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谭震林说,她就是真正的“阿庆嫂”——访电影《沙家浜》中阿庆嫂的原型陈二妹
像另外七部样板戏一样,经过10多年的强化灌输,全国人民已绝少有不知道《少家浜》的,阿庆嫂的名字更是家喻户晓。
然而,知道陈二妹的人却是极少极少,甚至连一般的常熟人也不知道。1994年3月20日,记者来到常熟市的一家酒馆,与几位当地人随便聊起“阿庆嫂”的原型,岂料竟招来一阵哄笑。他们连说:“戏是假的,没有的事!”一位文化人模样的竟还讲出一句文艺理论术语——“虚构!虚构!”
常熟,你真是这样健忘的吗?你真地忘了那个曾使你骄傲,曾使你名声大振的“阿庆嫂”吗?
不错,关于阿庆嫂的原型——陈二妹,历史的记载确实没有那部戏那么丰富。但是,那部戏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常熟市董浜镇政府办公室韦毓华主任向记者介绍说:那是著名作家汪曾祺根据评弹《江南红》的一个片断改编的,那个片断写的就是陈二妹的事。1963年,汪曾祺来到常熟,当时他写的好像是电影剧本,名字叫《卢荡火种》。后来改京剧的时候,是毛主席建议把名字改成《沙家浜》的,老人家说:“火种的提法不妥有点把18个战士抬得过高!”
在韦主任手写的《董浜镇史》上,记者总算发现了关于陈二妹的一页,上面清清楚楚地写道:“陈二妹,革命烈士陈关林的妻子,曾和丈夫一同开设涵芳阁茶馆,作为我党的地下交通联络站,丈夫牺牲后,她带着一儿一女坚持斗争,直到抗战胜利!”
这大概就是陈二妹的所谓“正史”了,尽管只有一页,而且是不甚正规的手写,但毕竟是较为明确的记录。
3月23日,记者在常熟市董浜镇雪沟村见到了这位传奇式英雄。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江南老阿婆,两眼浑浊,时不时地流出一些眼泪,要不断用袖口去擦试,腿脚也不灵便,一支拐杖已不能离身了,只是精神尚好。她对我说:“今年81岁啦,家里6口人,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孙子,一个孙女,还有一个小重孙,儿子和女儿也都退休在家,我现在和儿孙住在一起,晚年很幸福的,只是身体不太好,胃疼,腿也经常浮肿。困难是有一点的,就是钱不够花,现在医疗费很贵的,看不起病!作为烈士家属,政府每年春节都来慰问,我很感激!国家也不容易,搞建设哪里不需要钱?这点困难,我能克服!”
一位镇里的同志说:“按理应该每月多给她一些生活费,老人家对革命有那么大的贡献,但是,关于陈二妹上面没有什么明确的规定,我们也难心!”
“我现在真是想念当年的同志们哪,越到老,想得越历害。当年我照料过的伤病员何止像戏里写的只有18人?好几十呀!解放后都失去了联系。只有谭震林回来看我……”说起谭震林,老人不觉又忆起了当年的战斗生活……
陈二妹,1912年出生在雪沟村一个贫苦农民家里,刚一问世,就被看做是多余的人了。无奈的父母把她遗弃了,邻村有一个苏姓的庄户人家收养了她,取名“兴兴”。然而家道不但不兴,反而败得越来越快,以至于难以维持了,但陈二妹却像石板下压着的苗苗,在夹缝中硬是窜了出来,糠菜堆中居然也能出落一个端庄美貌的姑娘。她没有按照养父母的意愿攀龙附凤,拒绝了接踵而来的说媒者,偏偏嫁给了镇上酒店的小跑堂,穷困的单身汉陈关林。她爱他的朴实和诚笃,正直和善良。结婚后,两人开了一个涵芳阁茶馆,自己当了老板。每天,夫妻俩第一个迎来晨曦,最后一个送走太阳,苦守着三尺柜台。1937年11月12日,日寇的炮舰轰开了长江门户,强盗从野茅口登陆,长驱直入,侵占了苏常太地区。中华民族在呻吟,地方上的恶棍趁机扰乱,大发国难财。他们网罗地痞流氓及国民党溃逃时留下的残兵败卒,划地盘,拉山头,借抗日为名,派捐要款。“司令”多如牛毛,百姓再无宁日。陈关林、陈二妹夫妇勇敢地投入到抗日的滚滚洪流之中。他们以茶馆做党的地下交通站,为新四军送情报、粮食、药品。他们干得非常出色,陈关林还被发展为党的积极分子。
