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杭州西湖边醉仙居酒搂大门前,朱理在翘首相盼。
一乘八台大轿走近,落轿后,清安泰从轿中走出来。
朱理恭敬地迎上,含笑说:“总督大人一路辛苦!”
已经升任闽浙总督的清安泰笑道:“朱大人,何必这么客气呢。”
朱理:“下官不是客气,大人如今乃是闽浙总督,到了杭州,你就是客人了,我们地方官焉能不为上峰尽地主之谊?”
清安泰大笑:“哈哈,朱大人还是那么会说话啊。”
朱理:“大人,怎么没见石敬山,石先生啊?”
清安泰:“哦,石先生如今放了徽州道台了。”
朱理:“哦,恭喜,恭喜他啊。不过,他离开总督大人,对大人也是一件遗憾的事啊。”
清安泰:“是啊,我也舍不得让他离开我啊,可我也不能不为他着想啊。”
朱理:“是,总督大人圣明。”
清安泰:“我身边少了他这么一个人物,的确有点遗憾,可我也不能老是耽误人家的前程啊。况且,石敬山天生就是一个当官的材料,于是,我就劝他出山啦。”
朱理:“总督大人真乃体察下情,下官佩服!”
清安泰:“总不能叫人终身为幕嘛,我这样做也是应该的。”
朱理:“是啊,是啊。请,总督大人请。”
清安泰边走边问:“哎,这儿原来不是叫个什么的茶馆吗?怎么现在改酒搂了?”
朱理:“茶馆做不下去了呗。现在这醉仙居酒搂的老板,大人也认识。”
清安泰:“哦,谁呀?”
朱理:“大人请,到里面我们慢慢说。”
来到醉仙居酒搂内,他们在一个很大的单间雅座里,清安泰和朱理坐在圆桌上,两侍女进来为其二人敬茶后,躬身退出。
朱理:“大人还记得那个廷潞吗?”
清安泰:“记得,记得,不是接任杨大鹤的那个温州知府吗?他怎么了?”
朱理:“正是他,如今他辞了官,在杭州经商,这酒搂就是他开的。”
清安泰:“哦……是不是他因林钟英家的案子,被革去了四品知府,降为六品知县,心中不满?”
朱理:“不知道。”
正说着,廷潞走进来,向清安泰抱拳道:“总督大人好!朱大人好!不才廷潞,给总督大人和朱大人请安!”
清安泰:“哦,哈哈,廷潞,请坐。”
廷潞:“廷潞不敢越理礼。”
朱理:“坐吧,坐吧,你现在是老板,我们是客人,一起叙叙旧,一点也没越礼。”
廷潞赔笑道:“小人是来伺候大人的。”
清安泰问:“告诉我,怎么就不想为官了呢?是因为平阳的那个案子栽了跟头吗?”
廷潞:“回大人话,不是这个原因。”
清安泰:“哦?哪是为什么?”
廷潞:“廷潞乃行伍出身,天生愚笨,实在不是做官的材料。”
朱理:“哈哈,言不由衷吧?”
廷潞默然。
清安泰:“官场之路总是要有坎坷的,起落沉浮也是难免之事,眼光要放远点嘛。春上皇上为平阳的事,摘了阿林保的顶戴,现在,不又放了他去湖南做巡抚了吗?”
朱理:“哦,阿林保又放了湖南巡抚了?”
清安泰:“是啊,官场上变化莫测,要耐得住寂寞啊。”
廷潞心中感叹,却又不好明说,只得吩咐上菜:“伙计们,上菜啦!”
再说,庄正甸与许雪梅带着无可名状的遗憾兼满足,一路风尘,回到浙江杭州,此时已是深秋。
杭州城还是那么热闹繁华,西子湖还是那么秀美动人,姐弟二人的心情,与四个多月前要去关外杀仇祭父时却大不一样,如今二人对以前的那些恩恩怨怨,似乎都有点心灰意懒。
在杭州,他们玩了一天,可杭州的佳山佳水,没能引起他二人什么兴致。到是在西湖边游玩时,徐雪梅碰巧在人群中遇到了金庄主。
许雪梅:“呀,这不是金庄主吗?怎么到杭州来啦?”
