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红旗越来越近,她不敢跑了,恐惧感越来越强烈,放缓脚步,心跳加速。终于,她走到近处,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以后,才发现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真的是独臂骑手。她呆呆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了好久,才挪动脚步,走到红旗跟前,从翻倒在地上的摩托车上摘下红旗,弯下腰,把红旗遮盖在他脸上,风一吹,红旗又飘荡起来,她拾起几个砾石,压在红旗的几个角上,然后,去看摔得四分五裂的摩托车和后备箱。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一点都不害怕,像干一件平常事一样,死亡的独臂骑手似乎也不那么可怕,睡熟一般安静。一个红色的笔记本躺在地上,她拾起来,坐在路边。望一眼隐隐约约的雪山,望一眼真实的戈壁滩,和不远处的蓝色盐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旷和寂寞。独臂骑手就这样去了,就这样走了,就这样再也不会骑车了。“我要去拉萨”。拉萨在哪里,离这里还有多远,他从家乡来,从云贵高原单枪匹马一路走来,一个人、一辆车、一只手,千里走单骑而来。现在,他丢在了路上,他把自己牺牲在青藏高原柴达木盆地之中,依然一个人、一辆车、一只手。
望一眼养护站,养护站房顶冒起了炊烟,她不想回养护站,想陪这位老乡静静地坐一会。骑手躺在地上,从刚才的面容看,很安详,头盔有点变形,倒扣着躺在不远的地方,男人的脸部没有丝毫创伤,太阳穴上有风干的血迹,脖子上、衣服上的血迹都变成了暗黑色,迷彩服上浮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摩托车两个轮子朝着天,一个轮子在戈壁滩晨风的作用下,悠闲地旋转着。吴紫藤定定地望着旋转的车轮,车轮毫无知晓,依然转动着,高悬在戈壁滩上。
泪水流淌下来,透过迷雾般的睫毛,她翻开笔记本,歪歪扭扭的文字深深地吸引住了她——
我曾经是个罪人,但不是从小就变坏的。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家里空荡荡的,只我一个人,爷爷跟叔叔家住在一起,他们也想管我,但我不愿意,怕给他们添麻烦。从学校回到家里,没有饭吃,时间久了,只能辍学……根本没想到要杀死他,把衣柜里的小皮包刚偷出来,正向窗子边上挪,他醒了,大声喊叫起来,我扑上去,把被子往他身上捂,他反抗得很厉害,我才拔出水果刀,只想吓唬他,没想到,他喊叫得更厉害,才捅了他一刀,幸亏那个人没死,要不绝对判我个死刑……为了痛改前非,一刀下去,砍了自己的一只胳膊,虽然在青海服刑十多年,可从来没有在青藏高原上自由自在地行走过,每天看见监狱上空飞翔的雄鹰、乌鸦,就想,以后自由了,一定要在青海的大地上走一走,走好远好远,从青藏高原的这一边,一直走到那一边,从青海一直走到西藏。在监狱的时候,听人说西藏很纯净,那儿的人很友善,如果生活不下去,只要伸出手,就会得到施舍,如果自己很富裕,也会主动施舍给穷人……
吴紫藤看着,看着,眼泪就没有了,她有些害怕,身边这个安详的,躺着的,失去生命的人,原来是个杀人犯,虽然没有把人杀死,也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盗贼,是个蹲了十几年监狱的犯人,残疾的身体不是因为英雄行为伤残,而是自残所致。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想站起来,想回到公路养护站,手里依旧捏着笔记本,她想把笔记本放回原地,或者放进破碎的摩托车后备箱。
她捏了捏笔记本,又翻到后面……
我想去那个地方看一看,想在合适的地方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将自己安顿好,然后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需要帮助的人做点事情,这样也可以报答青藏高原对我十多年的收留和教诲,青海给我了第二次生命……我知道这种旅行非常危险,青藏公路号称天路,不过我的生命不值钱,走到哪里算哪里,在路上的感觉总比受歧视和遭受白眼舒坦。还是想挑战一下自己,几十年来没有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一个人骑车去一次西藏,应该是个创举,不为别的,只为把生命中最好的年华交给了青藏高原。青海不欢迎罪人,但青海欢迎一个知错改错的新人,欢迎勇士,我希望成为一个勇士……如果哪位好心人在路上看见了我的尸体,请把我随便掩埋在路边。我没有家人,没有牵挂,也没有任何人牵挂我,躺在青藏高原,也就算躺在家乡的红土地上了,就算回家了。一个人一生有多少个十多年……开始几年,没有人尊重我,我也不佩服任何人,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后来有几个管教干部对我很好,我也渐渐有了悔过自新的信心,这次想去看望他们,可是我不敢走近那片戈壁,听说大多管教干部都退休了,有的回到西宁,有的回到内地,也有的长眠在戈壁上了,长眠在那里的自然不光是他们,也有犯人。我喜欢青海的蓝天、白云、飞鸟和雪山,是这些东西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有时我想,如果自己能够像雪山和大湖一样,受人敬仰和朝拜,那该多好啊,但这是不可能的,像我这种人,就是累死,也不会变成圣山和圣湖,永远得不到人们的敬重,更进入不了高贵人的行列。这一点,我太清楚了,清楚得跟自己有几条胳膊一样不需要清点。但即使如此,依然有一个理想,依然期待着,期待着某个机遇的来临。当刑满释放的时候,还有点舍不得走,这有点像口袋里的石头,时间久了便有了感情。后来,终于明白,其实心里还是敬重戈壁上的那些管教干部和青海的天空。头顶的晴空万里和千变万化,伴随我度过了寂寞单调的十余年。青海的花儿唱道,太阳和星星是一对姐妹,青海和西藏也是一对姐妹。喜欢青海,同时也向往西藏,希望能够活着看见布达拉宫,更希望在那里干点有意义和受人尊重的事情。
吴紫藤再也忍不住了,她把笔记本抱在怀里,贴在胸口,泪流满面。她向养护站走去,男人们已经干活去了,她走得快极了,一阵风似的跑进房间。司马君正站在床边梳头,她哇地一声哭起来,向司马君扑去,司马君措手不及,窘迫得往后退。吴紫藤哇哇地连声哭起来。司马君不退了,吴紫藤再次扑过去,司马君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急切地问:“怎么啦,紫藤,发生什么事了?”