1940年,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谭震林受党中央的派遣,化名林俊到江南一带,担任江南抗日救国东路军令员。陈二妹夫妇开设的“涵芳阁”,是我党的地下交通站,她的丈夫陈关林担任站长。茶馆在董浜镇中心,“涵芳阁”的小木楼三面临水,居高临下,发现情况,随时可以上船转移。谭震林和爱人葛慧敏经常住在这座小楼里,白天在小楼里看书、读报、写文件,有时与地方党的游击组织领导人任天石、李建模、薛惠民等商讨时局和研究对敌斗争的策略、计划。晚上9点之后,各地干部陆续到齐,随即开会、讨论、学习文件,有时通宵达旦。饭菜由陈二妹裹在围裙里,送上楼。陈二妹生有一儿一女,女儿与谭震林的女儿出生日相差不多。陈二妹发现葛慧敏带着孩子行动不方便,有时深夜接到情报不得不抱着孩子转移。她就要求葛慧敏把女儿交给她抚养,这消息很快被日本宪兵得知,他们就经常派人到茶馆四周活动,企图拿那个孩子作为要挟谭震林的人质。有一天,茶馆门口坐着两个叫化子,陈二妹把一碗菜粥端了过来,这两人“哼”了一声,引起她的警惕。她抱着自己的孩子刚要出门,小木楼里传来谭震林女儿的哭声。两个叫化子随即闯入店堂,陈二妹急中生智,大声呼唤对门药材店的女佣黄妈:“喂,黄妈,快来抱回你家的孩子,我的宝宝醒了,正在哭闹呢!”黄妈当时有些不解,陈二妹做了暗示,她这才大悟,答应到:“来了!”黄妈接过陈二妹手中的孩子,进了药材店。两个日本特务摸不出实情,下手未成,只好溜走!
从此以后,陈二妹为掩人耳目,决定将自己在吃奶的孩子,秘密送到一户农家抚养,把谭震林的女儿当做自己的女儿,随时带在身边。直到1959年,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找回来。
1941年,“皖南事变”后不久,谭震林从上海回到涵芳阁茶馆后,立即去李家坝新四军驻地,传达事变真相,陈二妹担任护送任务。那次,她打扮成回娘家的媳妇模样,手挎竹篮,走在谭震林的前面,刚走出苏雪林附近,突然,路边窜出两个特务拉住了谭震林。陈二妹敏捷地返身走过来,指着谭震林,装着气愤的样子说:“你这个人啊,就欠你10斤茶叶钱,盯来盯去怕我赖你的帐?那好吧,跟我到娘家去拿!”说完,从竹篮子里拿出两包香烟,6个熟鸡蛋塞到两个特务的手里说:“小荀子,小三子,天怪冷的,快回去吧!”原来,两个特务都是经常到茶馆里跑茶的茶客,听了陈二妹的这番话,又看了看谭震林的商人打份,也就想信了。一场虚惊,使谭震林感到身边的手枪不但不能自卫,恐怕还要招来麻烦,必须想办法藏起来。这时,陈二妹发现盐铁塘里一只装运沙泥的小船,船夫正是本地的农民,她接过谭震林的手枪,往船仓抛去。机灵的农民领会了她的意图,赶紧把枪掩埋在沙泥里。刚刚埋好,远处就传来一声大喊:“站住!”“站住”有3个人追赶了过来,除了刚才的两个特务外,还来了个诡计多端的大特务姚增增。姚增增对陈二妹说:“关林嫂,不是我不给面子,咱们是例行公事,这位先生的身上我们要搜一搜!”说罢,一个人便仔仔细细地来摸谭震林的口袋、腰间。结果什么也没有摸出来,他们只好悻悻地走了。陈二妹松了口气,护送着谭震林平安地来到了李家坝。
一个春雾蒙蒙的凌晨,昏沉、黑暗的乡村小镇死一般寂静,只有凝聚在枝头的雾水淌泪似的滴答声。陈二妹早早烧开一壶水,准备迎接第一个登门喝茶的顾客。苏南的农民大抵有孵茶馆的习惯,不论春夏秋冬,寒暑雨雪,从不耽误。在这里,可以吐一吐中的郁闷,伸一伸压弯了的腰杆,这就是他们津津乐道的壶中日月。
