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德令哈的时候,吴紫藤再次对司马君说:“我想去拉萨,你如果不想去,在德令哈买返回西安的火车票,应该好买的。”
司马君不说话,他的身体依然不舒服,去不去拉萨,他没有想好,但让他立即返程,更不愿意。他只好说:“到了德令哈再说。”
吴紫藤说:“不管你去不去,我都要去的。”
司马君感到吴紫藤的变化,从西安出发的时候,她还是个腼腆、温顺的女孩,什么事都征求他的意见,才几天时间,她似乎变了,变得多愁善感,自作主张,甚至有些倔强了。他有点不认识她,有点迷茫。女孩子变起来真快呀,要么她根本没变,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以前只是没有机会彰显罢了。
远远地,就看见一座城市,有不高不低的楼房,有高耸的烟囱和不多的树木。吴紫藤自然而然地想起海子的那首诗。最初,她就是冲着这首诗来的,在她刚刚成为少女的时候,就听见那个曾经有过好感的男生朗诵过这首诗。在江南,迫于生计,也朗诵过海子的诗,那是个怎样的诗人,是个怎样的男子,什么时候,在怎样的心情下写的这首诗呢?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滴眼泪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想起这几句,吴紫藤就想哭,这是一首伤感的诗,是一首关于爱情的诗,海子有爱情吗?多年以前的海子,大概跟她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大吧,他为什么来德令哈,是路过德令哈,还是停留在德令哈?在德令哈,他愉快吗?显然,那个时候的海子是不愉快的,他似乎在寻觅。从遥远的北京,来到青海,在绵延千里的戈壁滩上,在草原尽头,在长龙一样的火车上,眺望德令哈。那个时候的德令哈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戈壁中的小城。如今,德令哈依然是戈壁中的绿洲,戈壁中的小城。因为经历过千里戈壁的磨砺,仿佛久旱逢甘霖,任何一个见到德令哈的人,都会发出感叹——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
越接近德令哈,吴紫藤越难受,如果是昨天抵达德令哈,肯定不会如此难受,还会激动万分,目的地终于到了,终于到了海子诗歌中描摹的城市。到了理想的彼岸,她就心满意足,准备打道回府了。可今天清晨,她见证了死亡,一个心中的勇士,忽然变成了一个囚犯,一个囚犯忽然又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一个才见过两三次面的人,一个交往时间加起来不到一个小时的人,在另一个人的心中,怎么会留下如此深刻的伤痛哩。他在德令哈,此时的他会在什么地方,应该在火葬场,是不是已经入炉了,已经变成一堆粉尘和一缕青烟。要么在某个医院的太平间里,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大。但不管怎样的结果,此时此刻的他,是在德令哈,在这座镶嵌在褐色戈壁中的荒漠小城中。
多年前的海子,路过德令哈或者在德令哈驻足,思念的是一位姐姐,那是他唯一的,最后的,抒情。此时的吴紫藤,她在思念一个男人,一个似乎与己无关,又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男人。这个男人救助过她,与她一样出生在一个叫云贵高原的地方,那是一片红色的土地,他比她大出许多,很可能没有同时呼吸过红土地上油菜花的芳香,但她思念他、思考他,满脑子都是他的样子,都是他的故事。他怎么会把所有的秘密都写进笔记本,随身带在身上。或许摩托车就是他全部的家当,或许他知道自己会葬身青藏高原,所以做好了全部的规划,做好了最后的打算。正如他计划的那样,如果遇到不测,就掩埋在道路边上,在通往拉萨的大路边。
不知道警察和医务人员会怎样处理他,会不会真的将他掩埋在大路边,但她有些心安了,她把那面与拉萨有关的旗帜留了下来,他一定心爱那面旗帜的,心爱自己的坐骑,保留了旗帜,埋葬了坐骑的碎片,也算埋葬了他的躯体。
车停下的时候,吴紫藤还在考虑旗帜的事,她在想应该怎样保留和珍藏这面旗帜直到司马君碰了她一下,才回过神。德令哈的街道很干净,房屋全是水泥建筑,和内地城市没有丝毫差别。街上的树木和内地的差别倒很大。德令哈街道上的绿化树是耐旱的榆树和胡杨树等,树冠不大,躯干也不高,每株树根部都围成一个小土圈,大概是为了便于灌溉吧。
他们先去了医院,司马君只是轻微感冒,吃了药,好好睡一觉就会好。两人住在不同的两间房里。这天晚上,司马君睡得很沉,很踏实。吴紫藤却失眠了,失眠的原因很重大——她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这一变化使她兴奋不已。好长时间以来,她一直用药,口服药、洗涤用的外用药,每天都不敢间断,但没有明显效果。从江南到兰州,一路走来,感觉也没有多大好转,自从到了青海,从祁连山往西,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弱,越来越淡,现在,感觉到身体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从来没有过的清爽。这让她想起那个翱翔在云彩中的梦,她是那样自由,那样飘逸,那样轻如云雀。
她有了一份喜悦,有了一种放松,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整整一个晚上,一会儿沉浸在无限的轻松和遐想之中,一会儿又处在沉痛之中。轻松的是身体恢复了健康,沉重的是独臂骑手的死亡。今夜,她在德令哈,她获得了新生。今夜,他也在德令哈,却离开了人间,并且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偶尔,也想起梦中出现的小城和小城中奔驰的汉子和骏马,以及落日的戈壁大漠上驰骋的金戈铁马。整整一个晚上,她想的太多,很多事情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而唯独对张海洋,有种隔世之感,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和事了。
第二天早上见到司马君,她抑制不住喜悦,想大声告诉他:“我好啦,我的身体全好啦,我没有病啦,我不需要吃药啦,什么药都不需要用啦,我解放啦,彻底解放啦!”
但她没有喊叫,她不好意思大喊大叫,在司马君面前,她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也已经不习惯大声喊叫了,大声喊叫只属于少年,属于家乡田埂上蹦蹦跳跳的小女孩,跟现在的她毫无瓜葛。她见到司马君的第一眼,还是问他身体怎么样了。
司马君气色好多了,他说:“德令哈终于到了,这是你向往的地方,好好看一看、玩一玩吧。”
吴紫藤说:“好像德令哈跟内地的城市没有什么区别,一点特色都没有。”
司马君说:“特色肯定是有的,只是咱们还没有发现,比如这是戈壁中的城市,是绿洲的核心,内地则是庄稼、树木和工厂包围着的城市。”
吴紫藤说:“是呀,那我们好好发现吧,今天就在德令哈休整一天,明天出发去拉萨。”
司马君说:“你真下决心去拉萨啦?”
吴紫藤说:“想好了,绝不反悔,你如果不去,我一个人走。”
司马君说:“我想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吴紫藤望他一眼,有些恍惚,原来他是有家有室的人呀。两人出来这么多天,只顾上赶路、游玩,怎么就想不起来自然人以外的其他附件哩。如果不提家这个字,吴紫藤真的想不起来。外面的世界多单纯、多纯粹呀,连家都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