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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英雄逝去，泪飞顿作倾盆雨
你不能走啊 吴斌
杭州需要你 浙江需要你 中国需要你
你生命的年轮绝不能终止在第四十八圈
不能
——摘自龙彼德《永远记住这个名字》
直到生命的最后，吴斌依然没有放弃对死神的抗争。
这是因为他深刻理解生命的意义，这是他极度渴望能继续留在这个美好的人间。
秋瑾说过：芸芸众生，孰不爱生？爱生之极，进而爱群。是的，只是尊重和珍惜自己的生命，才会想到并做到把更多的生命留在人间。
生命，往往在闪光中见灿烂，在平凡中见真实——对于吴斌来说，他觉得方才48岁的自己远远没有做够。所以，他需要更多的属于自己的日子，并把这些日子似乎平凡却是伟大地奉献给他人。即使自己只是一支蜡烛，仍然希望像火炬那样去照亮他人，去温暖社会“每当我们呼唤他的名字，每当我们提醒他不能在病床上挣扎四肢，踢蹬被子时，他会流下眼泪，或者微微点头。麻药作用退去之后，他的意识已经恢复。他非常清楚自己的伤情，非常配合我们医生的治疗的。”每次回忆起吴斌不屈于死神的难忘镜头，方征总是忍不住欷歔良久，“病人留恋生命，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欲，这是人的本能，是一种普遍现象，我见得实在是太多了，但吴斌表现得不一样。他的伤是那么的严重，可以说命在旦夕，但他从不绝望，从不像很多病人那样乱喊乱叫、歇斯底里，他表现很坚强，很从容，很自信，所以，他能在连续两次大手术后，依然活下来。其实我们也知道，他的四肢挣扎往往是剧痛之下的本能反应，自身很难控制。内伤病人在麻醉过后，其疼痛程度实在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一个人，被刺了一针都会疼得呲牙咧嘴，而他连内脏都被砸成了絮状，能不挣扎吗……”
罗昆仑主任在查房时，目睹了手术后的吴斌那坚毅的神态，那刚强不屈的忍耐，惯于控制自己感情的罗昆仑也被彻底感染了：“在抢救吴斌的60多个小时里，他没法说一句话，但只要当医生护士喊他时，他总是努力通过眨眼、点头和手指的微微勾动，来回应我们。凡是救治过他、护理过他的医护人员，都很清楚地看出来，他很坚强，他很用心，他很辛苦。这样的顽强勇敢，是普通病人绝对做不到的。吴斌不是军人，但他表现得像个军人，甚至比一般的军人更加出色，更加让人敬佩！”
专门为吴斌成立的护理小组组长、肝胆外科病区护士长沈冠红则说：“在我心目中，吴斌早已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了……”
汪丽珍和吴冰心也知道，吴斌从小就很会熬痛，从不轻易地喊疼。小时候，有一次去理发时，被莽撞的理发师剪掉了一部分耳朵，当然很疼了，但吴斌没有责怪理发师，更没喊疼，回到家之后，父母一开始都没察觉出他耳朵上的伤口。对于吴斌特别能熬痛的坚强个性，连邻居们都说，这孩子能做到这样，长大了肯定会有出息。吴斌这方面的个性特点始终保持着，他的熬痛甚至在同事们中间都很出名。汪丽珍记得，成为大客车驾驶员之后，有一次他从金华驾车回杭，路上被千斤顶砸伤了脚，但为了不耽误原定的行程，他忍着疼痛一路开车到杭州，把车在公司停好再骑车回家，到了家里才发现自己再也不能走路了。后经医院诊疗，确认为骨折，养了整整一个月的伤方才痊愈。
而现在，吴斌仍然在咬着牙齿忍着、熬着，用全部的刚毅和坚韧。
汪丽珍和吴冰心也知道，吴斌之所以能够与死神作这番殊死搏斗，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有个强健的身体。从青年时代起，吴斌一直在自觉锻炼自己，成为一名大客车驾驶员后，他对自己身体素质的要求更高了，平日里坚持身体锻炼，是他近十年来业余时的一个重要内容。好几位医生也说过，假如没有良好的身体素质和抵抗力，没有非凡的毅力，吴斌根本无法扛过这两次大手术，说不定在出事之际就已不行了，不可能救下那一车的乘客。拥有一个强健的体魄，曾是吴斌的骄傲，竟真的帮着他完成了壮举，而在病床上，良好的身体素质仍在发挥着非凡的作用。
当然，解放军101医院的医生们精湛的医术和护士们悉心的护理，也为吴斌一点一点地延续生命，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始终悬着一颗心的人们都在等待，等待生命的奇迹，在吴斌身上再次产生……
5月30日，一群被吴斌救下的无锡乘客和几位无锡长运公司的大客车驾驶员，专程来到101医院探望他。征得医护人员的同意，有几位进入了重症监护室，对吴斌表达了深深的谢意和由衷的敬佩。
当班护士徐燕看到，此时的吴斌尽管说不出话来，但思维十分清晰。知道来看望他的人是谁，听得懂他们对他的一片深情。他努力地点着头，一下又一下，动作虽然轻微，但众人都感觉到了。
在吴斌的病情稍显稳定之时，汪丽珍也几次进入重症监护室，俯身在他的身边，摸摸他的额头，或者牵着他的手。思维清晰的时候，吴斌会马上作出反应，偶尔还会睁开眼，看着亲爱的妻子。如果处于半昏迷状态，一旦汪丽珍出现在他的身边，他也会有些许反应，比如抖动睫毛，或者动动手指头。每次看到吴斌的这些反应，汪丽珍心里的那朵希望之花就会绽放开来，她多么想能带着健健康康的丈夫回到杭州的家呀！
汪丽珍的妹妹汪丽敏也以“和肉肉斗争到底”的网名，通过微博为姐夫加油：“菩萨保佑老天保佑，加油啊，姐夫！”“他很勇敢！很坚强！换了这么多血，一定会过去的！”尽管吴斌没办法自己阅读这些微博，但汪丽珍会慢慢地读给他听，给他以力量。
然而，从5月31日下午起，吴斌的病情再度恶化。当刚接班的护士徐燕对他进行例行检查时，发现吴斌全身抽搐，呼吸急促。徐燕赶紧报告医生。经医生会诊，发现吴斌不仅呼吸越来越困难，脉搏再次下降，还呈现出呼吸衰竭的征状，此征状是因为破损的肝肾渐渐丧失正常功能所致。
因为肝脏等器官损坏不能工作，吴斌已连续两天，一点点小便都没有，身体的毒素不能通过肾脏来排解，只得全都淤积在身体里，并在体内疯狂蔓延。
医生们立即采取了措施，他们着手给吴斌做血液透析，以减缓肾脏的压力。
吴斌身上的血在血液透析机上开始过滤，以排解毒素。经过几小时的透析，症状开始得到缓解，但这无疑是暂时的。方征对心急如焚的汪丽珍和吴冰心说：“肝、肾两个重要器官都严重损坏、丧失功能后，死亡便时时威胁着吴斌。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把一线希望当成百分之百的可能去争取。”
是的，汪丽珍和吴冰心亲眼目睹，为了挽救英雄的生命，101医院的医生们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为争夺吴斌的生命已与死神搏斗了好几个日夜，充分展现了他们“大医精诚”的作风。对于医护人员的感激之情，陷入悲伤的她们俩一时用语言难以表达，但每当遇见医生护士，每当听取医生通报吴斌病情的发展，她们眼里流露的只有深深的感激！
外面又下起了雨，此时已是5月31日的晚上。
这场雨下得比前晚更大，天地之间被沸反盈天的雨声占满，粗大的雨点竟然还能穿透关着的玻璃窗、墙壁，溅到房间里面来，落在人们的脸上，这实在让人啧啧称奇。
汪丽珍和吴冰心紧紧依偎着，她们看着不少医生护士在重症监护室跑进跑出，脸上的表情极其凝重。大雨滂沱，势不可挡。汪丽珍和吴冰心恨不得也冲进重症监护室帮吴斌一把，但又强烈地克制着，一边提醒自己不能失态，不要添乱。什么叫心乱如麻、心沉如铅，她们真正地体会到了。
她们清晰地听见护士的哭声从重症监护室里传出来：“吴斌师傅你再挺挺呀，已经挺过了那么多天了，再挺挺就能过去了……”
又听见方征医生大声的喊叫：“吴斌呀，在车上遭遇那么痛苦都能忍下来，这一回你再忍忍吧，我们在帮你了……”
汪丽珍和吴冰心在外面走廊上听见了，真正的心如刀绞。
6月1日凌晨零时刚过，又有好几位101医院的专家赶到了重症监护室，他们与方征等值班医生一起组织抢救，多次改进治疗方式。吴斌的生命尽管再度得以延续，但其病情一直不稳定。心跳监视仪上的那条波浪状线条，一会儿起伏不小，一会儿又平缓走低，似乎随时都会有拉直的可能。方征医生无奈地说：“我只能说病情太严重，我们真的尽力了。”
抢救一直持续到凌晨2时。
汪丽珍和吴冰心要求见医生，而医生也正要与她们商量接下来需要做的事。