金庄主:“我来杭州买点丝绸,明天就回霞浦,你们二位几时到的啊?”
庄正甸:“金庄主,我和我大师姐才到呢。”
金庄主:“许老板,我是跟一个朋友的船来的,你回去吗?”
许雪梅:“唉,出来好几个月了,真想家啦。”
金庄主:“那就跟我一块回去,很方便的。”
许雪梅高兴地说:“好啊。”说完,她又对庄正甸说:“师弟,明天跟我一起回霞浦去,好吗?”
庄正甸笑道:“大师姐,我还没想好呢。”
金庄主:“走,我请二位到前面的醉仙居酒搂喝酒,那里的西湖醋鱼和涮羊肉都是一绝!”
许雪梅笑道:“好啊。”
他们来到醉仙居酒搂,要了一个雅座房间。席面上,许雪梅坐在上首,庄正甸坐在左边,金庄主坐在右边。
席间,许雪梅说起要庄正甸跟自己回霞浦的事:“师弟,明天跟我一起回霞浦去,好吗?”
庄正甸说:“师姐,我想先回家看看。”
许雪梅说:“哦,你先回家看看,给先人扫扫墓,说说恶人徐映台与杨大鹤的下场也好。先人地下有知,也当瞑目。但你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我和你大师兄都希望你到霞浦去。你大师兄说得对,你终究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而这些事我们都可以帮你。你现在孤身一人,虽说是无牵无挂,但身边没个人照料我们也不放心。”
庄正甸:“师姐,你代我谢谢大师兄,容我好好想一想。再者,这件事我还要问一下我舅爷爷的意思,家里我就只有他一个亲人了。”
说话间,房间里悬挂的一张条幅引起庄正甸注意。条幅是一笔隶书,文曰“酒场胜过官场,佳酿香于佳人”,落款为“醉仙居主廷潞”。再一看,左下还有一枚小篆朱文闲章,文曰“我入官场如白痴”!
庄正甸一乐,把店小二喊进来,问:“这醉仙居主廷潞,是温州府的知府大人吗?”
“是。”
金庄主说:“有意思,看样子他不想当官了?”
店小二应道:“何止是不想当,他已经辞官不做有一个多月了,现在他是我们这个酒楼的老板。”
“哦,弃官经商,不容易。”庄正甸一笑,要店小二把廷潞请来入席。
许雪梅问:“师弟,你们认识?”
庄正甸笑笑,说:“是原温州知府大人廷潞,他居然辞官不做,在这开个酒楼。”
“哦!”许雪梅大为诧异,也感到兴趣。
不一会,廷潞满面春风走进来。
“不知客官找在下有何吩咐?”
许雪梅笑道:“请你入席喝酒,不知肯不肯赏脸?”
廷潞看了看他们,以为他们是来找事寻衅打秋风的,便赔笑道:“不敢,不敢叨扰客官,我给二位添个菜,加壶酒,算是在下的敬意。在下还有事,客官请自便。”
庄正甸也笑道:“想不到知府大人做官是八面玲珑,如今当了老板还是圆滑得很啊。”
廷潞闻言一惊:“客官认识在下?”
“我是温州人,能不认识你这个父母官嘛。”
“惭愧,我已经远离官场,改行经商。”
“大人请坐。”
廷潞不好再推辞,只得坐下。“恕我眼拙,请问客官尊姓?在哪高就?”
