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令人难以置信的空难发生于半个月前,从东京开往厦门的班机因机舱内的一块侧窗突然起裂,机舱外的高压气流猛灌入室,飞机来不及下降,导致了一场空难。
曦媛在贴吧里搜到了一贴死者的名单,当她看到父亲林颂棠和母亲方肜馨的名字时,脑海里刹那间一片空白。
“不可能!为什么?为什么这不是一场噩梦?!”无力感令她不能自已,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假若他们的名字不在名单中,假若他们只是暂时下落不明,她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悲痛欲绝。她感到口干舌燥,她想到饮水机处倒点开水稳定情绪,但没等她站稳,整个人便软了下来。
一个多小时过去,曦媛的下眼睑肿成两个水袋,她气力全无地伏在玻璃茶几上,啜泣着用手去拍打脑袋,随即手指插进头发纠结处直向发稍扯去,她就那样放纵地哭了近两个小时。她尽量压低抽泣的声音——诗媛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再不到半年她就要面临高考,不能告诉诗诗,绝对不能让诗诗知道!但又该怎么对爷爷说……
曦媛把身体靠在悬挂着爸妈婚纱照的墙壁上,她望着母亲慈爱的眼睛,抚摸着微笑中的爸妈的脸,然后将自己的脸贴在冰冷的照片上。她含着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重重地将它们一并呼出肺脏。不论如何,不会回来了,不会了……天啊,太突然了,她宁愿这只是梦。突如其来的痛往往会驱散心中原本的恐惧。现在想来,那些梦又算得了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爷爷已经来到了厅里。千万不能让他知道!曦媛背过身,慌忙来到电脑前。
“爷爷被猫吵醒了吗?”
曦媛一边关网页,一边勉强地作出笑脸,试图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爷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悲哀,眼眶里瞬间噙满泪水。哀沉的声音颤抖着:“你都知道了?”
“我不懂,知道什么?”曦媛哽咽着反问,她很惊讶,但她并没有去正视爷爷的眼睛,但是她那沙哑的带着鼻音的哭腔却出卖了一切。
“看着我,好孩子,爷爷早就接到了噩耗的通知,但是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告诉你们。你既然知道了……答应爷爷,暂时不要告诉诗诗……”
爷爷紧紧地握住曦媛冰凉的手,他那充满请求的眼眸里闪烁着泪光——这个刚毅的老人从未在人们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然而此刻,他在至亲至宠的孙女跟前颤抖着声音,含泪而语。
曦媛从爷爷的眼里读懂,眼前这个老人一定隐忍着太多太多自己不曾知道的事情。
那一夜,曦媛终于带着沉沉的疲惫睡去。直到翌日正午,她感到有些腰酸背疼,索性从床铺上坐起来,随即,打开笔记本电脑。
这篇关于双亲罹难的日记,她没有直白地写进Blog-—即便父母遭遇空难,曦媛的字里行间透露出钻心的痛,至于为谁而痛,为何而痛,她并没有一一胪陈。她还不想被人觉得,自己的处境比别人看到的现实还要悲惨。这导致日志看起来有些无病呻吟。
三天之后,“北冥鹏”又进入了曦媛的博客,并且,留下了这样一条评论——
小女生没有经历过苦,遇到鸡毛蒜皮的事情就以为经历了多少苦难。你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女生,只晓得把当校花和舞会皇后当成理想来追求,真是不知民间疾苦人心不古思想败坏道德沦丧的小资群体!
我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沉浸在悲观的生活中,甚至觉得呼吸时胸口都在疼。后来真想不通生活有什么好绝望的,现在,我的声音一在房间里就能震动玻璃,声音抑扬顿挫,真是气势彭湃,仿佛整个天下都在对我朝拜。你比我幸福,至少你还有石瑶那样的朋友在身边。要懂得珍惜,振作精神,勇往直前。
你喜欢旧民国,我会给你寄一套DVD电视剧。旗袍、长衫、戏曲、文学、油灯、电影、报刊、论战,那时的人多精神!
