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司马君完全能够确定举着照相机的女孩就是半年前他在扬州见到的那个女孩时,他不急不躁地“嗨”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女孩回过头,疑惑地望着他,仅仅几秒钟,她就笑了,笑得有点勉强,有点凄凉。司马君想,她认出自己了。
女孩向他走来,双手依然握着相机,只是握得低了点,刚好挡住胸脯。从手臂的缝隙看过去,觉得女孩的腰身真好啊,半年不见,女孩似乎有些变化,身段消瘦了,脸色似乎也不大鲜亮。司马君本来坐在公园里简易的长条椅上,这个时候,他站了起来,想跟她握手,发现女孩并没有伸手的意思,便笑着说:“这么巧啊,在西安又见面了。”
女孩说:“你认识我?”
司马君愣了一下,心想,不会错吧。在认人方面他一向自信,第一次握过手的人,第二次绝对能叫出名字,第一次见过面的人,第二次就觉得面熟。面对女孩的疑惑,他毫不犹豫地说:“瘦西湖,白塔下面,我们见过啊。”
女孩仰着脖子,盯住他看,两人站得很近,她看得很专注,司马君有点招架不住,索性一P股坐下,坐在原来的长条椅上。他刚坐稳,就听见一串急促的声音:“哎呀,真的见过呀,对,就是白塔下面,哦,在朱自清故居也见过的。”
女孩跳了一下,一跳跳到他脚跟前。司马君笑着说:“我说怎么会认错人哩。”
他往一边挪了挪,女孩会意地坐下来,跟他并排坐在长条椅上。
女孩显然有些激动,语速加快,她说:“你怎么在西安呀?”
司马君想跟她开玩笑,便说:“我怎么不能在西安,从出生到现在四十年都在陕西,怎么,你不想让我在西安吗?”
女孩急了,侧过脸歉意地说:“不是,不是,我是觉得奇怪,春节我在扬州,你也在扬州,今天我在西安,你也在西安。”
司马君说:“知道什么是缘分吧?这就叫缘分。”
说完,两人呵呵地笑起来。
女孩首先停止了笑声。笑声停得戛然而止,连摇晃一下的姿势都没有。女孩想起扬州是她的伤疤,是她肝肠寸断的地方,是她不能随意示人的地方。那个时候的她是个什么样子呢,扬州留给她的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但每个片段都很辛辣。比如没有窗户的小屋;浓得撕都撕不开,扯都扯不断的晨雾;还没有发芽成绿的柳枝。柳枝不绿就不美,瘦西湖没有曼妙的柳树,娇艳自然是不够的。人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她不是三月去的,而是普天下中国人过春节的时候去的,所以她没有看到繁花似锦的扬州,看到的却是清冷寂寞的雾江南。
她是除夕清晨去扬州的,从南边一个江南小城乘汽车去。在那个江南小城打工六七年以来,春节只回过两次家。她的家在云南一个很小很小的镇子上。每次回家,左邻右舍的亲戚朋友都拥挤到家里,像迎接贵宾一样迎接她,看乡戏一样观赏她。在家乡人眼里,能外出挣钱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像她这种上过师范学校,能歌善舞,穿着漂亮的衣服回家的,比出蛮劳力去矿山挖矿,高速路上挖土方、背石头回来的人,更能引起轰动效应。她就那么轰动着家乡,轰动着她曾经的伙伴和同学。
随着时间的推移,儿时的伙伴陆续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后来,有人传话来,说些猜测和不明不白的话,她就不愿回去了。其实,就是没人说什么,她对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她已经不喜欢自己了,那个曾经阳光灿烂、满面笑容的女孩,跟她已经不沾边了。
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师范毕业晚会上,她跳了一曲傣族舞《月光下的凤尾竹》,一个男生给她吹葫芦丝伴奏,她的舞姿是那样优美,音色是那样悠扬,氛围是那样梦幻。她沉醉了,他也沉醉了,所有观众都沉醉了。接着,男生还朗诵了一首诗,她听得很专心,记住了其中的几句。几年以后,当她在江南小城使出浑身解数歌之舞之蹈之,还赢不来掌声,得不到更多的钞票时,便突发奇想,何不来点安静抒情的节目呢。她想到了毕业晚会上男生朗诵的诗,想起了许许多多抒情味非常浓郁的诗歌。首先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然后是戴望舒的《雨巷》,她反反复复地找这两首诗的感觉,反反复复地演练,到了演艺现场,还真派上了用场。热闹浮躁、歌舞升平的场合,忽然间停了音乐,停了影影绰绰的扭动身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静谧得有些奇特的瞬间,她的声音慢慢地扬起,慢慢地起伏,天籁样地在夜空弥漫、飘扬。她感动了,自己感动着自己,也感动着看客。搂抱女孩的男子将手停在女孩腰部或肩上,举着酒杯的女孩将酒杯长久地停留在唇边,停止着,凝固着,直到音乐再次响起,脚步再次杂乱,碰杯声再次暧昧,她才如梦初醒,才回到人间。