是的，严酷的现实无法回避。所有的医疗方法都已用尽，英雄随时有可能被夺去生命，面对这般实情，汪丽珍和吴冰心必须作出最后的抉择。根据有关规定，病人如果在医院过世，要必须在当地火化，带走的只能是骨灰。那么，趁着英雄一息尚存，还是让他回到自己的家园，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吧……
汪丽珍和吴冰心表达了这份愿望，医院也马上着手准备。6月1日凌晨2时多，仍在顽强地活着的吴斌由担架车移至一辆轿车，在家人、同事的陪伴下，动身返回自己的家。
此时，雨正越下越大。
吴斌，你能感觉到，我们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程了吗？
这是一场真正的大雨，天与地完全被雨水粘连在一起。轿车穿透雨雾向前行驶，像是一条快艇正在斩浪击水。无法想象这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多水，仿佛早就积蓄在空中，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迸涌而出，而先前的几场大雨只是它的试探罢了。
然而，再大的雨也没能阻挡吴斌的回家之路。
出无锡市区，沿锡宜高速公路向西，再向南，在宜兴进入杭宁高速。这条路，吴斌不知已经行驶过多少次，他绝对不会想到，2012年6月1日的凌晨，他会以躺在妻子身边、被妻子轻轻地搂着的特殊姿势，经过这条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高速公路。
车窗外是雨，是黑夜，偶尔可见一两点模糊的灯光。吴斌用足全身的力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摇晃的轿车车厢，妻子的愁容，姐姐满含期冀的目光……吴斌的意识忽地变得很清晰，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力气，他还会从妻子的怀抱里坐起来，告诉司机，前面有一个叉道，再前面是一处转弯路段……
吴斌万般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美好的世界，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是凌晨3点45分。轿车刚刚驶入浙江境内，大雨最为暴烈之时，与死神搏杀了三天三夜的吴斌，生命终于画上了句号。
天地万物顿时都幻化为水！狂泻的大雨，浸泡着的土地，流淌雨水的公路，纷飞的泪水……汪丽珍和吴冰心紧紧地抱着吴斌，抱着渐渐变凉的吴斌的躯体，尽情地抱着。她们再也不必担心紧紧的拥抱会不会触痛吴斌的伤口，不必再克制这几天来憋闷在心里，一直想痛快宣泄的悲恸！
轿车不得不停下来，让雨水一遍遍浇淋，让天地一起为吴斌祭奠。这场雨似因吴斌而来，为吴斌而下。是的，当一个悲壮而伟大的灵魂西去之时，苍天何以不哭？大地怎会不哀？
从5月29日11时39分被飞来的铁块砸中，到6月1日3时45分去世，吴斌与死神进行了整整88个小时的抗争。面对如此顽强的他，连死神都不得不瑟瑟发抖，这场搏斗的最终结果，就无法分清谁胜谁败。不，依然是吴斌胜了，因为他从没有屈服过，因为他战胜了怯懦、自私、沮丧、狭隘、萎靡……
“生命，如果跟时代崇高的责任联系在一起，你就会感到它永垂不朽。”这是伟大的俄国思想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名言。灵魂不朽，就意味着生命长存。吴斌，永远不会远离。
6月1日4时整，吴冰心在轿车重新启动后，新发了一条微博：“我终于还是没能留住弟弟，（他）于2012年6月1日凌晨3点45分过世，享年48岁。感谢所有关心他和祝福他的朋友。”
4点39分，汪丽珍的妹妹汪丽敏的“和肉肉斗争到底”微博也作了更新：“姐夫，一路走好，我们回家……”
载着吴斌遗体的轿车驶近杭州朝晖五区，停在54幢吴斌家楼下，是在6月1日早上6时多。
吴斌一家一直与他父母住在同一套房子里。
汪丽珍和吴冰心记得，这三天后，虽与吴斌的父母通过好几次电话，但报的都是平安，都是安慰两位老人一切没事。凌晨时分吴斌的离世，考虑到老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更没有即刻告诉他们。现在，已到了不可能再隐瞒的时候。
是啊，吴斌的父母都已过70岁，父亲患有帕金森症，母亲患有高血压，对吴斌他们又是百般挂念，这让汪丽珍和吴冰心怎么向他们告知噩耗？还有，深爱父亲，久久盼着父亲平安归来的16岁的女儿吴悦，怎样才能让她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轿车一直停着那儿。吴冰心咬了咬牙，对汪丽珍说：“这样吧，还是我先上楼去，我去爸爸妈妈说。”与内向、温顺的汪丽珍相比，干练、泼辣的吴冰心确实更适合完成这一重任。
天空阴沉沉的，雨还在哗哗哗地下。汪丽珍和吴冰心的心头被沉重如山的铅块压着，喘不过气来。在她们的眼里，才过了三天，往日熟悉的居民小区似已变得陌生，所有景物仿佛都已褪了色彩，只有悲伤的黑白两色。
从一楼走到六楼，每一级楼梯台阶吴冰心都走得非常滞重，如同一名力竭的登山者，每往上跨一步，都会累得气喘吁吁、头晕目眩。风风火火的她走楼梯从来没有这样艰难过，以至于已经站在爸爸妈妈的家门口，她还得扶着门框，喘息了好久。
“小斌没了，我的弟弟没了，你们的儿子没了……”吴冰心忍着眼泪不敢哭，她怕父母在她的泪水中一下子崩溃。
让吴冰心颇觉惊讶、更感欣慰的是，父母表现出来的却是一份坚强，甚至好像已经有所预料，吴冰心带来的消息只是一种证实。两位老人听清了女儿话里的意思，动作僵住，神情发呆，呆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呼天抢地般悲伤欲绝。
只是吴招松老人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我就知道，小斌会这么做的。”这是感叹，像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然后又是静默，这一阵静默，让吴冰心刻骨铭心。
等两位老人静默了一会，吴冰心才轻轻地问母亲，吴斌的遗体就在楼下车里，是把他抬上来，还是直接送到龙驹坞的殡仪馆……吴冰心的问话刚落，母亲十分坚决地说：“抬上来，小斌出去后还没回来过，让他再在家里住三天。”
吴冰心顿时泪如雨下，为父母的刚强，为父母的镇定，为父母宽广的胸怀。
闻讯从卧室里跑出来的吴悦，紧紧地抱住奶奶，早已泣不成声……
吴斌的遗体被移入家中那狭小的客厅里。
朝晖五区是杭州一个的老小区，每套住房面积都不大。吴斌的家是54幢一套位于六楼的仅60多平方米的小套房，1994年吴斌结婚时曾对它装修过一次，后来便再也没有动过。为了能让父母和自己一家人住下，吴斌的汪丽珍把它分割成两个卧室和一个小客厅。次卧给父母住，一张大床放下之后，坐在床上已能摸到四周的墙壁。主卧则放了一大一小两张床，中间用门帘隔开，这是吴斌夫妻和女儿住的地方，女儿靠窗睡，夫妻俩睡觉的地方非常狭小。而厨房和餐厅的拥挤连张餐桌都放不下。在如今的杭州，这样狭小的空间住下五口人，已经不多了。可尽管空间局促，家里的布置却很温馨。是啊，只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生活着，还用得着奢求别的什么吗？
孟联建经理也没有想到吴斌的家里竟有这么挤，尤其是眼下特别需要空间的时候。知道作为顶梁柱的吴斌已经不在人世，孟联建已顾不了太多，索性自己动手腾地方，而狭小的客厅，是这套住房里唯一可以作为灵堂的地方。但他正要搬动客厅里的沙发，吴招松老人竟然说：“这沙发不要动吧？如果有人来，可以坐一坐的……”
多么从容、刚强、大义的父亲！
孟联建搬走沙发，开始用螺丝刀拆门板。堂堂经理，此时已成了苦力。按着杭州人的风俗，遗体放在灵堂里，是要躺在门板上的。孟联建用凳子搁好门板，马上又下楼去抬遗体。
与此同时，吴冰心已通知某位朋友，请他帮忙，在楼下的空地上搭建灵棚。
而此时的汪丽珍走进卧室，一眼就看见了桌上放着的两张电影票。
没错，5月29日，事故发生当天，吴斌本来已经与妻子约好，等他从无锡出车回来，下班回到家里后，晚上夫妻俩一起去看电影。就在前段时间，汪丽珍通过某银行的优惠活动，买来了两张5折的电影票。平时休息的时候，看电影和散步是夫妻俩最喜爱的活动。此时，眼前的这两张电影票却让汪丽珍一阵阵心痛，她不得不把它藏起来。