突然,镇外响起“啪啪”两声枪响,破坏了黎明前的沉寂。大街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口踉踉跄跄跌进一个中年人,灯光下,灰色的长衫撕裂了前襟,苍白的脸上泛着一股坚毅的沉静,气喘吁吁,汗珠直淌,“大嫂……”——用不着说了,陈二妹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这是我们的人!”可是,往哪里藏呢?家徒四壁,一眼望到底。关林望着妻子,拿主意吧!“先生藏这里!”陈二妹走到角落的水缸前。打开盖子:“快!”来人刚进水缸,门口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陈二妹忙将盖子盖好,走到老虎灶前,拿起漏斗,往灶膛里加起了柴草。
一群彪形大汉闯进茶馆,凶神恶煞一般。为首的就是盘踞阳澄湖畔伪忠义救国军司令胡肇汉手下的中队长乐三、乐四兄弟俩。胡肇汉原来是国民党广西部队的下级军官,日寇登陆后自以为“乱世造英雄”,在阳澄湖边网罗一批散兵游勇,揭竿而起,名为“曲线救国”,实则反共害民。前些时候,被日本鬼子重金收买后,成了苏常太一带最大的顽固势力。乐三、乐四依仗是胡肇汉的同乡,安插在白茆、李市一带为非作歹,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前不久,他俩曾率领他这班狐群狗党,接连抢劫了直下、杜桥等村,制造了许多惨案,就连小孩子也知道他们的恶名,每当孩子哭闹,大人哄一声“乐三、东四来了!”就会马上停止啼哭。老百姓对他们真是恨之入骨。匪徒们一进茶馆,冲着陈关林大喝一声:“刚才有一共产党逃来,看见没有?”“没看见。”关林十分镇静。这帮徒匪每来董浜,必到涵芳阁茶馆打尖歇息,聚赌作乐,厮混较熟,关林夫妇一点也不怕他们。
“长官喝茶!”陈二妹端来茶壶茶杯,摆了一桌,身边掏出烟来,先给乐三敬上一支。匪徒们满脸公事公办的神色,他们故作紧张,探头伸脑。其实,茶馆大门洞开,灯火明亮,无遮无拦,只有3张方茶台,4只盛水缸,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这种地方能藏住人吗?乐三把手一挥:“还不快走?白白浪费了时间!”“慢来。”乐四比乐三心细,人称白面狼,狡猾地眯起吊眼皮,“刚才我亲眼看见他进茶馆门,难道飞了不成?”这……乐三狐疑了。“阿呀,你这位长官既然看见了,还来问我干啥,请搜吧。”说完,陈二妹打开另外3只水缸盖,统统叠在角落的那只大水缸盖,气呼呼地叉起腰,单手一撑,坐在茶桌上,灯光下,打了水缸一泓泓清水在闪烁。
室内的空气凝结了。土匪们面面相觑。平时,陈二妹接触面很广,不是简单人物,他们的顶头上司经常来茶馆赌钱玩牌,得罪了这位老板娘,舌头一滚,谁也受不了。陈二妹趁机假装生气地对乐三喊道:“老弟,太不知趣了,当年的黄鼠狼怎么想吃隔年的老婆鸡了?敲竹杠也不看看对象!”关林从橱里掏出一名香烟,重新挨个儿发给土匪们。“算了,算了,好男不与女斗。”
乐四趁势就坡下驴。正在这时,镇外一阵狗吠。“呆在这里能捉得到新四军吗?还不快追!”乐四一挥手,众匪一窝蜂拥出茶馆,消失在晨雾中。
陈二妹看看敌人走远了,这才走到那个水缸前,揭开盖子。对藏在里面的人说:“同志,出来吧!”那人跳出水缸,激动地握住陈二妹的手,说:“大嫂,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是江抗的,在谭震林的队伍上!革命胜利后,我一定报答你!”陈二妹听了,忙说:“报答什么?咱们都是中国人,你们新四军为了老百姓,生死都不顾了,我们有啥说的?把鬼子赴走了过好日子,是咱们共同盼的事呀!”