吴紫藤不管不顾地哭,声音很大,哭得伤心欲绝。司马君摇晃着她的肩膀,低头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吴紫藤哽咽着说:“我要去拉萨!”
司马君没有明白过来,重复一声:“你说什么?”
吴紫藤说:“我要去拉萨!”
然后向后退了两步,离开司马君的怀抱,把手里的红皮笔记本举起来,递给司马君。司马君更加茫然,拿过本子,看一眼吴紫藤。她坐在床边,还在哭泣。司马君翻动着笔记本,翻着,翻着,脸就涨红了,但他不明白笔记本怎么会在吴紫藤手里。正想说什么,吴紫藤擦着眼泪说:“好像是昨天晚上出的事。”
司马君已经知道她说的是谁,但他还是明知故问:“出事了,谁出事了?”
吴紫藤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司马君说:“在哪儿?我去看看。”
吴紫藤跟他走出房间,向出事地点走去。那里已经站着两个人,旁边停着养护站的大卡车。两人走到跟前,养护站的人已经动手往车上抬骑手了,一个人说:“这段路太平坦了,好多人就放松了警惕,这个地段尽出事。”
司马君问他们:“准备往哪里抬?”
对方说:“拉到德令哈去,交给有关部门。”
司马君说:“不需要打110吗?”
对方说:“这种事,我们遇到的太多,给那边已经打了电话,就算我们积德行善了。”
司马君把笔记本交给说话的那个人,说了一声:“这是他的。”
那个人说:“遗物跟我们没关系,统一拉到那边去,有人处理后事。”
吴紫藤说:“他想葬在路边,葬在青藏高原上。”
两个正在忙碌的男人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停下来,警觉地看着她,见她眼睛红红的,司马君手里还捏着亡者的遗物,才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司马君感觉到了,赶快向两人解释道:“她出来找过路车,无意间看见这个人,因为前几天在路上碰见过,还说过话,她胆子小,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有些害怕。”
对方说:“他的遗物怎么会在你手里呢?”
吴紫藤说:“我在这里拾到的,你们也可以看看。”
对方说:“懒得看的,每年都有这种不正常的人,不知道天高地厚,觉得青藏高原就像他家房后的韭菜院子,想来就来,想怎么践踏就怎么践踏,其实这个地方很神圣的,不是谁都可以瞎跑的。”
吴紫藤说:“他不是瞎跑,他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比你还长。”
对方干脆走过来,惊奇地问她:“你怎么知道?”
吴紫藤说:“那上面都写着哩,他想就躺在这儿,躺在通往拉萨的大路边。”
那人翻开笔记本,粗略地浏览了一番,说道:“青海这个地方太大了,啥稀奇古怪的事都有。他的身世好像挺复杂的,既然这样,我们只好请示有关部门了。”
三四个小时以后,来了一辆警车,后面还跟了一辆救护车,不大一会功夫,骑手就被抬上了救护车,抬上去的时候,旗子从身上掉下来,工作人员没有注意到,也没有下车来捡。一同带走的还有破碎的摩托车和那本红色的笔记本。车一溜烟开走了,扬起一阵尘土。唯一剩下的,就是这面红旗和几片摩托车碎片了。
司马君拽了她一下,希望她不要太伤心,一辆长途客车向这边驶来。吴紫藤忽然一P股坐在地上,抓起一个灰暗的砾石,在地上砸起来。司马君蹲下身子,对她说:“紫藤,别伤心,这种事在内地算得上大事,在这里,在茫茫旷野,大概算不上什么大事呀。”
吴紫藤头都不抬,一个劲地往下砸,边砸边发出粗重的呜咽声。司马君把她的手掰开,摘下砾石,砾石上粘有血迹。司马君抓起她的手,展开,她的手掌已经沾满了新鲜的血迹,虎口处正流着鲜血。司马君一把捏住她的虎口,拉她站起来,她不站,身子往后仰,再拉,还是拉不起来。
司马君说:“你这是要干什么,能告诉我吗?”
吴紫藤说:“你别管,我自己干得了。”
司马君说:“手都这样了,还犟,你看,车快来了,说吧,要干什么,我帮你。”
吴紫藤说:“我想把摩托车的碎片埋起来,他不能躺在大路边,就把他的遗物葬在这里,好吗?”
司马君说:“哦,你说得对,这样也好,旗子需要埋葬吗?”
吴紫藤坚定地说:“喔,不,我要把旗子带到拉萨,带到他向往和喜欢的地方。”
司马君说:“拉萨?哦,还是先把碎片埋掉,你左手捏住虎口,我来吧。”
说着,司马君抓起另一块砾石,用力砸起来,很快,就砸出了一个小坑。吴紫藤把旗子卷起来,折叠成一个方方正正的方块,认真地装进衣服口袋。然后把摩托车碎片一片一片放进土坑,司马君也不劝她,快速把砾石砂土掩埋上去。直到拥成一个小土堆。
忙完以后,两人在土堆边站得笔直,最后一次望了一眼土堆。吴紫藤泪流满面,呜咽不止。
长途汽车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