5月29日早晨，6时许，吴斌悄声起床，穿好衣服，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餐桌上的几样糕点放进随身的包里。每次吴斌出早车，用不着提醒，汪丽珍就会在前一晚为他准备好第二天早上的点心，一拿就走，既节省了时间，又不让吴斌饿着。这也是夫妻俩默契生活的一部分。
准备完毕，出门之际，吴斌又特意走进卧室，凑近半梦半醒的汪丽珍，轻柔地告别：“老婆，我走了。”说得这么轻声，同时也为了不吵醒女儿。
此刻，汪丽珍反复地默念，后来又情不自禁地发出喃语：那天早晨的我为什么不拉住你？为什么不死死地拉住你……要是时光能倒流，我肯定不让你出车！不让你走……
不仅仅是5月29日晚上的那场电影，本来，夫妻俩还已经筹划好去云南旅游，并把出发时间定在5月31日。结婚已经18年了，但两个人还没有度过“蜜月”，甚至连一起去外地游玩都没有过。有时遇上了节假日，同学同事、亲戚朋友约夫妻俩一起出去旅游，但吴斌总是因加班、因工作忙，而未能遂愿，这让吴斌一直对汪丽珍怀有一份歉疚。这一回，吴斌言之凿凿地说，双双出行旅游的愿望绝对要实现了！为此，吴斌专门请好了年假，订好了旅行社和机票，汪丽珍则在网上查旅行资料、做旅游攻略，定下的旅游目的地是丽江和玉龙雪山。夫妻俩从没有坐过飞机，没有去过这么远的地方，所以他们兴致很高。为了获得“补过蜜月”的浪漫感觉，连女儿都不准备带上。
但是现在，这场迟了20年的“蜜月旅行”还没有启程，就已中止……
前来吊唁吴斌的人群，正慢慢地向朝晖五区54幢，这幢普遍得不能再普通的居民楼汇聚。
亲友、同事、邻居；杭州长运公司的领导、社区的领导，众多媒体记者，更多的素不相识的人。杭州长运二公司经理孟联建从吴斌的遗体送回杭州后，一直忙碌在吴斌家里，忙得喉咙嘶哑，嘴角起泡，而曾与吴斌一起工作过的同事们，只要没有上班，都在54幢楼下的灵棚里，成排地坐着，祭奠英灵。
6月2日一早，杭州长运运输集团董事长、总经理王德润来到吴斌家中祭奠，并对吴斌的善后工作进行了细致安排。王德润董事长在作出具体安排时，周围的居民对杭州长运及时、有效的善后工作十分满意，很多人甚至对着王德润董事长鼓起掌来。
6月3日下午5点多，浙江省交通运输厅党组副书记、副厅长徐纪平受正在北京学习的厅党组书记、厅长郭剑彪委托，赶往吴斌家中，看望慰问吴斌同志家属，帮助妥善处理后事。同时，徐纪平副厅长号召全省交通运输行业，特别是广大客运司机要向吴斌同志学习。学习他爱岗敬业，忠于职守。学习他任何时刻，遇到任何危急的关头，都能够沉着应对，都能够保证旅客的安全。
“自编2056号车司机，吴斌。状态，待班。”
杭州汽车北站，客运二公司那间只有七八平方米大小的调度室里，人们仍然是一片沉默。调度室西侧墙上，那密密麻麻地贴着的100多张调度牌中间，依然保留着属于吴斌的那一张：2056号驾驶员永远在岗！每位走过这儿的驾驶员，总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并向它投向深情的一瞥，还有人经常会去擦拭这张调度牌上粘着的灰尘。
调度室的签到簿上，还留着吴斌5月29日出早班时的最后一次签到笔迹。同事们还记得，那天早上他签好字后，还笑着对调度员曹福元摆了摆手说，明天起我休年假了，与我们家丽珍一起到云南去。在长运集团工作十年，他至少有3000次签到，谁都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最后一次！
吴斌生前的很多同事，怎么样都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巨大的伤感让他们一时无法用语言表达内心。与吴斌一起跑无锡线大客车的同事余伟，5月29日那天上午，比吴斌稍迟此抵达无锡。吴斌即将准备出车返杭，马上要站在车门口迎接旅客之时，余伟发现吴斌坐在驾驶室里正在休息，心里想着让吴斌多休息一会儿，便主动对吴斌说，你去洗把冷水脸吧，我来帮你迎接旅客。但吴斌不愿太麻烦同事，匆匆洗了一把脸就奔过来了。
余伟还记得，当他与吴斌说，明天你就要休年假，去云南旅游别忘了给弟兄们带点土特产回来时，吴斌显得非常高兴，幽默地说怎么可能忘了呢，对你这个弟兄尤其不会忘。当旅客登车完毕，车门缓缓合拢时，余伟又对他说，吴斌啊，要么你今天回到杭州后先别急着回家，我们晚上聚一下，吃个饭以后你再走。吴斌知道比他小11岁的余伟早就想与他小聚一下，聊聊驾驶技术之类，便微微一笑，说了声“到杭州后我们再说”，戴上墨镜踩下了油门。是的，对于余伟的要求，他不会拒绝。
难道，这是你留给我们的最后印象？难道，这一切都已成过去？
河水我们抓不住，时光我们也留不得。
然而，时光也只有在被人类的辉煌所照耀、所诠释、所征服，才会实现它真正的价值，才会变得神圣，才能化作永恒！
就在吴斌被送入解放军101医院急救之后，无锡市公安局交巡警支队成立专案组，已经展开了对“5·29事故”原因的调查，落在吴斌所驾大客车驾驶室里的那块可怕的肇事铁片，成为破解此事故真相的最重要物证。很快，无警警方即认定，击穿大客车前挡风玻璃，砸伤吴斌的这块空中飞来的致命铁片，来自于某辆大卡车的破损制动轮毂。
接下来的调查工作，就围绕这块破损制动轮毂究竟来自哪一辆卡车。
吴斌的亲人、朋友、同事、领导关注着，杭州市民关注着，无锡市民关注着，全中国的人民群众都在关注着。有人还在网上开辟论坛，互通信息；有人则积极主动地向警方提供各种线索；而无锡警方抽调精兵强将，日夜奋战……
查清事故真相，不仅是为了告慰英灵，更是为了让以后不再上演类似悲剧。
无锡警方对事发地段所经过的车辆进行了逐一排查，并收集了锡宜高速、杭宁高速、沪宁高速等20多个收费站50多个小时的监控画面，结合从吴斌所驾大客车上的监控视频，进行测试、分析、比对。根据在事发一瞬间，对向车道正有一辆货车交会，从瞬间画面的截图分析，这辆疑似红色的大卡车极有可能。由此，原本梳理出的3000多辆嫌疑车辆被缩小为20辆左右。
紧接着，无锡警方通过对事发前后时间段排查，并经过电话联系、上门询问和与当地警方合作，又把嫌疑车辆范围缩至3辆。这3辆车分别来自安徽、浙江和江西，警方随即分赴各地，多路出击。
6月5日下午，经过权威部门检测，这块制动毂残片确定为东风牌货车上的配件。
6月6号凌晨3时许，赴江西宜春高安市的无锡警方专案组成员赴江西，在当地警方协助下，找到了3辆有重大嫌疑的车辆之一。在给该车辆进行维修的修理厂，查实了该东风牌货车确实在6月1日更换了一只制动毂，还在高安的一家废品回收站中，找到了那只被更换下来的损坏的制动轮毂。
6月7日，无锡警方调查小组把该嫌疑车辆后部左边中间的一组车轮、损坏的制动毂和轮胎钢圈一并带回无锡，送交专家鉴定。鉴定显示，该嫌疑车辆的制动轮毂残部材质和相应 部位弯曲弧度，与吴斌所驾大客车上发现的铁块的材质和弧度一致，断离面相互吻合。6月9日，无锡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出具结论，送检的破损制动轮毂与肇事的铁块原属同一整体。也就是说，击中吴斌所驾大客车的前挡风玻璃，并砸中吴斌的铁块，正是来自于这辆江西牌照的东风牌红色大卡车！
专案组认定，这辆大卡车总共有6排轮胎，致命铁块来自第5排的左侧轮胎。调查表明，该肇事车辆隶属于江西瑞州汽运集团交通联运有限公司，公司所在地为宜春市下辖的县级市高安（高安古称瑞州），车牌为赣CG09**，副牌为赣CE77**，主车后还连着一辆挂车，其承租人为喻某，同车驾驶员为赵某。行驶过程中，车主和司机轮流驾驶。5月28日，该车辆在高安装货，5月29日早上7时左右到达宜兴后卸货，11时10分从宜兴出口上了杭宁高速，后转入锡宜高速，并于11时53分从无锡北出口下高速。11时39分左右，该车辆正好与吴斌所驾大客车在阳山路段相向交会，那块该死的制动轮毂残片就在这一瞬间，被高速旋转的轮胎旋出，飞向空中，砸中杭州长运的“浙A19115”尼奥普兰大客车，砸中吴斌……
一连串的巧合，一连串的意外，铸成了一场悲剧，随之演绎出了一首悲壮的诗篇！
5月31日，该车辆到了南京，装了货后再赶回高安。在返回高安途中。驾驶员赵某才发觉车辆制动异常，便在抵达高安后，于6月1日把车辆送到高安的一家修理厂，一番检测修理之后，为第5排的左侧轮胎更换了制动轮毂。驾驶员赵某反复申明，他事先根本不知道此轮毂已损坏，更不知道自己所驾车辆已经酿成了一起弥天灾祸！
是的，就在赵某更换轮毂之时，吴斌已经牺牲，他的遗体正安放在他家的客厅里。
