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四十章

  离红旗越来越近,她不敢跑了,恐惧感越来越强烈,放缓脚步,心跳加速。终于,她走到近处,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以后,才发现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真的是独臂骑手。她呆呆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了好久,才挪动脚步,走到红旗跟前,从翻倒在地上的摩托车上摘下红旗,弯下腰,把红旗遮盖在他脸上,风一吹,红旗又飘荡起来,她拾起几个砾石,压在红旗的几个角上,然后,去看摔得四分五裂的摩托车和后备箱。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一点都不害怕,像干一件平常事一样,死亡的独臂骑手似乎也不那么可怕,睡熟一般安静。一个红色的笔记本躺在地上,她拾起来,坐在路边。望一眼隐隐约约的雪山,望一眼真实的戈壁滩,和不远处的蓝色盐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旷和寂寞。独臂骑手就这样去了,就这样走了,就这样再也不会骑车了。“我要去拉萨”。拉萨在哪里,离这里还有多远,他从家乡来,从云贵高原单枪匹马一路走来,一个人、一辆车、一只手,千里走单骑而来。现在,他丢在了路上,他把自己牺牲在青藏高原柴达木盆地之中,依然一个人、一辆车、一只手。

  望一眼养护站,养护站房顶冒起了炊烟,她不想回养护站,想陪这位老乡静静地坐一会。骑手躺在地上,从刚才的面容看,很安详,头盔有点变形,倒扣着躺在不远的地方,男人的脸部没有丝毫创伤,太阳穴上有风干的血迹,脖子上、衣服上的血迹都变成了暗黑色,迷彩服上浮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摩托车两个轮子朝着天,一个轮子在戈壁滩晨风的作用下,悠闲地旋转着。吴紫藤定定地望着旋转的车轮,车轮毫无知晓,依然转动着,高悬在戈壁滩上。

  泪水流淌下来,透过迷雾般的睫毛,她翻开笔记本,歪歪扭扭的文字深深地吸引住了她——

  我曾经是个罪人,但不是从小就变坏的。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家里空荡荡的,只我一个人,爷爷跟叔叔家住在一起,他们也想管我,但我不愿意,怕给他们添麻烦。从学校回到家里,没有饭吃,时间久了,只能辍学……根本没想到要杀死他,把衣柜里的小皮包刚偷出来,正向窗子边上挪,他醒了,大声喊叫起来,我扑上去,把被子往他身上捂,他反抗得很厉害,我才拔出水果刀,只想吓唬他,没想到,他喊叫得更厉害,才捅了他一刀,幸亏那个人没死,要不绝对判我个死刑……为了痛改前非,一刀下去,砍了自己的一只胳膊,虽然在青海服刑十多年,可从来没有在青藏高原上自由自在地行走过,每天看见监狱上空飞翔的雄鹰、乌鸦,就想,以后自由了,一定要在青海的大地上走一走,走好远好远,从青藏高原的这一边,一直走到那一边,从青海一直走到西藏。在监狱的时候,听人说西藏很纯净,那儿的人很友善,如果生活不下去,只要伸出手,就会得到施舍,如果自己很富裕,也会主动施舍给穷人……

  吴紫藤看着,看着,眼泪就没有了,她有些害怕,身边这个安详的,躺着的,失去生命的人,原来是个杀人犯,虽然没有把人杀死,也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盗贼,是个蹲了十几年监狱的犯人,残疾的身体不是因为英雄行为伤残,而是自残所致。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想站起来,想回到公路养护站,手里依旧捏着笔记本,她想把笔记本放回原地,或者放进破碎的摩托车后备箱。

  她捏了捏笔记本,又翻到后面……

  我想去那个地方看一看,想在合适的地方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将自己安顿好,然后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需要帮助的人做点事情,这样也可以报答青藏高原对我十多年的收留和教诲,青海给我了第二次生命……我知道这种旅行非常危险,青藏公路号称天路,不过我的生命不值钱,走到哪里算哪里,在路上的感觉总比受歧视和遭受白眼舒坦。还是想挑战一下自己,几十年来没有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一个人骑车去一次西藏,应该是个创举,不为别的,只为把生命中最好的年华交给了青藏高原。青海不欢迎罪人,但青海欢迎一个知错改错的新人,欢迎勇士,我希望成为一个勇士……如果哪位好心人在路上看见了我的尸体,请把我随便掩埋在路边。我没有家人,没有牵挂,也没有任何人牵挂我,躺在青藏高原,也就算躺在家乡的红土地上了,就算回家了。一个人一生有多少个十多年……开始几年,没有人尊重我,我也不佩服任何人,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后来有几个管教干部对我很好,我也渐渐有了悔过自新的信心,这次想去看望他们,可是我不敢走近那片戈壁,听说大多管教干部都退休了,有的回到西宁,有的回到内地,也有的长眠在戈壁上了,长眠在那里的自然不光是他们,也有犯人。我喜欢青海的蓝天、白云、飞鸟和雪山,是这些东西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有时我想,如果自己能够像雪山和大湖一样,受人敬仰和朝拜,那该多好啊,但这是不可能的,像我这种人,就是累死,也不会变成圣山和圣湖,永远得不到人们的敬重,更进入不了高贵人的行列。这一点,我太清楚了,清楚得跟自己有几条胳膊一样不需要清点。但即使如此,依然有一个理想,依然期待着,期待着某个机遇的来临。当刑满释放的时候,还有点舍不得走,这有点像口袋里的石头,时间久了便有了感情。后来,终于明白,其实心里还是敬重戈壁上的那些管教干部和青海的天空。头顶的晴空万里和千变万化,伴随我度过了寂寞单调的十余年。青海的花儿唱道,太阳和星星是一对姐妹,青海和西藏也是一对姐妹。喜欢青海,同时也向往西藏,希望能够活着看见布达拉宫,更希望在那里干点有意义和受人尊重的事情。

  吴紫藤再也忍不住了,她把笔记本抱在怀里,贴在胸口,泪流满面。她向养护站走去,男人们已经干活去了,她走得快极了,一阵风似的跑进房间。司马君正站在床边梳头,她哇地一声哭起来,向司马君扑去,司马君措手不及,窘迫得往后退。吴紫藤哇哇地连声哭起来。司马君不退了,吴紫藤再次扑过去,司马君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急切地问:“怎么啦,紫藤,发生什么事了?”

