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苦菜花》,我所了解的仅限于小说和电影。而且,多年来,我也一直把她当作文艺作品来理解。欣赏的时候,激动不已,甚至热泪盈眶。放下书卷,离开影院,所有的这一切便也很快就云消雾散了。文艺,能给人的,一般说来,也不过如此。
然而,这次到山东,我所获得的感觉却久久地萦绕着我,让我激动,也令我沉思。
先是在海阳县,我采访全国著名女民兵英雄孙玉敏,告别的时候,老人家对我说:“你还可以去找找娟子,就是《苦菜花》里的那个娟子!”
于是,我来到乳山市。市委宣传部的负责同志说:“这位革命老人确实还在,大家也经常叨念她!只是具体地址不大清楚,你可以去她的老家冯家镇打听打听!”
晚上,我住在市政府招待所。饭后,随便与当地几位老人闲谈,他们对“娟子”的评价都很高,有人说她谦和,有人说她朴素,有人甚至还能说出一两段她当年的革命故事。
莫非真地有“娟子”这样一个人?次日,我来到当地的一个图书馆,找出《苦菜花》,果然,在作家冯德英写的后记里,有这样几段话:
“一声春雷,共产党领导人民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拯救垂危的祖国……我的家庭在党的教育下,立即投入了革命高潮中。我的大姐、哥哥相继参加了革命。”
“我当时虽然年幼,但是处在那样的时代环境里,生长在被敌人称为共产党的‘干部窝’、我党干部谓之‘招待所’的家庭中……”
“作为艺术形象,书中的人物是根据现实生活集中概括而成的,但几乎所有人物都有一定的模特为蓝本。我家里的亲人和参加当时当地斗争的同志看过这书后,都说感到亲切,并能数出不少书中的人物是生活中的某人某人……”
接着他又写道:“有了生活才能谈到创作,对这一点是绝对不能怀疑的,无须赘述。”“我只是把自己亲身经受过和熟知的事情,仿照小说的形式,一页一页记下来……”
那么,冯德英的家庭是怎样一个家庭呢?
冯家镇的党委副书记李云俊作如下介绍:“冯家兄妹五个。姐姐老大,叫冯德清,现已离休,住在烟台。老二冯慕,是冯德英的哥哥,后来在哈尔滨电力学校当校长。老三就是冯德英了。他下边一个妹妹和一弟弟,妹妹叫冯秀莲,现在北京经济研究所,弟弟叫冯德盛,现在省农科院工作。全家除了小弟弟当时年纪小之外,其余都参加了革命,属于堂堂正正的革命家庭。冯秀娟就是以大姐冯德清为原型塑的。”
在烟台市庆安里的胡同里,我寻找冯德清老人的住处。随便问一个中年男子,那人“噢”了一声,自告奋勇地带我去找,边走边对我说:“那真是个好老太太,待人特别好,一点架子都没有。可这位老人至今还住在狭窄的平房里,连自来水也没有,老人家每天要提着水桶到50米外的马路边去提水,再把污水提出去倒在马路边的下水道里,政府真应该给这样的人解决房子问题。人家是对革命有贡献的人哪!”正走着,迎面走来一位老太太,中年男子对我说她就是“娟子”。
但老人自己却不愿承认。
“我不是娟子,小说电影那是艺术加工,这你做记者的比我明白。我也没有啥说的,不过你大老远来的,我一句话不说也不好。”
老人讲话的语气很沉静,黑瘦而端庄的面孔上几乎绝少有笑意,但却流露出惊人的刚毅,这大概就是她的气质。
“这是一位饱经风霜而又摧不垮的老人!”我在心里私下这样判断。
“害!”老人家长叹一声,用带有几分思索的语气说道:“我有个孙子叫姜楠,那天,突然问我:‘奶奶,是日本人好还是中国人好?是国民党好还是共产党好?’他是我的孙子,而且是个中专生了,竟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看来传统教育不搞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老人又不讲了。沉默了许久,她终于轻描淡写地讲了一点她当年的革命经历。