事故真相传到吴斌家里时，吴斌的父亲很是惊诧。如同他听说吴斌出事的那一刻，对儿子在高速公路上正常行驶竟会被铁块砸中颇为费解那样，破损轮毂残片意外飞出砸中吴斌的事实也让他极为犯疑、极为震惊。他不停地喃语：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这东西怎么会飞出来呢……”
“吴斌这种事故，发生的概率可以说是千万分之一。”杭州某单位专职司机朱列祥有着13年的驾驶经验。他认为吴斌被飞来铁块击中纯属“小概率事件”。因为即使有人站在路边，等着吴斌开车过来，再把铁块投掷过去，也未必能击中，“大巴车在高速上一般开100码左右，这么快的速度，哪怕油门稍微多踩一点或者少踩一点，时间上差一点点，结果就两样了。”
吴斌所驾大客车的监控视频显示，出事的那一刻，吴斌正驾车行驶在第一车道（以前称超车道，现在称是第一车道）上。朱列祥认为，其实，在高速公路第一车道上行驶是很不安全的。“如果对向车道发生追尾，或者撞击护栏冲过来，第一车道行驶的车辆就是最先被撞的。要是行驶在右边车道，起码还有时间作出反应。所以，如果是三车道或四车道的高速公路，最安全的就是中间的行车道。”
“车辆事故主要归结于两种，一种是机械事故，一种是和驾车人有关。”沪宁高速公路交警某大队教导员陈培说，高速公路上跑长途的货车经常会出现机械故障，被高速交警发现后，对能行驶的立即要求其到服务区去修理，不能行驶的立即安排拖车，严格禁止在高速公路上修车。但对于制动毂碎片飞出这样的事故确实是个例，不过，在他们所管理的沪宁高速公路部分路段上，交通事故中涉及到货车约占一半，而货车的流量仅占总体的3成，这说明货车容易肇事（当然，涉及到货车的事故，并不是指发生的事故都是货车责任），确实是个值得关注和整治的问题。
浙江高速交警湖州支队警员朱文兵从事高速交警工作已有10年。他也认为，类似事故的发生概率“实在太小”。“我在高速公路上工作多年，从未碰到这样的事情。高速公路上比较常见的事故，是大车的轮胎意外飞脱，破损轮毂残片飞出伤人，可以说闻所未闻。”
然而，制动毂的破损并意外飞出，毕竟是这起悲剧的最主要原因。
无锡警方经调查后认定，肇事车辆的制动轮毂残片肯定不是一下子飞出来的，它脱落以后，可能先是随着轮胎急速旋转，然后在某个时间点，随强大的惯性甩向高空，飞向对向车道。显然，及早发现制动毂的问题，排除隐患，对于每一位驾驶员，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如何判断制动毂有没有问题？《扬子晚报》载，南京新焦点汽车医院负责人田维同建议，除了每年至少检查两次刹车系统外，驾驶员还可以进行简单的自检。即在空车的状况下，时速达到60公里的时候，进行紧急刹车。然后再检查有没有拖印，车轮有没有跑偏。田维同认为，拖印在1—3米算是正常范围，如果超出或是跑偏就要到专业检测机构进行“体检”。
另外，交管部门按规定每年都要对车辆进行车检，车检合格的车辆才能上路。据查，肇事的大卡车是在2010年11月份上牌的，2011年正常做了年检，下一次年检是在2012年11月。那么，这辆肇事大卡车的事故隐患为什么没有被检出？车检程序和严密程度又是如何？车检部门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一切仍有必要予以追究。
6月11日，在“5·29事故”调查结果新闻发布会上，无锡警方向媒体公布了“5·29事故”的调查结果。经交警部门核实，在这起事故中，江西大货车“赣CG09**”（副牌为赣CE77**）驾驶员没有过错，纯粹是一场意外。无锡警方认定，该车辆在事发时是空载，不存在超载的事实，制动系统也不存在加装和改装的现象，至于是否超速，还需进一步调查。根据法律，要对交通事故当事人做出刑事的行政处罚，必须是当事人在事故发生过程中存在错误和过失。按照目前掌握的情况，按现行法律，肇事车司机不担刑责。
这样的结果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尽管事故的酿成是否涉及违规操作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但它将引起人们对车辆管理、按章操作及现行法律法规的长久而深入的思考。
6月14日上午，江西瑞州物流（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高安市汽运产业协会雷和平和一位同事一起，代表肇事方赶到杭州，登门悼念吴斌。
雷和平两人在吴斌遗像前鞠了三个躬，并留下了一个装有慰问金的信封。但是，吴斌父母留下了他们带来的鲜花，但当场退回了慰问金。
是啊，再沉重的哀悼、再诚挚的悔恨，也无法把这场悲剧从这世上、从记忆中，彻底抹掉。
只能以冷静、宽容和理智，使心灵从难以言表的痛苦泥沼中，渐渐地挣扎出来，把心愿寄寓于未来的期冀之中。
因此，才有了吴斌母亲于6月15日，委托《杭州日报》，向全社会发表的一封公开信：
吴斌母亲的一封公开信
在吴斌牺牲后，我们感受到失去亲人之痛的同时，也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很多关爱，我们在这里表示非常感谢。
在无锡交警的调查下，肇事货车司机已经找到，认定这是一起由意外引发的交通事故。我们接受无锡高速交警最后鉴定结果，对肇事货车司机，我们愿意以原谅的心态来对待他，且并不强烈要求司机到家中来悼念致歉，因吴斌是因公殉职，故其他事宜全部由杭州长运集团公司通过正常司法途径解决。
我以一个母亲的心意，要求并希望媒体不要过多地关注这位司机，让他尽快恢复正常的工作状态，注意安全。
也借此希望所有的司机能以此为戒，做好出车前后的各项检查工作，注意开车安全，珍惜生命。
再次感谢政府和全社会的关心，我们会坚强地生活下去。
吴斌的母亲 范敬珍
2012年6月15日
吴冰心记得，就在那些日子里，母亲一直嘀咕着，说肇事车驾驶员承受的压力肯定是很大的，他们这么迟才露面，必定出于一些可以想到的原因。母亲还六，他们的人已经来过了，行为也已表达了他们的态度，这事就这么过去吧，希望肇事车驾驶员尽快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深陷丧夫之痛的汪丽珍也没有过多地责怪肇事大卡车的司机，相反，她的善良之心在肇事方代表登门哀悼后，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动容。“我后来知道了，大货车司机的孩子正将参加高考，吴斌出事后，他也没有马上看到相关的新闻报道，更不知道自己的车在行驶时，飞出这么一块铁片。我们不怪他不知情的，他也是一位普通的司机。”汪丽珍说。
这是多么宽阔的胸怀啊……
但是，围绕行车安全、高速公路和车辆管理等相关话题，网上的热议愈发显得热烈，安全行车进一步成了社会关注的焦点。
吴冰心也加入了这场关于道路安全、司机规范操作等问题的讨论。在谈到如何看待高速公路上货车碎片肇事的问题时，吴冰心一脸殷切地说：“这确实应该引起高速公路管理部门以及运输公司的重视。我弟弟出事之后，已有一家货运公司表态，货车在出发回来时都要检查维护，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可惜这样的公司还太少，我们希望关于货车安全的讨论能持续下去。”吴冰心还特意提了一个建议，“大货车超载超速现象非常普遍，零部件损耗可能更厉害，是不是可以考虑把货车的年检时间缩得更短一些，比如半年？”
如何保护司乘人员的人身安全，在吴斌事件之后，引起了有关方面进一步的重视。浙江省道路运输管理局稽查安全处副处长张礼飞说，下一步，浙江将继续推进旅游车车载监控系统安装工作，同时希望相关部门能够提高一线司机的待遇，加强对他们健康水平的关注，对那些默默工作的优秀司机给予更多关怀。
绍兴市道路运输管理处出租车管理科科长叶秋红认为，管理部门要多关注安全行车百万公里以上司机的健康状况，并总结出系统的应急处置方法，确保司乘人员生命和财产安全。而宁波市道路运输管理处工会主席孙建江说；“我们将加强打击查处假冒伪劣配件，加强配件跟踪维护与检测，做到来源可追溯，去向可查明，责任可追究。”宁波市道路运输管理处还将加大对无证维修经营点的查处力度，保证派出机构力量，并与工商、城管、公安部门加强合作，实行多方联合执法。杭州市机动车服务管理局副局长周晓峙表示，将加强驾培行业管理，尽心尽责，严把驾驶员技能关。杭州市道路运输管理局副局长何雄彪则表示，运管系统将配合“道路客运安全年”活动主题，扎实推进安全教育宣传。