  吴紫藤不管不顾地哭,声音很大,哭得伤心欲绝。司马君摇晃着她的肩膀,低头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吴紫藤哽咽着说:“我要去拉萨!”

  司马君没有明白过来,重复一声:“你说什么?”

  吴紫藤说:“我要去拉萨!”

  然后向后退了两步,离开司马君的怀抱,把手里的红皮笔记本举起来,递给司马君。司马君更加茫然,拿过本子,看一眼吴紫藤。她坐在床边,还在哭泣。司马君翻动着笔记本,翻着,翻着,脸就涨红了,但他不明白笔记本怎么会在吴紫藤手里。正想说什么,吴紫藤擦着眼泪说:“好像是昨天晚上出的事。”

  司马君已经知道她说的是谁,但他还是明知故问:“出事了,谁出事了?”

  吴紫藤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司马君说:“在哪儿?我去看看。”

  吴紫藤跟他走出房间,向出事地点走去。那里已经站着两个人,旁边停着养护站的大卡车。两人走到跟前,养护站的人已经动手往车上抬骑手了,一个人说:“这段路太平坦了,好多人就放松了警惕,这个地段尽出事。”

  司马君问他们:“准备往哪里抬?”

  对方说:“拉到德令哈去,交给有关部门。”

  司马君说:“不需要打110吗?”

  对方说:“这种事,我们遇到的太多,给那边已经打了电话,就算我们积德行善了。”

  司马君把笔记本交给说话的那个人,说了一声:“这是他的。”

  那个人说:“遗物跟我们没关系,统一拉到那边去,有人处理后事。”

  吴紫藤说:“他想葬在路边,葬在青藏高原上。”

  两个正在忙碌的男人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停下来,警觉地看着她,见她眼睛红红的,司马君手里还捏着亡者的遗物,才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司马君感觉到了,赶快向两人解释道:“她出来找过路车,无意间看见这个人,因为前几天在路上碰见过,还说过话,她胆子小,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有些害怕。”

  对方说:“他的遗物怎么会在你手里呢?”

  吴紫藤说:“我在这里拾到的,你们也可以看看。”

  对方说:“懒得看的,每年都有这种不正常的人,不知道天高地厚,觉得青藏高原就像他家房后的韭菜院子,想来就来,想怎么践踏就怎么践踏,其实这个地方很神圣的,不是谁都可以瞎跑的。”

  吴紫藤说:“他不是瞎跑,他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比你还长。”

  对方干脆走过来,惊奇地问她:“你怎么知道?”

  吴紫藤说:“那上面都写着哩,他想就躺在这儿,躺在通往拉萨的大路边。”

  那人翻开笔记本,粗略地浏览了一番,说道:“青海这个地方太大了,啥稀奇古怪的事都有。他的身世好像挺复杂的,既然这样,我们只好请示有关部门了。”

  三四个小时以后,来了一辆警车,后面还跟了一辆救护车,不大一会功夫,骑手就被抬上了救护车,抬上去的时候,旗子从身上掉下来,工作人员没有注意到,也没有下车来捡。一同带走的还有破碎的摩托车和那本红色的笔记本。车一溜烟开走了,扬起一阵尘土。唯一剩下的,就是这面红旗和几片摩托车碎片了。

  司马君拽了她一下,希望她不要太伤心,一辆长途客车向这边驶来。吴紫藤忽然一P股坐在地上,抓起一个灰暗的砾石,在地上砸起来。司马君蹲下身子,对她说:“紫藤,别伤心,这种事在内地算得上大事,在这里,在茫茫旷野,大概算不上什么大事呀。”

  吴紫藤头都不抬,一个劲地往下砸,边砸边发出粗重的呜咽声。司马君把她的手掰开,摘下砾石,砾石上粘有血迹。司马君抓起她的手,展开,她的手掌已经沾满了新鲜的血迹,虎口处正流着鲜血。司马君一把捏住她的虎口,拉她站起来,她不站,身子往后仰,再拉,还是拉不起来。

  司马君说:“你这是要干什么,能告诉我吗?”

  吴紫藤说:“你别管,我自己干得了。”

  司马君说:“手都这样了,还犟,你看,车快来了,说吧,要干什么,我帮你。”

  吴紫藤说:“我想把摩托车的碎片埋起来,他不能躺在大路边,就把他的遗物葬在这里,好吗?”

  司马君说:“哦,你说得对,这样也好,旗子需要埋葬吗?”

  吴紫藤坚定地说:“喔,不,我要把旗子带到拉萨,带到他向往和喜欢的地方。”

  司马君说:“拉萨?哦,还是先把碎片埋掉,你左手捏住虎口,我来吧。”

  说着,司马君抓起另一块砾石,用力砸起来,很快,就砸出了一个小坑。吴紫藤把旗子卷起来,折叠成一个方方正正的方块,认真地装进衣服口袋。然后把摩托车碎片一片一片放进土坑,司马君也不劝她,快速把砾石砂土掩埋上去。直到拥成一个小土堆。

  忙完以后,两人在土堆边站得笔直,最后一次望了一眼土堆。吴紫藤泪流满面,呜咽不止。

  长途汽车开过来了。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