“我家是佃户出身,佃户你懂吗?在我们那里,也就是最穷的人家。我们家当时给她主看山,过着很穷很穷的日子。过去不是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吗?我们家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九·一八’事变后日本鬼子来了,我们的日子更是难上加难,他们在离我们家乡15里的地方建立了据点,三天两头就出来扫荡,实行残酷的‘三光政策’,穷人简直没有了活路了。这时,党号召我们,组织起来抗日,只有反抗,才能有活路。那时,我才20左右岁,我觉得共产党的话在理,不反抗就是死路一条。于是,我就参加了革命,那时穷人一般都参加革命,都觉得跟着共产党有希望。1942年我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当时,我不懂得什么是党章、党纲,只是凭着一种抗日的热情去干工作。我只知道,我是代表穷人去干,给穷人干,而共产党是咱穷人的党,我就是要听党的话,党让咋干就咋干。后来,在党的教育下,特别是我爱人,当时地下党的区委书记姜吉成,他对我影响最大,在他的帮助下,我才逐步懂得革命的道理。后来,我在区里做妇救会工作,为八路军筹军粮、做军鞋、做军衣。针对敌人的扫荡,我带领大家响应党的号召,实行空舍清野,搞反扫荡。那时,我们的热情真高呀,穷人没有不同意起来抗战的。我们党内有纪律,对参加革命的事,实行保密,叫做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子。我的事情家里不大清楚,可是,父母好像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们都在暗中支持我。那时,穷人都愿意跟党走啊!党不是外人,党是咱穷人自己的!穷苦人就是这样认为。我的两个大弟弟一个妹妹,在我的影响下,也都投入到抗日的斗争中来了。同志们在我家开会,我的父母就给烧水做饭,身为儿童团员的弟弟妹妹,就站在门口给我们站岗放哨。在党的领导下,在人民群众的支持下,我们打鬼子、除汉奸、反扫荡,支援前线的八路军,把抗日工作搞得红红火火。今天想起来,那段历史还是叫我激动啊!可是,话又说回来,那不过是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共产党人完全应该干的。至于个人,那没有什么好讲的!1957年,我的二弟弟冯德英从武汉出差到济南,他当时在解放军文艺社,他来看我,说要写部书,写我,写咱家。我没有搭茬,我觉得没有什么好写的。中国人嘛,抗击外敌,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更何况我还是共产党员呢!倒是我老伴姜吉成很支持他,鼓励他把那段斗争写下来。给后代人留下一点财富。后来,他就写了《苦菜花》,又拍了电影,我看了一次电影,倒是挺亲切、挺熟悉的。”
谈到姜吉成,使我很自然地想起了电影里娟子的丈夫区委书记姜永泉。
冯德清说到丈夫,流露出几分的伤感。
“解放后,我丈夫1952年任乳山县县委书记,后来又到地委做组织工作。后来又任烟台市政协副主席。‘文化大革命’当中被造反派迫害致死。还有我的父亲,因为我大弟弟冯慕被打成走资派,他老人家承受不了服毒自杀了。我个人也被打成‘特务’,挨批斗,劳动改造,也不知道为什么,革命了半辈子,反倒成了革命的对象。‘文化大革命’后,经过学习才想通,是总根错了,我们才跟着受罪。但我现在不愿看表现‘文化大革命’的电视节目,看了心里不好受。”
老人还介绍说,她解放后一直在机关里做人事工作,“文化大革命”中受冲击停止了工作,后来,不明不白地被调到市属企业做一般工作,职务也没恢复,一直在那里办理了离休手续。
老人有3个儿子,3个女儿,现在和小孙子在一起生活。当我问起老人的生活状况时,她说:“挺好!我虽然工资不高,从1952年定级一直到离休从未长过工资,但比起那些牺牲的同志,我还是很幸福的。”
虽然历尽沧桑,但老人家对党的信仰依然如故。“党要建设好,反腐败要搞彻底,这样的话,我们这些老同志就放心啦!我们没有什么别的要求!”这是她在谈话中多次强调的观点,拳拳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冯德清老人经常和居委会的老姐妹一起工作,或执勤,或打扫卫生,问她为什么,她这样回答记者:“我是个老党员了,党叫干啥就干啥呗。一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老了,没了单位,就听从居委会的呗。”
老人对党、对人民如此的忠贞与痴情,我除了钦佩之外,还想到了中国共产党自身那种伟大而深刻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