北冥鹏
2005年1月30日03:20
这一长串神经质的留言叫曦媛感到委屈,但他的言语又像是无心的伤害。
只是樊斯灏竟然说到了民国时代。“旧民国”这三个字对曦媛来说太敏感,即便她并不是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却对那个时代有着特殊的情愫。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该了解的不了解,不该了解的又妄加评论,还显得很关心,他到底想干什么?
当她把视线停留在书架上的全家福时,胸口隐隐疼痛起来。
就在这时,诗媛在满是书本纸张的桌面上乱翻,不一会,屋子里响起笔杆落地的清脆声响,随即从桌上咝咝啦啦掉下几本书。诗媛无所谓掉到地上的东西,她好容易从杂乱无章的桌面上摸到一串钥匙,对曦媛说:“姐姐,我出去一下,跟爷爷说我不回来吃晚饭了!”
“你要去哪?”
“小蚕没有吃的了,我去采点桑叶。”
“你去好好写作业,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事比学习更重要吗!”曦媛起身挡住妹妹的去路,她对眼前女孩有些失望。
“你好烦哪,我回来再做嘛!”
“你懂事一点,万一又考不上大学以后该怎么办!”曦媛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很激动,她的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着,仿佛一个得了帕金森的病人在发抖,“你就这么不自觉,怎么对得起在天上……飞来飞去的爸妈!”
“这样,我帮你去采桑叶吧,你回去学习,抓紧时间,不要贪玩。”惯有的隐忍令曦媛按捺住所有愤懑。她走到玄关,换上靴子,走向楼下。
在她的记忆里,铁道附近有一座慕林,林子生长着许多不同的树,其中就有桑树。
犹记得在很小的时候,一到秋天,爸爸就会带着全家到慕林边的小公园里去玩。公园里有一条带状的溪流,溪流间零星地分布着巨大的岩石。曦媛还记得肌肤碰触溪水的感觉,冰凉惬意。十岁那年,她曾和妹妹在林间相互追逐打闹,一不留神掉进了水中,那时的水流还很湍急,爸爸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竹梯,将它横放于溪面上,顶住一块大石头,曦媛紧紧地抱住竹梯,才没有摔得遍体鳞伤。
曾经的时光是那样幸福。严肃而不失和蔼的父亲。秀美温柔的母亲。但是那种美好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了。往事在曦媛的脑海里燃烧成一块黑幕,黑幕中隐约有两只蝴蝶在翩跹起舞,它们发出萤火虫般的光芒。如梦。
穿过铁轨。她很快便找到从前那片慕林。
这个地方如今已是荒草丛生,破败的雕像与镂空的雕花长椅上落满了灰尘与鸟粪。鲜有人烟的慕林地带,树木最繁茂的那一块正是出土过那具清末女尸的地方——那都是半年前的事了。
步入慕林,曦媛猛然发现儿时的溪流不见了,任她如何寻找,却再也没有听到清脆的溪流声。倒是有股阴寒的气流像幽灵一般在蓊郁的树林间穿梭,继而化作一只冰冷的手在背后抚摸着她的长发,冷风时不时撩起她的衣摆。
来到桑树蓊郁的地方,长发也仿佛受到了这股幽风的指示,幸灾乐祸地飞到她的胸前乱舞着。随即,风改变了它的方向——准确说,应该是它的源头——仿佛是从冻泥里吹上来,它像是一种有意识有生命的东西,将她的发丝吹乱之后贴在她的脸上,扰乱着她的视线。
曦媛把头发向背后甩去,但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风儿兀自将长发拂向曦媛的眼睛。她索性将头发扎成一束。然而这些动作仍旧无法阻止幽风将那些长长的发丝吹到她的脸上、眼睛里。一种作茧自缚的感觉将她笼罩着,使她透不过气来。
“噗噗噗……”
头顶上再一次传来那种异样的声响,曦媛的胸口不禁一阵憋闷,脑海里出现化蝶的情形,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内部是不是正在起变态反应。我是不是已经疯了?不,不要……
“扑、扑、扑……”
这一声完全不像是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而像是从人的嘴里念出来的,一字一顿。风在林间乱窜,背后竟然传来一阵女人细小的笑声。
“谁?”曦媛定定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屏气凝神,任凭冷风将自己的长发吹乱。
她侧耳细听周围的动静,偏偏只有树木被风吹动发出的“嗖嗖”声。那一声笑还在曦媛的脑海里反复重现,她迅即转过头,后面除了随风摇曳的灌木,别无它物。
曦媛抓狂也似的拨开眼前的发丝,艰难地将摘下的桑叶放进车篮子里。
她要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曦媛牵单车正要回头,突然看到林子边上多出了一块平地。平地上放着几块半截的大石头。那是什么地方?曦媛努力回想此地当年的样子,哦,这应该就是溪流所在的地方了!原来的溪流变成了平地,这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溪面上覆盖着大约一厘米厚的红褐色粉尘,这至少也要有个几年的沉积。
溪流,怎么会变成平地?