是的，吴斌的热血和生命换来的，应该不止于25条生命，还有很多，很多……
杭州需要你 浙江需要你 中国需要你
你生命的年轮绝不能终止在第四十八圈
不能
——摘自龙彼德《永远记住这个名字》
直到生命的最后，吴斌依然没有放弃对死神的抗争。
这是因为他深刻理解生命的意义，这是他极度渴望能继续留在这个美好的人间。
秋瑾说过：芸芸众生，孰不爱生？爱生之极，进而爱群。是的，只是尊重和珍惜自己的生命，才会想到并做到把更多的生命留在人间。
生命，往往在闪光中见灿烂，在平凡中见真实——对于吴斌来说，他觉得方才48岁的自己远远没有做够。所以，他需要更多的属于自己的日子，并把这些日子似乎平凡却是伟大地奉献给他人。即使自己只是一支蜡烛，仍然希望像火炬那样去照亮他人，去温暖社会“每当我们呼唤他的名字，每当我们提醒他不能在病床上挣扎四肢，踢蹬被子时，他会流下眼泪，或者微微点头。麻药作用退去之后，他的意识已经恢复。他非常清楚自己的伤情，非常配合我们医生的治疗的。”每次回忆起吴斌不屈于死神的难忘镜头，方征总是忍不住欷歔良久，“病人留恋生命，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欲，这是人的本能，是一种普遍现象，我见得实在是太多了，但吴斌表现得不一样。他的伤是那么的严重，可以说命在旦夕，但他从不绝望，从不像很多病人那样乱喊乱叫、歇斯底里，他表现很坚强，很从容，很自信，所以，他能在连续两次大手术后，依然活下来。其实我们也知道，他的四肢挣扎往往是剧痛之下的本能反应，自身很难控制。内伤病人在麻醉过后，其疼痛程度实在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一个人，被刺了一针都会疼得呲牙咧嘴，而他连内脏都被砸成了絮状，能不挣扎吗……”
罗昆仑主任在查房时，目睹了手术后的吴斌那坚毅的神态，那刚强不屈的忍耐，惯于控制自己感情的罗昆仑也被彻底感染了：“在抢救吴斌的60多个小时里，他没法说一句话，但只要当医生护士喊他时，他总是努力通过眨眼、点头和手指的微微勾动，来回应我们。凡是救治过他、护理过他的医护人员，都很清楚地看出来，他很坚强，他很用心，他很辛苦。这样的顽强勇敢，是普通病人绝对做不到的。吴斌不是军人，但他表现得像个军人，甚至比一般的军人更加出色，更加让人敬佩！”
专门为吴斌成立的护理小组组长、肝胆外科病区护士长沈冠红则说：“在我心目中，吴斌早已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了……”
汪丽珍和吴冰心也知道，吴斌从小就很会熬痛，从不轻易地喊疼。小时候，有一次去理发时，被莽撞的理发师剪掉了一部分耳朵，当然很疼了，但吴斌没有责怪理发师，更没喊疼，回到家之后，父母一开始都没察觉出他耳朵上的伤口。对于吴斌特别能熬痛的坚强个性，连邻居们都说，这孩子能做到这样，长大了肯定会有出息。吴斌这方面的个性特点始终保持着，他的熬痛甚至在同事们中间都很出名。汪丽珍记得，成为大客车驾驶员之后，有一次他从金华驾车回杭，路上被千斤顶砸伤了脚，但为了不耽误原定的行程，他忍着疼痛一路开车到杭州，把车在公司停好再骑车回家，到了家里才发现自己再也不能走路了。后经医院诊疗，确认为骨折，养了整整一个月的伤方才痊愈。
而现在，吴斌仍然在咬着牙齿忍着、熬着，用全部的刚毅和坚韧。
汪丽珍和吴冰心也知道，吴斌之所以能够与死神作这番殊死搏斗，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有个强健的身体。从青年时代起，吴斌一直在自觉锻炼自己，成为一名大客车驾驶员后，他对自己身体素质的要求更高了，平日里坚持身体锻炼，是他近十年来业余时的一个重要内容。好几位医生也说过，假如没有良好的身体素质和抵抗力，没有非凡的毅力，吴斌根本无法扛过这两次大手术，说不定在出事之际就已不行了，不可能救下那一车的乘客。拥有一个强健的体魄，曾是吴斌的骄傲，竟真的帮着他完成了壮举，而在病床上，良好的身体素质仍在发挥着非凡的作用。
当然，解放军101医院的医生们精湛的医术和护士们悉心的护理，也为吴斌一点一点地延续生命，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始终悬着一颗心的人们都在等待，等待生命的奇迹，在吴斌身上再次产生……
5月30日，一群被吴斌救下的无锡乘客和几位无锡长运公司的大客车驾驶员，专程来到101医院探望他。征得医护人员的同意，有几位进入了重症监护室，对吴斌表达了深深的谢意和由衷的敬佩。
当班护士徐燕看到，此时的吴斌尽管说不出话来，但思维十分清晰。知道来看望他的人是谁，听得懂他们对他的一片深情。他努力地点着头，一下又一下，动作虽然轻微，但众人都感觉到了。
在吴斌的病情稍显稳定之时，汪丽珍也几次进入重症监护室，俯身在他的身边，摸摸他的额头，或者牵着他的手。思维清晰的时候，吴斌会马上作出反应，偶尔还会睁开眼，看着亲爱的妻子。如果处于半昏迷状态，一旦汪丽珍出现在他的身边，他也会有些许反应，比如抖动睫毛，或者动动手指头。每次看到吴斌的这些反应，汪丽珍心里的那朵希望之花就会绽放开来，她多么想能带着健健康康的丈夫回到杭州的家呀！
汪丽珍的妹妹汪丽敏也以“和肉肉斗争到底”的网名，通过微博为姐夫加油：“菩萨保佑老天保佑，加油啊，姐夫！”“他很勇敢！很坚强！换了这么多血，一定会过去的！”尽管吴斌没办法自己阅读这些微博，但汪丽珍会慢慢地读给他听，给他以力量。
然而，从5月31日下午起，吴斌的病情再度恶化。当刚接班的护士徐燕对他进行例行检查时，发现吴斌全身抽搐，呼吸急促。徐燕赶紧报告医生。经医生会诊，发现吴斌不仅呼吸越来越困难，脉搏再次下降，还呈现出呼吸衰竭的征状，此征状是因为破损的肝肾渐渐丧失正常功能所致。
因为肝脏等器官损坏不能工作，吴斌已连续两天，一点点小便都没有，身体的毒素不能通过肾脏来排解，只得全都淤积在身体里，并在体内疯狂蔓延。
医生们立即采取了措施，他们着手给吴斌做血液透析，以减缓肾脏的压力。
吴斌身上的血在血液透析机上开始过滤，以排解毒素。经过几小时的透析，症状开始得到缓解，但这无疑是暂时的。方征对心急如焚的汪丽珍和吴冰心说：“肝、肾两个重要器官都严重损坏、丧失功能后，死亡便时时威胁着吴斌。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把一线希望当成百分之百的可能去争取。”
是的，汪丽珍和吴冰心亲眼目睹，为了挽救英雄的生命，101医院的医生们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为争夺吴斌的生命已与死神搏斗了好几个日夜，充分展现了他们“大医精诚”的作风。对于医护人员的感激之情，陷入悲伤的她们俩一时用语言难以表达，但每当遇见医生护士，每当听取医生通报吴斌病情的发展，她们眼里流露的只有深深的感激！
外面又下起了雨，此时已是5月31日的晚上。
这场雨下得比前晚更大，天地之间被沸反盈天的雨声占满，粗大的雨点竟然还能穿透关着的玻璃窗、墙壁，溅到房间里面来，落在人们的脸上，这实在让人啧啧称奇。
汪丽珍和吴冰心紧紧依偎着，她们看着不少医生护士在重症监护室跑进跑出，脸上的表情极其凝重。大雨滂沱，势不可挡。汪丽珍和吴冰心恨不得也冲进重症监护室帮吴斌一把，但又强烈地克制着，一边提醒自己不能失态，不要添乱。什么叫心乱如麻、心沉如铅，她们真正地体会到了。
她们清晰地听见护士的哭声从重症监护室里传出来：“吴斌师傅你再挺挺呀，已经挺过了那么多天了，再挺挺就能过去了……”
又听见方征医生大声的喊叫：“吴斌呀，在车上遭遇那么痛苦都能忍下来，这一回你再忍忍吧，我们在帮你了……”
汪丽珍和吴冰心在外面走廊上听见了，真正的心如刀绞。
6月1日凌晨零时刚过，又有好几位101医院的专家赶到了重症监护室，他们与方征等值班医生一起组织抢救，多次改进治疗方式。吴斌的生命尽管再度得以延续，但其病情一直不稳定。心跳监视仪上的那条波浪状线条，一会儿起伏不小，一会儿又平缓走低，似乎随时都会有拉直的可能。方征医生无奈地说：“我只能说病情太严重，我们真的尽力了。”
抢救一直持续到凌晨2时。
汪丽珍和吴冰心要求见医生，而医生也正要与她们商量接下来需要做的事。
是的，严酷的现实无法回避。所有的医疗方法都已用尽，英雄随时有可能被夺去生命，面对这般实情，汪丽珍和吴冰心必须作出最后的抉择。根据有关规定，病人如果在医院过世，要必须在当地火化，带走的只能是骨灰。那么，趁着英雄一息尚存，还是让他回到自己的家园，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吧……