“说来我们也有点渊源,我姓庄,庄以莅是家父。”
“哦——啊!原来是庄义士的公子!失敬。”廷潞听说是大名鼎鼎庄以莅的儿子,连忙站起身,抱拳一礼。
“有你这句话,比酒还醉人。”庄正甸还了礼,又指着许雪梅说:“这位是我师姐,我恩师许鸿志的女儿。”
原来这女客官是许鸿志的女儿!他俩一起来做什么?廷潞心里不免有点忐忑不安。他向许雪梅深施一礼:“失敬失敬,原来是许老英雄的女公子!佩服!”
许雪梅还礼后笑道:“大人请坐。”
廷潞谦谦一笑,坐下说:“老板,还是称我老板好。”
庄正甸指指金庄主:“这位是霞浦的金庄主。”
金庄主:“幸会。”
廷潞:“幸会。”
廷潞给他们仨人一一敬上酒,真诚地说:“庄以莅、许鸿志为民请命,义贯云天。此事已为定论,为此,我敬诸位一杯。”
许雪梅一饮而尽,说:“定论谈不上,这只是百姓的口碑,当然也是事实。平阳民变案情早已大白于天下,朝廷还不是在装聋作哑吗?明知我们父亲冤屈,却仍不给他们平冤昭雪吗?”
廷潞叹道:“唉,是啊,冤屈再大,也没皇上的脸面大,如此而已。你们知道吗,阿林保虽然被罢免,但现在又东山再起,荣任湖南巡抚了。”
庄正甸恨声叹道:“我看皇上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徐雪梅说:“是病入膏肓,没救了。”
金庄主道:“不说这些啦,廷潞大人,你正春风得意,怎么就不做官了呢?”
廷潞指指这个条幅,自嘲地笑笑,说:“做官学问太深,我学不会啊。再说,我做个生意,今天能跟庄、许二位义士的骨血在一起饮酒,我还能坐得住。要是头上还戴个顶戴花翎,坐在你们面前,那我不就无地自容了吗?”
庄正甸说:“呵呵,大人言重了。”
金庄主道:“大人能急流勇退,实属不易。”
廷潞:“像我这样的人不退,就要被急流淹死!我是求个自保,能全身而退就是造化。”
许雪梅:“大人为什么这么说呢?”
廷潞叹口气,又说:“唉,官场黑暗,人心丑恶。不瞒二位说,有个我十分熟悉的官员,原来在我眼里是一个大公无私,清正廉明的长者,十分令人敬重。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个人骨子里也肮脏不堪。唉,真叫人寒心、害怕!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京师军机处的章京陈默,当了那么大的官,为什么还要出家当和尚!他是看破了官场世态,了断尘缘,在青灯黄卷暮鼓晨钟里打发日月,落个心里清净!”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廷潞的话拨动了庄正甸的心弦。
庄正甸清楚地记得,当初离家去关外寻仇的时候,他的舅爷爷温乃玉曾经交代他说:“我告诉你,凡事要从心意,也要从天意。行事要顺心,也要顺天。天人合一,才是最高境界。唉,我曾经为打这场官司,在杭州灵隐寺立下誓愿,说官司一了,我要在灵隐剃度出家,侍奉那里的当家和尚仁勇大师。看来,我这个誓愿,要应在你身上了。你以后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到灵隐寺问问仁勇大师。你要切记,切记。”
当时,温乃玉这番话庄正甸是似懂非懂,现在,他似是有所彻悟,舅爷爷的意思是要自己到灵隐寺出家。自己已举目无亲,人间又这么险恶,还不如出家当和尚,落个清净,也能替舅爷爷了此誓愿。庄正甸在突然间找到归宿,决定到灵隐寺出家!
其实,他误会了温乃玉的深意。
温乃玉当时是考虑到庄正甸此番去关外报仇,必然身背血案,触犯国法,有家难回。那么,在灵隐寺出家不失是上策。以仁勇大师的胸襟胆识,一定会收留庇护他。温乃玉的用意是要他在那里暂且避难,并非是要他遁入佛门。
金庄主说道:“不说这些啦,来,我们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