她下意识地将车停在杂草丛中,随即走近已变成平地的溪流。她仍旧觉得周遭有一股不对劲的气味,那种气味教她冷不防地想打喷嚏。不一会,她就仿佛一个严重的鼻炎患者。
当她缓缓地在铺满粉尘的平地上踱步时,很快便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钻上来,瞬时涌遍全身,那种感觉正如千万根利刺扎进自己的骨头。当她停下脚步,头颅突然隐隐作痛。
她感到鼻翼有些痒,便伸手去挠鼻翼,冰冷的手指刚刚触及皮肤,她便打了个寒战——她看到手心的血管很清晰地从皮肤底下透上来,呈现出脉络分明的深紫色。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指甲正在迅速发黑。她用左手撩开右手臂上的衣袖,只见那些血管脉络如同黑色的枝桠在透明的皮肤里延伸着。
十几秒间,曦媛的脸色已然变得青紫,但这些她并不知晓。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呼吸变得十分急促,她的头颅深处疼得厉害,随即牙齿开始打架,就在上下牙撞击的同时,牙床也有种撕裂的疼痛。曦媛感到嘴里正在酝酿着带苦的血腥味。
怎么回事?我就快要死了吗?那种味道叫她一阵恶心,她朝地上唑一口唾沫,哪料唾液接触地面之后迅即冻结起来,变成冰的唾液里依稀带着暗红色的血丝。
——她这才发现,哪有什么平地,只有冰地!
——这是溪水冻结之后形成的一块冰地!
曦媛奋力跨回路面,随即膝盖里发出“吱吱吱”的声响,里边的骨头仿佛正在碎裂。然而这一切很快便得到恢复,她通体的颜色也在脱离冰面的那一刹那开始苏缓。她恍然明白,那“吱吱吱”的声音,是关节与关节间经脉突然畅通发出的。
好险!
她半蹲在结了冰的小溪边,观察着方才凝冻起来的唾沫,它如同冰块一般透出不规则的纹理,半透明的白冰将里边的血丝裹得严严实实,几乎与之浑然一体。随即,粉尘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形成一种特殊的美感。粉尘将融入冰地的唾液完全覆盖,使之与冰面居于同样的水平。
忽然,迎面吹来一阵寒风,曦媛的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突然发现,在冰面上覆盖着的红褐色粉尘并不是日常所见的尘埃。那种粉尘似乎经由好几种粉体混合而成,并且不只红褐色一种。
她拾来一片干树叶,取些许粉末仔细观察。从肉眼来看,粉尘是由很多颜色混合而成,红色、黑色、绿色、黄色、蓝色、白色。她还发现,其中有一种白色颗粒跟粉状的白不太一样,它的状态有些像盐,但比精盐还要细小得多,却又比其他的粉尘稍大。她仿佛在哪里见到过这种物体,是糖吗?不是。砂?不对。她闭起眼睛努力搜索,这种物体一定在哪里见过,并且就在最近这段时间。
但她仍旧什么也没想起,倒是在闭眼所见的那片黢黑的世界里,梦中的两只蝴蝶的影子又浮现上来。她强使自己睁开双眼,她觉得现实生活已经开始走进梦境里了,或者说,梦境里发生的事正在现实中应验。
这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