汪丽珍和吴冰心表达了这份愿望，医院也马上着手准备。6月1日凌晨2时多，仍在顽强地活着的吴斌由担架车移至一辆轿车，在家人、同事的陪伴下，动身返回自己的家。
此时，雨正越下越大。
吴斌，你能感觉到，我们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程了吗？
这是一场真正的大雨，天与地完全被雨水粘连在一起。轿车穿透雨雾向前行驶，像是一条快艇正在斩浪击水。无法想象这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多水，仿佛早就积蓄在空中，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迸涌而出，而先前的几场大雨只是它的试探罢了。
然而，再大的雨也没能阻挡吴斌的回家之路。
出无锡市区，沿锡宜高速公路向西，再向南，在宜兴进入杭宁高速。这条路，吴斌不知已经行驶过多少次，他绝对不会想到，2012年6月1日的凌晨，他会以躺在妻子身边、被妻子轻轻地搂着的特殊姿势，经过这条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高速公路。
车窗外是雨，是黑夜，偶尔可见一两点模糊的灯光。吴斌用足全身的力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摇晃的轿车车厢，妻子的愁容，姐姐满含期冀的目光……吴斌的意识忽地变得很清晰，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力气，他还会从妻子的怀抱里坐起来，告诉司机，前面有一个叉道，再前面是一处转弯路段……
吴斌万般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美好的世界，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是凌晨3点45分。轿车刚刚驶入浙江境内，大雨最为暴烈之时，与死神搏杀了三天三夜的吴斌，生命终于画上了句号。
天地万物顿时都幻化为水！狂泻的大雨，浸泡着的土地，流淌雨水的公路，纷飞的泪水……汪丽珍和吴冰心紧紧地抱着吴斌，抱着渐渐变凉的吴斌的躯体，尽情地抱着。她们再也不必担心紧紧的拥抱会不会触痛吴斌的伤口，不必再克制这几天来憋闷在心里，一直想痛快宣泄的悲恸！
轿车不得不停下来，让雨水一遍遍浇淋，让天地一起为吴斌祭奠。这场雨似因吴斌而来，为吴斌而下。是的，当一个悲壮而伟大的灵魂西去之时，苍天何以不哭？大地怎会不哀？
从5月29日11时39分被飞来的铁块砸中，到6月1日3时45分去世，吴斌与死神进行了整整88个小时的抗争。面对如此顽强的他，连死神都不得不瑟瑟发抖，这场搏斗的最终结果，就无法分清谁胜谁败。不，依然是吴斌胜了，因为他从没有屈服过，因为他战胜了怯懦、自私、沮丧、狭隘、萎靡……
“生命，如果跟时代崇高的责任联系在一起，你就会感到它永垂不朽。”这是伟大的俄国思想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名言。灵魂不朽，就意味着生命长存。吴斌，永远不会远离。
6月1日4时整，吴冰心在轿车重新启动后，新发了一条微博：“我终于还是没能留住弟弟，（他）于2012年6月1日凌晨3点45分过世，享年48岁。感谢所有关心他和祝福他的朋友。”
4点39分，汪丽珍的妹妹汪丽敏的“和肉肉斗争到底”微博也作了更新：“姐夫，一路走好，我们回家……”
载着吴斌遗体的轿车驶近杭州朝晖五区，停在54幢吴斌家楼下，是在6月1日早上6时多。
吴斌一家一直与他父母住在同一套房子里。
汪丽珍和吴冰心记得，这三天后，虽与吴斌的父母通过好几次电话，但报的都是平安，都是安慰两位老人一切没事。凌晨时分吴斌的离世，考虑到老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更没有即刻告诉他们。现在，已到了不可能再隐瞒的时候。
是啊，吴斌的父母都已过70岁，父亲患有帕金森症，母亲患有高血压，对吴斌他们又是百般挂念，这让汪丽珍和吴冰心怎么向他们告知噩耗？还有，深爱父亲，久久盼着父亲平安归来的16岁的女儿吴悦，怎样才能让她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轿车一直停着那儿。吴冰心咬了咬牙，对汪丽珍说：“这样吧，还是我先上楼去，我去爸爸妈妈说。”与内向、温顺的汪丽珍相比，干练、泼辣的吴冰心确实更适合完成这一重任。
天空阴沉沉的，雨还在哗哗哗地下。汪丽珍和吴冰心的心头被沉重如山的铅块压着，喘不过气来。在她们的眼里，才过了三天，往日熟悉的居民小区似已变得陌生，所有景物仿佛都已褪了色彩，只有悲伤的黑白两色。
从一楼走到六楼，每一级楼梯台阶吴冰心都走得非常滞重，如同一名力竭的登山者，每往上跨一步，都会累得气喘吁吁、头晕目眩。风风火火的她走楼梯从来没有这样艰难过，以至于已经站在爸爸妈妈的家门口，她还得扶着门框，喘息了好久。
“小斌没了，我的弟弟没了，你们的儿子没了……”吴冰心忍着眼泪不敢哭，她怕父母在她的泪水中一下子崩溃。
让吴冰心颇觉惊讶、更感欣慰的是，父母表现出来的却是一份坚强，甚至好像已经有所预料，吴冰心带来的消息只是一种证实。两位老人听清了女儿话里的意思，动作僵住，神情发呆，呆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呼天抢地般悲伤欲绝。
只是吴招松老人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我就知道，小斌会这么做的。”这是感叹，像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然后又是静默，这一阵静默，让吴冰心刻骨铭心。
等两位老人静默了一会，吴冰心才轻轻地问母亲，吴斌的遗体就在楼下车里，是把他抬上来，还是直接送到龙驹坞的殡仪馆……吴冰心的问话刚落，母亲十分坚决地说：“抬上来，小斌出去后还没回来过，让他再在家里住三天。”
吴冰心顿时泪如雨下，为父母的刚强，为父母的镇定，为父母宽广的胸怀。
闻讯从卧室里跑出来的吴悦，紧紧地抱住奶奶，早已泣不成声……
吴斌的遗体被移入家中那狭小的客厅里。
朝晖五区是杭州一个的老小区，每套住房面积都不大。吴斌的家是54幢一套位于六楼的仅60多平方米的小套房，1994年吴斌结婚时曾对它装修过一次，后来便再也没有动过。为了能让父母和自己一家人住下，吴斌的汪丽珍把它分割成两个卧室和一个小客厅。次卧给父母住，一张大床放下之后，坐在床上已能摸到四周的墙壁。主卧则放了一大一小两张床，中间用门帘隔开，这是吴斌夫妻和女儿住的地方，女儿靠窗睡，夫妻俩睡觉的地方非常狭小。而厨房和餐厅的拥挤连张餐桌都放不下。在如今的杭州，这样狭小的空间住下五口人，已经不多了。可尽管空间局促，家里的布置却很温馨。是啊，只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生活着，还用得着奢求别的什么吗？
孟联建经理也没有想到吴斌的家里竟有这么挤，尤其是眼下特别需要空间的时候。知道作为顶梁柱的吴斌已经不在人世，孟联建已顾不了太多，索性自己动手腾地方，而狭小的客厅，是这套住房里唯一可以作为灵堂的地方。但他正要搬动客厅里的沙发，吴招松老人竟然说：“这沙发不要动吧？如果有人来，可以坐一坐的……”
多么从容、刚强、大义的父亲！
孟联建搬走沙发，开始用螺丝刀拆门板。堂堂经理，此时已成了苦力。按着杭州人的风俗，遗体放在灵堂里，是要躺在门板上的。孟联建用凳子搁好门板，马上又下楼去抬遗体。
与此同时，吴冰心已通知某位朋友，请他帮忙，在楼下的空地上搭建灵棚。
而此时的汪丽珍走进卧室，一眼就看见了桌上放着的两张电影票。
没错，5月29日，事故发生当天，吴斌本来已经与妻子约好，等他从无锡出车回来，下班回到家里后，晚上夫妻俩一起去看电影。就在前段时间，汪丽珍通过某银行的优惠活动，买来了两张5折的电影票。平时休息的时候，看电影和散步是夫妻俩最喜爱的活动。此时，眼前的这两张电影票却让汪丽珍一阵阵心痛，她不得不把它藏起来。
