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瑶家座落在闽江附近的某条二级地段的第二十一层,百余平米的房子平时没什么人出入,因此显得有些冷清。由于双亲不久前刚刚离异,父亲又有了女朋友,偶尔才会碰上爸爸回家。在这里,寂寥和空虚常常伴随石瑶度过一个个白昼和黑夜。现在,曦媛睡在石瑶的床上,平静的气息令石瑶的房间平添出几分生气。
这个傍晚,石瑶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海鲜小菜,蚵仔煎、炒蛤蜊和“佛跳墙”煨汤。算是为曦媛的远途归来接风洗尘。石瑶对自己的烹饪手艺从来都很有自信。蚵仔煎与炒蛤蜊在餐桌上散发出鲜美的海味,“佛跳墙”这道繁琐的佳肴也已在坛子里煨炖了近五个小时,香味溢满了整间厨房。这样的海鲜美餐一定馋坏曦曦!石瑶想着,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看着自己的“杰作”,她已然垂涎欲滴了。
石瑶把“佛跳墙”端上餐桌,她的嘴里一直在哼着无名的小曲,看上去心情很愉快。
当她来到房间,只见曦媛正捧着日记本站在落地玻璃门前,嘴里反复念着日记本上的一句话:“挽救一场突发的火葬,只需用水;然而挽救一场无人能懂的蝶葬,只有以火焚烧才能阻止灾难的蔓延。”
“曦媛,你怎么不开灯呢?”石瑶在黑暗中把灯光开亮。“你在看日记吗?”
“嗯,是的。”曦媛没有回头,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的皎月,思维正处在紧张的冥想状态。
石瑶站在门处又按了一下电灯开关,屋子里重新恢复了黑暗。由于夜的到来,黑暗中比先前多了几分寒意。
“你在想什么,曦曦?”石瑶接过曦媛手中的日记本,“什么内容都没有呀,你刚才在念什么?”
“咦?”曦媛连忙从石瑶的手中接过日记本,她依然能看到日记本上的字迹,只是夜幕还没完全暗下去,日记的内容与深夜相比,色迹显淡,只呈现出水印的效果。曦媛把窗帘拉到不能再拉开,让穹光最大程度地铺散到日记本上,“怎么可能没有内容,瑶瑶,你再看看!”
石瑶费力地将眼睛凑向日记本,俊挺的鼻梁几乎碰到纸张。这样看来,她什么也没看到。石瑶索性把推拉玻璃门打开,腹部靠在阳台冰冷的扶栏上,让月光直接铺向日记。“不行不行,什么都看不到!”
曦媛裹着棉被从卧室里走出来,正巧此时一阵刺骨的微风拂面而来,曦媛冷不防将棉被裹得更紧些。由于惧冷,她艰难地伸手去拿石瑶手里的东西。
“嗯,这样看就很明显了,看来要读这本日记,不得不借助月华的能量。”
但,石瑶的目光依旧在日记上搜索着字眼,曦媛看着石瑶的表情变化——她皱起了眉,紧紧地闭着眼睛,抖狗毛也似的摇晃着脑袋,“怎么,你一点都看不到吗?”
“是的。我只看到一片空白!”石瑶的语气流露出无限的失望。
“为什么只有我才看得见?要借助月华才能读字的日记本!还要借助月华!这到底在搞什么?这,这太违背常理了!”焦躁的情绪将她包围,她气急败坏地将棉被扯紧,仿佛要勒死自己一般,“不就是本日记本吗?居然要靠月光才能看到字!而且居然我能看到,你却不能!”
“曦曦,不要这样!我们进屋去说吧。”说着,石瑶让曦媛先进房间,她在后面关门。
“天啊,上帝选择‘救世主’的时候也太粗心了,像我这样神经大条的人根本就不适合去做侦探!瑶瑶,你说我怎么就不是你呢?我们必须把彼此的功能二合为一才有可能完成这样令人神经质的工作!可是我们毕竟是两个躯体,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啊!”曦媛烦躁地把身体往床上一卧,将整个脑袋藏在枕头之下。“瑶瑶,我好累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然后,重新开始我的学习。对,我该找份兼职或者实习,赚点零花钱,踏实一点过日子,我不想再管那些破事了!”
“那是不可能的!”石瑶按捺住对曦媛浮躁心态的不满,把枕头从曦媛死死抓紧的手中夺出,“曦曦,我们先去吃饭嘛,我特地做了三道海鲜小菜,我们边吃边说,好不好?”
黑暗中,石瑶抚摸着曦媛的脑袋,随即,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曦曦,不论结局如何,你还有我!”石瑶冷静地、严肃地、镇定地、认真地说。
这句话给予了曦媛重新振作的勇气。望着石瑶俊美的眼眸,曦媛微笑着,流露出柔弱的妩媚。她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嘴唇轻轻地碰触石瑶的下巴。石瑶的下巴和手心一般冰冷。曦媛想让自己的唇,为眼前这个冰冷的女孩带去热量。事实上,她们同样冰冷,同样苍白。
突然,曦媛猛地坐起来,仿佛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怎么了?”石瑶莫名其妙地望着黑暗中的曦媛。
“日记!日记!日记在哪里?”曦媛摸索着双人床,在棉被中翻找着,“快帮我找一下日记!”
“别慌别慌,日记在我手上……”话音未落,曦媛拿过石瑶手中的本子,往玄关走去,突然想起自己还穿着睡袍,又匆匆忙忙折回屋,换上羽绒服和靴裤,“你要出门?”
“嗯,差点忘了,我必须赶快把日记本物归原处!”