回到人间的还有其他人,有人开始关注她了。
她也感到了自己的胜利,感到收获的喜悦,但她总觉得少点什么,忘掉了什么。在一个傍晚,她去了郊外,郊外下着细细的小雨,江南特有的那种雨,静悄悄的雨,静悄悄地下,静悄悄的不干扰任何人。她忽然想起家乡,想起家乡的山岭和雨雾。家乡也多雨,但家乡的雨从来没有这样安宁祥和地下过,家乡的雨要么噼噼啪啪,要么哗哗啦啦,要么丁丁冬冬,每次下雨都夹杂着轰轰隆隆的雷鸣闪电,气势磅礴的山洪和泥石流,山雨过后,狼藉一片。他的那个男同学,那个吹奏过美妙葫芦丝的男同学,就是被山洪冲走的。乡镇上报给上级政府的灾情报告上写的是失踪,但鬼都知道,那种情况下,失踪是个什么结果。唉,那个男同学,曾经使她舞姿更加妖娆,心情更加奇妙的男同学,失踪多年了,她的舞姿却一直没有长进。在娱乐场所打工,既想挣到钱,又想出污泥而不染,只能另辟蹊径。这一点,她看得很清楚,她不想沉沦,不想不明不白地过日子,想使自己的青春更亮丽,生命更光彩些。
她想起那个男同学,想起了在毕业晚会上男同学朗诵的诗。啊呀,怪不得总觉得少点什么,原来是那首诗呀。除过《再别康桥》、《雨巷》以外,还有另外的诗歌哩。她努力地想,回忆曾经喜欢过的那几句诗。
雨点儿打落下来,有点冷,江南也有冷的时候,江南的雨天冷清极了,鸟儿都躲起来,停止了飞翔。她没有带雨伞,经历过家乡的狂风暴雨,江南这种雨根本算不了什么。所以,她不习惯在江南的雨天带雨伞,就像来江南多年,不习惯辣椒酱里放白糖一样。或许,她想营造出《雨巷》中那个结着愁怨的姑娘,丁香一样的姑娘。她苦笑了一下,那样的景致大概只存在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只在歌吟和叙述中,现实生活中不会再有的。那几句诗是什么呢?好像有个奇怪的名字,名字是个地名,呼和浩特、山海关、德令哈、日月潭、库尔勒……
对了,德令哈,就是德令哈。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后面是什么呢,后面有一串更加优美凄婉的诗句,可她记不清楚了。在雨中,她站立良久。
她是可以去网吧寻找的,在网上一搜索,什么资料都可以一网打尽,但她希望去一次图书馆。来江南这么多年了,公园、体育馆、高尔夫球场都去过,各种饭店、酒楼、歌厅、舞厅都去过,高速路、步行街、大街小巷也都去过,唯一没有去过的就是图书馆。她真去了,走进图书馆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奇怪,那儿的人没有谁跟她一样。人们显得悠闲自在,与世无争,穿着随意大方,而她显得心事重重,拘谨而时尚。有人望她,她感觉到了,这个地方不属于她,她来这个地方,就像扛着锄头上飞机;像穿着西服革履,手提密码箱,腰里却吊着长长的旱烟袋。
她快速地离开了图书馆,离开得有点伤感。她跟图书馆应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呀,她曾经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学教师,大小也算得上个知识分子,图书馆不就是给知识分子服务的吗?当她慌乱地离开图书馆的时候,能感到脸颊的滚烫。看来,她跟图书馆这种高雅的场所已经毫无关系了。
可她还是找到了那首诗,那是海子在他卧轨自杀前不久,路过青海省德令哈市的时候写的: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惆怅中,她回到宿舍。宿舍门口有人等她,那个人叫了她一声:“吴紫藤,你果真住这儿呀!”
她吓得后退了半步,待看清是张海洋时,笑了一下,笑得含蓄而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