5月29日早晨，6时许，吴斌悄声起床，穿好衣服，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餐桌上的几样糕点放进随身的包里。每次吴斌出早车，用不着提醒，汪丽珍就会在前一晚为他准备好第二天早上的点心，一拿就走，既节省了时间，又不让吴斌饿着。这也是夫妻俩默契生活的一部分。
准备完毕，出门之际，吴斌又特意走进卧室，凑近半梦半醒的汪丽珍，轻柔地告别：“老婆，我走了。”说得这么轻声，同时也为了不吵醒女儿。
此刻，汪丽珍反复地默念，后来又情不自禁地发出喃语：那天早晨的我为什么不拉住你？为什么不死死地拉住你……要是时光能倒流，我肯定不让你出车！不让你走……
不仅仅是5月29日晚上的那场电影，本来，夫妻俩还已经筹划好去云南旅游，并把出发时间定在5月31日。结婚已经18年了，但两个人还没有度过“蜜月”，甚至连一起去外地游玩都没有过。有时遇上了节假日，同学同事、亲戚朋友约夫妻俩一起出去旅游，但吴斌总是因加班、因工作忙，而未能遂愿，这让吴斌一直对汪丽珍怀有一份歉疚。这一回，吴斌言之凿凿地说，双双出行旅游的愿望绝对要实现了！为此，吴斌专门请好了年假，订好了旅行社和机票，汪丽珍则在网上查旅行资料、做旅游攻略，定下的旅游目的地是丽江和玉龙雪山。夫妻俩从没有坐过飞机，没有去过这么远的地方，所以他们兴致很高。为了获得“补过蜜月”的浪漫感觉，连女儿都不准备带上。
但是现在，这场迟了20年的“蜜月旅行”还没有启程，就已中止……
前来吊唁吴斌的人群，正慢慢地向朝晖五区54幢，这幢普遍得不能再普通的居民楼汇聚。
亲友、同事、邻居；杭州长运公司的领导、社区的领导，众多媒体记者，更多的素不相识的人。杭州长运二公司经理孟联建从吴斌的遗体送回杭州后，一直忙碌在吴斌家里，忙得喉咙嘶哑，嘴角起泡，而曾与吴斌一起工作过的同事们，只要没有上班，都在54幢楼下的灵棚里，成排地坐着，祭奠英灵。
6月2日一早，杭州长运运输集团董事长、总经理王德润来到吴斌家中祭奠，并对吴斌的善后工作进行了细致安排。王德润董事长在作出具体安排时，周围的居民对杭州长运及时、有效的善后工作十分满意，很多人甚至对着王德润董事长鼓起掌来。
6月3日下午5点多，浙江省交通运输厅党组副书记、副厅长徐纪平受正在北京学习的厅党组书记、厅长郭剑彪委托，赶往吴斌家中，看望慰问吴斌同志家属，帮助妥善处理后事。同时，徐纪平副厅长号召全省交通运输行业，特别是广大客运司机要向吴斌同志学习。学习他爱岗敬业，忠于职守。学习他任何时刻，遇到任何危急的关头，都能够沉着应对，都能够保证旅客的安全。
“自编2056号车司机，吴斌。状态，待班。”
杭州汽车北站，客运二公司那间只有七八平方米大小的调度室里，人们仍然是一片沉默。调度室西侧墙上，那密密麻麻地贴着的100多张调度牌中间，依然保留着属于吴斌的那一张：2056号驾驶员永远在岗！每位走过这儿的驾驶员，总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并向它投向深情的一瞥，还有人经常会去擦拭这张调度牌上粘着的灰尘。
调度室的签到簿上，还留着吴斌5月29日出早班时的最后一次签到笔迹。同事们还记得，那天早上他签好字后，还笑着对调度员曹福元摆了摆手说，明天起我休年假了，与我们家丽珍一起到云南去。在长运集团工作十年，他至少有3000次签到，谁都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最后一次！
吴斌生前的很多同事，怎么样都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巨大的伤感让他们一时无法用语言表达内心。与吴斌一起跑无锡线大客车的同事余伟，5月29日那天上午，比吴斌稍迟此抵达无锡。吴斌即将准备出车返杭，马上要站在车门口迎接旅客之时，余伟发现吴斌坐在驾驶室里正在休息，心里想着让吴斌多休息一会儿，便主动对吴斌说，你去洗把冷水脸吧，我来帮你迎接旅客。但吴斌不愿太麻烦同事，匆匆洗了一把脸就奔过来了。
余伟还记得，当他与吴斌说，明天你就要休年假，去云南旅游别忘了给弟兄们带点土特产回来时，吴斌显得非常高兴，幽默地说怎么可能忘了呢，对你这个弟兄尤其不会忘。当旅客登车完毕，车门缓缓合拢时，余伟又对他说，吴斌啊，要么你今天回到杭州后先别急着回家，我们晚上聚一下，吃个饭以后你再走。吴斌知道比他小11岁的余伟早就想与他小聚一下，聊聊驾驶技术之类，便微微一笑，说了声“到杭州后我们再说”，戴上墨镜踩下了油门。是的，对于余伟的要求，他不会拒绝。
难道，这是你留给我们的最后印象？难道，这一切都已成过去？
河水我们抓不住，时光我们也留不得。
然而，时光也只有在被人类的辉煌所照耀、所诠释、所征服，才会实现它真正的价值，才会变得神圣，才能化作永恒！
就在吴斌被送入解放军101医院急救之后，无锡市公安局交巡警支队成立专案组，已经展开了对“5·29事故”原因的调查，落在吴斌所驾大客车驾驶室里的那块可怕的肇事铁片，成为破解此事故真相的最重要物证。很快，无警警方即认定，击穿大客车前挡风玻璃，砸伤吴斌的这块空中飞来的致命铁片，来自于某辆大卡车的破损制动轮毂。
接下来的调查工作，就围绕这块破损制动轮毂究竟来自哪一辆卡车。
吴斌的亲人、朋友、同事、领导关注着，杭州市民关注着，无锡市民关注着，全中国的人民群众都在关注着。有人还在网上开辟论坛，互通信息；有人则积极主动地向警方提供各种线索；而无锡警方抽调精兵强将，日夜奋战……
查清事故真相，不仅是为了告慰英灵，更是为了让以后不再上演类似悲剧。
无锡警方对事发地段所经过的车辆进行了逐一排查，并收集了锡宜高速、杭宁高速、沪宁高速等20多个收费站50多个小时的监控画面，结合从吴斌所驾大客车上的监控视频，进行测试、分析、比对。根据在事发一瞬间，对向车道正有一辆货车交会，从瞬间画面的截图分析，这辆疑似红色的大卡车极有可能。由此，原本梳理出的3000多辆嫌疑车辆被缩小为20辆左右。
紧接着，无锡警方通过对事发前后时间段排查，并经过电话联系、上门询问和与当地警方合作，又把嫌疑车辆范围缩至3辆。这3辆车分别来自安徽、浙江和江西，警方随即分赴各地，多路出击。
6月5日下午，经过权威部门检测，这块制动毂残片确定为东风牌货车上的配件。
6月6号凌晨3时许，赴江西宜春高安市的无锡警方专案组成员赴江西，在当地警方协助下，找到了3辆有重大嫌疑的车辆之一。在给该车辆进行维修的修理厂，查实了该东风牌货车确实在6月1日更换了一只制动毂，还在高安的一家废品回收站中，找到了那只被更换下来的损坏的制动轮毂。
6月7日，无锡警方调查小组把该嫌疑车辆后部左边中间的一组车轮、损坏的制动毂和轮胎钢圈一并带回无锡，送交专家鉴定。鉴定显示，该嫌疑车辆的制动轮毂残部材质和相应 部位弯曲弧度，与吴斌所驾大客车上发现的铁块的材质和弧度一致，断离面相互吻合。6月9日，无锡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出具结论，送检的破损制动轮毂与肇事的铁块原属同一整体。也就是说，击中吴斌所驾大客车的前挡风玻璃，并砸中吴斌的铁块，正是来自于这辆江西牌照的东风牌红色大卡车！
专案组认定，这辆大卡车总共有6排轮胎，致命铁块来自第5排的左侧轮胎。调查表明，该肇事车辆隶属于江西瑞州汽运集团交通联运有限公司，公司所在地为宜春市下辖的县级市高安（高安古称瑞州），车牌为赣CG09**，副牌为赣CE77**，主车后还连着一辆挂车，其承租人为喻某，同车驾驶员为赵某。行驶过程中，车主和司机轮流驾驶。5月28日，该车辆在高安装货，5月29日早上7时左右到达宜兴后卸货，11时10分从宜兴出口上了杭宁高速，后转入锡宜高速，并于11时53分从无锡北出口下高速。11时39分左右，该车辆正好与吴斌所驾大客车在阳山路段相向交会，那块该死的制动轮毂残片就在这一瞬间，被高速旋转的轮胎旋出，飞向空中，砸中杭州长运的“浙A19115”尼奥普兰大客车，砸中吴斌……
一连串的巧合，一连串的意外，铸成了一场悲剧，随之演绎出了一首悲壮的诗篇！
5月31日，该车辆到了南京，装了货后再赶回高安。在返回高安途中。驾驶员赵某才发觉车辆制动异常，便在抵达高安后，于6月1日把车辆送到高安的一家修理厂，一番检测修理之后，为第5排的左侧轮胎更换了制动轮毂。驾驶员赵某反复申明，他事先根本不知道此轮毂已损坏，更不知道自己所驾车辆已经酿成了一起弥天灾祸！
是的，就在赵某更换轮毂之时，吴斌已经牺牲，他的遗体正安放在他家的客厅里。
事故真相传到吴斌家里时，吴斌的父亲很是惊诧。如同他听说吴斌出事的那一刻，对儿子在高速公路上正常行驶竟会被铁块砸中颇为费解那样，破损轮毂残片意外飞出砸中吴斌的事实也让他极为犯疑、极为震惊。他不停地喃语：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这东西怎么会飞出来呢……”