这一年的7月,敌人对董浜进行了大清乡,地下党组织遭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破坏,上级派人要求陈关林迅速转移,可他和二妹想到有许多同志来不及撤退,就对领导说:“不行啊,我走后,谁来安排同志们撤退?”他和二妹坚持战斗在涵芳阁茶馆。7月22日,一个身穿西装,戴着眼镜的日本人闯进茶馆,随行的一个汉奸翻译见陈关林不在,便抓走正在冲茶的伙计吴泉福,转身对陈二妹说:“限你明天交出陈关林,调换出这个伙计。”晚上陈关林回来后得知这一情况,对陈二妹说:“看来我跑不掉了,我们决不能连累吴泉福,明天我去把他换下。”第二天,陈关林只身来到敌人的驻地,从容地对他们说:“事情都是我做的,与伙计无关!”敌人把他押到苏州监狱。审讯时,敌人让他交出谭震林和他的女儿,陈关林受尽酷刑也没有吐出敌人要的半个字。这年年底,陈二妹打听到丈夫被关押在苏州,便把探监。陈关林拉着陈二妹的手,戏慰道:“别难过,我的死是光荣的,是为党为咱们中国人!我到阎王那里也决不后悔!只是你太可怜了,我死后,你要改嫁,或去苏北,或去上海,找党,找咱们的组织。林司令的孩子你可一定要抚养好,告诉咱们的儿子,他爸爸是怎么死的,是让谁杀死的,长大了让他给爸爸报仇,给千千万万死去的中国人报仇!多杀鬼子!”陈二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丈夫说:“你放心,你没做完的事,我接着做,我一定要做好!”没过几天,敌人就将陈关林和其他60多位革命者装进麻袋里,押到虎丘山杀害了……丈夫牺牲后,陈二妹带着7岁的儿子和谭震林5岁的女儿继续为新四军工作,当时她只有28岁,她跑苏州,跑上海,为伤病员买药、买餐具,给他们烧饭,洗衣服,直到抗战胜利,直到解放。可是,解放后,这位可敬的老人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这些往事。常熟人民当年选她做人大代表,也不过因为她是烈士的遗孀。
1982年5月19日,谭震林同志和夫人葛慧敏一道来常熟会见老同志,他点名要见陈二妹,却没有人知道陈二妹是何许人。谭震林后来又说这个陈二妹是烈士陈关林的妻子,人们这才想起陈可婆。于是,陈二妹就被请到党熟,她见到谭震林,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大叫一声“林司令!”话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纵横的老泪,毕竟是分手40多年哪!谭震林动情地向大家介绍说:“你们知道吗?这就是真正的‘阿庆嫂’!”葛慧敏在一旁对陈二妹说:“二妹,你是我们谭家的恩人,我那女儿现在在法国,不然,她今天一定会来看您!”谭震林一再问她有什么困难,陈二妹却是一口一个“没困难!”最后,谭震林顺手从口袋里取出20元钱给她,叮嘱她:“有难处不要讲客气!”她又是一迭声的“没有!”
“您当时为何不实说出您的困难呢?”记者问。
老人笑了,“咳,人家老远地来看望,咱怎能一见面张口就喊穷?说实话,我的儿孙们都是普通工人、农民,要是我与老首长们言语一声,不愁谋不出一个好的工作,但我不能!难是有点难可比当年好多啦!我要是与组织张口讨价钱,我那死去的老头子也不会答应我!人家能不忘旧情来看咱,那就足够了,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记者随同镇政府的有关同志到涵芳阁,却已是破败得很厉害。据这个同志讲,陈二妹解放后还在这里开了一段时间的茶馆为生,后来才回到雪沟村的,现在涵芳阁已成危房,恐怕很快就要扒掉的。记者问:“何不修缮一下,搞个纪念馆?”那位同志苦笑道:“哪来的钱呢?要是有这笔钱还不如给了陈二妹呢!这个陈二妹也是,当时怎的就不跟大首长张口呢?”
听了这话,我不禁又想起陈二妹那老态龙钟的身影,是的,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一个高尚的人!”最后我十分肯定地这样想,记得毛泽东曾这样评价过另一位著名的英雄人物!
(注:陈二妹已1996年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