视线。老太太痛苦地用竹枝般的细手去拨开飞舞的蝴蝶,半晌,她停止了这样的动作,她定定地站在原地,似乎在启动更为强大的巫术或者某种超自然能量。
“曦曦,走啊……”曼莎发出了最后的哀求,她的声音柔弱得让人心疼,仿佛再过不久就要在老太太的掌控之下化为一滩水。
曦媛仓皇地向四水归堂门口跑去,仓惶地穿过片场,仓皇地穿出旧旧的古宅院,仓皇地飞奔回月庵弄。
曦媛出现在石瑶面前的时候,石瑶看到曦媛的脸色如同死灰般惨白。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了长平坊尽头所发生的一切。
“看来你必须快点离开F城!”石瑶的语气坚不可破。
“离开F城?那我得流浪到哪去?”
“去厦门,去你亲戚多的地方。”
是的,她只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