“吴斌这种事故，发生的概率可以说是千万分之一。”杭州某单位专职司机朱列祥有着13年的驾驶经验。他认为吴斌被飞来铁块击中纯属“小概率事件”。因为即使有人站在路边，等着吴斌开车过来，再把铁块投掷过去，也未必能击中，“大巴车在高速上一般开100码左右，这么快的速度，哪怕油门稍微多踩一点或者少踩一点，时间上差一点点，结果就两样了。”
吴斌所驾大客车的监控视频显示，出事的那一刻，吴斌正驾车行驶在第一车道（以前称超车道，现在称是第一车道）上。朱列祥认为，其实，在高速公路第一车道上行驶是很不安全的。“如果对向车道发生追尾，或者撞击护栏冲过来，第一车道行驶的车辆就是最先被撞的。要是行驶在右边车道，起码还有时间作出反应。所以，如果是三车道或四车道的高速公路，最安全的就是中间的行车道。”
“车辆事故主要归结于两种，一种是机械事故，一种是和驾车人有关。”沪宁高速公路交警某大队教导员陈培说，高速公路上跑长途的货车经常会出现机械故障，被高速交警发现后，对能行驶的立即要求其到服务区去修理，不能行驶的立即安排拖车，严格禁止在高速公路上修车。但对于制动毂碎片飞出这样的事故确实是个例，不过，在他们所管理的沪宁高速公路部分路段上，交通事故中涉及到货车约占一半，而货车的流量仅占总体的3成，这说明货车容易肇事（当然，涉及到货车的事故，并不是指发生的事故都是货车责任），确实是个值得关注和整治的问题。
浙江高速交警湖州支队警员朱文兵从事高速交警工作已有10年。他也认为，类似事故的发生概率“实在太小”。“我在高速公路上工作多年，从未碰到这样的事情。高速公路上比较常见的事故，是大车的轮胎意外飞脱，破损轮毂残片飞出伤人，可以说闻所未闻。”
然而，制动毂的破损并意外飞出，毕竟是这起悲剧的最主要原因。
无锡警方经调查后认定，肇事车辆的制动轮毂残片肯定不是一下子飞出来的，它脱落以后，可能先是随着轮胎急速旋转，然后在某个时间点，随强大的惯性甩向高空，飞向对向车道。显然，及早发现制动毂的问题，排除隐患，对于每一位驾驶员，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如何判断制动毂有没有问题？《扬子晚报》载，南京新焦点汽车医院负责人田维同建议，除了每年至少检查两次刹车系统外，驾驶员还可以进行简单的自检。即在空车的状况下，时速达到60公里的时候，进行紧急刹车。然后再检查有没有拖印，车轮有没有跑偏。田维同认为，拖印在1—3米算是正常范围，如果超出或是跑偏就要到专业检测机构进行“体检”。
另外，交管部门按规定每年都要对车辆进行车检，车检合格的车辆才能上路。据查，肇事的大卡车是在2010年11月份上牌的，2011年正常做了年检，下一次年检是在2012年11月。那么，这辆肇事大卡车的事故隐患为什么没有被检出？车检程序和严密程度又是如何？车检部门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一切仍有必要予以追究。
6月11日，在“5·29事故”调查结果新闻发布会上，无锡警方向媒体公布了“5·29事故”的调查结果。经交警部门核实，在这起事故中，江西大货车“赣CG09**”（副牌为赣CE77**）驾驶员没有过错，纯粹是一场意外。无锡警方认定，该车辆在事发时是空载，不存在超载的事实，制动系统也不存在加装和改装的现象，至于是否超速，还需进一步调查。根据法律，要对交通事故当事人做出刑事的行政处罚，必须是当事人在事故发生过程中存在错误和过失。按照目前掌握的情况，按现行法律，肇事车司机不担刑责。
这样的结果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尽管事故的酿成是否涉及违规操作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但它将引起人们对车辆管理、按章操作及现行法律法规的长久而深入的思考。
6月14日上午，江西瑞州物流（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高安市汽运产业协会雷和平和一位同事一起，代表肇事方赶到杭州，登门悼念吴斌。
雷和平两人在吴斌遗像前鞠了三个躬，并留下了一个装有慰问金的信封。但是，吴斌父母留下了他们带来的鲜花，但当场退回了慰问金。
是啊，再沉重的哀悼、再诚挚的悔恨，也无法把这场悲剧从这世上、从记忆中，彻底抹掉。
只能以冷静、宽容和理智，使心灵从难以言表的痛苦泥沼中，渐渐地挣扎出来，把心愿寄寓于未来的期冀之中。
因此，才有了吴斌母亲于6月15日，委托《杭州日报》，向全社会发表的一封公开信：
吴斌母亲的一封公开信
在吴斌牺牲后，我们感受到失去亲人之痛的同时，也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很多关爱，我们在这里表示非常感谢。
在无锡交警的调查下，肇事货车司机已经找到，认定这是一起由意外引发的交通事故。我们接受无锡高速交警最后鉴定结果，对肇事货车司机，我们愿意以原谅的心态来对待他，且并不强烈要求司机到家中来悼念致歉，因吴斌是因公殉职，故其他事宜全部由杭州长运集团公司通过正常司法途径解决。
我以一个母亲的心意，要求并希望媒体不要过多地关注这位司机，让他尽快恢复正常的工作状态，注意安全。
也借此希望所有的司机能以此为戒，做好出车前后的各项检查工作，注意开车安全，珍惜生命。
再次感谢政府和全社会的关心，我们会坚强地生活下去。
吴斌的母亲 范敬珍
2012年6月15日
吴冰心记得，就在那些日子里，母亲一直嘀咕着，说肇事车驾驶员承受的压力肯定是很大的，他们这么迟才露面，必定出于一些可以想到的原因。母亲还六，他们的人已经来过了，行为也已表达了他们的态度，这事就这么过去吧，希望肇事车驾驶员尽快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深陷丧夫之痛的汪丽珍也没有过多地责怪肇事大卡车的司机，相反，她的善良之心在肇事方代表登门哀悼后，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动容。“我后来知道了，大货车司机的孩子正将参加高考，吴斌出事后，他也没有马上看到相关的新闻报道，更不知道自己的车在行驶时，飞出这么一块铁片。我们不怪他不知情的，他也是一位普通的司机。”汪丽珍说。
这是多么宽阔的胸怀啊……
但是，围绕行车安全、高速公路和车辆管理等相关话题，网上的热议愈发显得热烈，安全行车进一步成了社会关注的焦点。
吴冰心也加入了这场关于道路安全、司机规范操作等问题的讨论。在谈到如何看待高速公路上货车碎片肇事的问题时，吴冰心一脸殷切地说：“这确实应该引起高速公路管理部门以及运输公司的重视。我弟弟出事之后，已有一家货运公司表态，货车在出发回来时都要检查维护，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可惜这样的公司还太少，我们希望关于货车安全的讨论能持续下去。”吴冰心还特意提了一个建议，“大货车超载超速现象非常普遍，零部件损耗可能更厉害，是不是可以考虑把货车的年检时间缩得更短一些，比如半年？”
如何保护司乘人员的人身安全，在吴斌事件之后，引起了有关方面进一步的重视。浙江省道路运输管理局稽查安全处副处长张礼飞说，下一步，浙江将继续推进旅游车车载监控系统安装工作，同时希望相关部门能够提高一线司机的待遇，加强对他们健康水平的关注，对那些默默工作的优秀司机给予更多关怀。
绍兴市道路运输管理处出租车管理科科长叶秋红认为，管理部门要多关注安全行车百万公里以上司机的健康状况，并总结出系统的应急处置方法，确保司乘人员生命和财产安全。而宁波市道路运输管理处工会主席孙建江说；“我们将加强打击查处假冒伪劣配件，加强配件跟踪维护与检测，做到来源可追溯，去向可查明，责任可追究。”宁波市道路运输管理处还将加大对无证维修经营点的查处力度，保证派出机构力量，并与工商、城管、公安部门加强合作，实行多方联合执法。杭州市机动车服务管理局副局长周晓峙表示，将加强驾培行业管理，尽心尽责，严把驾驶员技能关。杭州市道路运输管理局副局长何雄彪则表示，运管系统将配合“道路客运安全年”活动主题，扎实推进安全教育宣传。
是的，吴斌的热血和生命换来的，应该不止于25条生命，还有很多，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