“哦,是的!我们都忘了!”石瑶霍地记起,也跟着换起了外出的衣服。然而当她换好衣服,曦媛早已不在玄关处了。
石瑶跑到电梯间去追曦媛,但曦媛已经不在电梯间。电梯上方正显示着殷红的“02”,随即跳作“03”、“04”、“05”……显然已经追不上了,石瑶只好回到那套一百多平米的空房子里,在餐桌前望着自己精心烹调的菜肴,等待着曦媛的归来。
“铃……”不知过了多久,客厅的电话响起。
石瑶接起听筒:“喂,你好!”
“你好,这里是市一医院,请问你是林曦媛的家属吗?”电话的那一头是一个中年妇女。
“嗯?曦媛怎么了?”
“她刚刚从一场车祸中解救出来,现在正躺在医院里……”
五雷轰顶,石瑶感到一阵昏眩。四周围潮黏的水气有如蒸腾一般散布成迷蒙的氤氲,手机充电器指示灯微弱的光芒中,雾气已然弥漫了整间客厅。此时此刻,突如其来的恐怖氛围将石瑶包围着,她左手揉着太阳穴,尽力让自己平静:“人怎么样了?受伤了吗?”
“病人暂时处于休克状态,具体的还不太清楚,从表面上看,只有稍许擦伤。你是她的家属吗?她的手机上只有你的号码,我们还无法取得和她相关的第二个人的联系方式,因此,希望你能过来一趟……”
“铃……”
“铃……”
“铃……”
门铃不知响了多久,石瑶睁开惺忪的睡眼,方才那通可怕的电话竟然是一个梦。石瑶很庆幸那只是一场梦,但她仍然心有余悸。她拖着棉拖鞋走到玄关上,猫眼中的人正是曦媛,心中的后怕顿时烟消云散。
“瑶瑶,开门哦,是我!”曦媛显然因为摁了半天门铃而没人来开显得有些不耐烦,于是索性在门外叫了起来。
“你吓坏我了,我梦到你出车祸了,而且处于休克状态!”石瑶打开门,随即把餐桌上的冷菜放到微波炉中重新过热。
“你想太多了吧,我好得很呢!”
谁也没有在意这个梦到底暗示着什么,在这漫长的一天里,它只是一段极小得让人无法付诸一丁点注意力的插曲。
晚餐的美味重新弥漫着整个餐厅。
餐厅是客厅的一部分。
幽暗的客厅,唯有摆放餐桌的那一角亮着一束光芒微弱的旧式吊灯。电灯被吊杆压得很低,洋溢着浓重的怀旧情调。除了饭桌上的美味佳肴被光线照得很漂亮,用餐者只能看到吊灯余光映照下彼此那张朦胧的脸。
或许由于尝到久违的海鲜美味,曦媛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方才的压抑感这一刻早已被抛之九霄。
“曦曦,你知道么?人有三魂七魄,当死人的尸体逐渐腐烂、消亡,人的魂魄就逐渐脱离它所依附的躯壳。虽然‘魂’、‘魄’二字,都有‘精神’的意思,然而,‘七魄’需要依附形体才能存在,‘三魂’则脱离形体也同样存在。因此,人死之后,三魂独留,七魄散尽,所谓的‘鬼’,其实也就是灵魂。”
曦媛好不容易开朗起来的心情,又被石瑶的理论弄得有些不安。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以后不要告诉我这些跟气象无关的东西吧,听起来悬悠悠的。”
“我本不想说,只是,我们不得不为生活在F城的人们想想。这些当然跟气象有关,至少,我说这些,有关你我。”
“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自己,其实你的判断不一定都是徒劳,还是有助于我们的破解的。”石瑶有意把这件事说成“我们”的事,这让曦媛觉得她的行动并不仅仅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的。
“我的判断?我判断了吗?你认为我有做出什么有利于调查的判断了吗?”
“是的,你今天提到的那个假设,把我们的功能‘合二为一’。”
“那显然不可能呀!”曦媛喝了一口煨汤,“口味很棒,果然是传说中的‘佛跳墙’,‘十八个菜一锅煮’噢,什么时候也教我煨吧!”
“别转移话题。把我们的功能合二为一,这还是有可能的!”
“开玩笑!”曦媛不愿再去管这茬事,态度显得有些冷漠。
“曦曦,你别这样。听我好好把话说完!”
“行了,瑶瑶,你知道我家现在的境况,必须有一个人出去讨生计,爷爷年纪太大,诗诗又还在读书,而我即将毕业,是时候了!”
“曦曦……”
“瑶瑶,现在的林曦媛,已经不是过去的林曦媛了!过去的林曦媛和你一样,拥有幸福的家,有疼自己的父母,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是,那个林曦媛已经死了,现在的林曦媛,要面临一大堆责任,你明白吗?过不了几年,你有自己的丈夫,而你的父亲仍然还在,你就算不工作也可以享用你爸爸所拥有的财产!而我,我要孤身奋战很长一段时间!或许你会觉得我把话说得很不好听,可事实就是这样,噢,天哪,我就快崩溃了,对于上有老、下有小的单身女子,负担有多大,你永远也不可能明白!噢,你不会明白的!”曦媛痛苦地往后一靠,“不要逼我了,给我一点生存的勇气,好吗?”
“曦曦,你怎么?”石瑶的眼睛有些湿润,她突然不再发话。
曦媛难过地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
两人彼此沉默着。海鲜散发出的美味被尴尬的气氛撕得粉碎。石瑶煞费苦心煨出来的汤,仿佛在曦媛的胃里化作一肚子藿香正气水,又苦又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