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楼上,林培厚坐下后,奚梦兰先给他敬上茶,然后从柜子里小心取出一张拓片放在书案上。说:“请林大人给鉴定鉴定,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林培厚站起身,走近一看,心中暗吃一惊。问:“啊!这怎么像是‘散氏盘’上的字啊?”
“什么叫像啊?它就是在‘散氏盘’上拓下来的!高人慧眼啊!林大人真不愧是翰林院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佩服,佩服啊!”
林培厚仔细看了半天,说道:“你从哪弄来的?怎么看上去像是才拓的啊?”
“是,这是一张崭新的宣纸,才拓没几天。”
“啊!”多年来,林培厚也想亲眼见识一下这件国宝,但只知道这件东西在江南,具体在什么地方、在谁家?谁也说不清。但根据这张新拓片,可以断定“散氏盘”现在京师。他问:“这么说这‘散氏盘’现在在京城里?”
“然也。”
“在哪?”
“在谁手上我也不知道,但通过这张拓片,我也可以断定这件宝物就在京城。那么重的青铜重器,又是稀世国宝,不可能随便带来带去。”
“那你这张拓片从何而来?”
“一个小贩子拿来的,他是个跑腿的角色,不可能知道这东西的底细。”
林培厚把这张“散氏盘”的拓片一卷,说:“这东西我要了,奚老板,你开个价吧。”
奚梦兰挠挠头,为难地说:“这玩意不好开价,您出低了,奇货可居,人家不卖。您给高了,您说只要这‘散氏盘’在他手上,他要拓多少不行啊?这钱您出的冤不冤?林大人,您圣明,这东西不是我的啊。”
林培厚说:“可我的确喜欢它,也需要它。你知道,我最近在做考证西周青铜器这方面的学问。”
“我知道,不知道我能给您看吗?”奚梦兰考虑半天,慷慨地说:“这样,您先把它拿去玩,也别说钱的事。以后要是价钱合适,您就再给钱,价格不合适,您就把东西再还我。凭您林大人的笔下工夫,我想,几个月下来,这上面的字您也能背临了。”
林培厚一听,大喜过望,留下收条,连连称谢作别。
回到家中,日已偏西。
刚到书房坐下,正准备看看才买的“散氏盘”拓片,管家就来禀报:
“老爷,您家乡来了两个客人,其中一位叫林钟英,自称是老爷的自家兄弟,现在在门房候见。”
“哈哈,是芳园!快请,是我老家同宗兄弟来了!”
林钟英与温乃玉离开灵隐寺仁勇大师后,乘船由杭州到湖州,穿过太湖经长江到扬州,然后在扬州找了条漕运的船一路北上,直达京师。
一路上,他二人小心谨慎,倒也一帆风顺。路途历经了两个月,终于在昨天,即嘉庆十三年十月十八日,平平安安到达了天子脚下的北京城。
大清建国之初,朝廷就在浙江、福建、广东等地都设有正音书院,向求学的学子推广官话。按规定,乡试举子须用官话回答考官问题,学政面试考生,不会说官话的童生不能考秀才。其目的是为他们今后做官问案打好基础。因此,林钟英与温乃玉都能说官话,在京城与人交谈并不困难。
二人进了城,也顾不得观赏京城里的花花美景,就拿着林中凰所写的地址一路打听,最后才弄清这地点却在城外。
原来,北京素有内城与外城之分。皇宫紫禁城、三宫六部等重要机构当然都在城内,但随着皇家机构的不断扩大与各种人物、各种行业的涌入,城里已容纳不下许多,后来的人只能居住在城外,这就形成了城外城。须知,那时北京的城门晚上是关闭的,这对于很多人,特别是商家来说,十分不方便,所以,各种商业的发展也只能在外城寻求出路。久之,外城反而比内城热闹,也大得多。待到嘉庆年间,北京外城的规模已经大大超过了内城。尤其是前门外、大栅栏、八大胡同一带,更是商铺林立,一派繁华景象。
等林钟英与温乃玉出了内城,天色已晚,他俩就来到前门外找了个叫泰和客栈的小旅店住下。第二天,也是费了大半天时间才找到林培厚住的地方。
林培厚连忙叫管家把林钟英与同来的客人请到客厅。
在客厅里,林培厚一见林钟英这副小商贩模样,大为惊讶:“芳园,你为何如此打扮?这位是……?”
林钟英叹道:“一言难尽!这位是我的舅舅温乃玉先生。”
林培厚一听是林钟英舅舅,那算起来就高自己一辈,正要行跪拜大礼,温乃玉忙不迭将其拉住,说:“敏斋切莫如此!各亲各叫,你要在礼数这样较真,我反而感到别扭。”
林培厚只好把双手一抱,恭身长揖:“如此温公请上座。”
三人刚落座,丫环就送上茶来。
林培厚问到:“二位是几时来京的?我裕叔身板可好?”
一句话,问得林钟英泪如雨下,他凄然说道:“敏斋兄,我家惨遭横祸,家父已含恨作古。”
林培厚闻言不由大惊:“啊!芳园,慢慢说来。”
于是,林钟英便把发生在家中以及发生在平阳一系列事情的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说完,方把林中凰写的家书交给林培厚。
林培厚看罢父亲的书信,已然知道他舅甥二人是来告御状的。
“温公,芳园,二位放心,此事我一定鼎力相助。但这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办成的事情,先住下来,再从长计议。”
温乃玉说:“我们是昨天到的,已经住下了。”
“你们在京城又没亲戚,住在什么地方?”
“是在前门外的泰和客栈。”
“那地方不行,管家——”林培厚唤来管家,吩咐道:“你到前门外的泰和客栈走一趟,把他二人的行李叫人搬到温州会馆,在那收拾两间干净的屋子给他二人住。你告诉会馆的管事,他俩得住上一阵,请管事每天给他二人的饭菜做好点,记在我的账上。哦,另外,你把他二人在泰和客栈的房帐给结了。”
管家应声而去。
林钟英十分感激,说:“敏斋兄,你帮忙安排就行了,千万不能叫你再破费。这次出来我们带得有钱,再说,也不是住一天两天,那能长期打你的秋风。”
林培厚笑道:“看你说的,我大小做个官,手头比你富裕得多,再说,你是来打官司的,这场官司还不知要打到哪天哪月,有你花钱的时候。咱们弟兄就别说钱的事了,来,我看看你的状子。”
林钟英与温乃玉在路上早已按仁勇大师的点拨,改好了状子,闻言就把状纸拿出来递给林培厚。
林培厚打开状纸,慢慢轻声念道:
为温州府私加皇粮,诬民造反,强抢民财,谎报民变,屈杀无辜,危及江山事叩阍诉屈。
冤民林钟英,监生,浙江温州平阳县人。
嘉庆十二年四月,温州府平阳县私加皇粮,中饱私囊,将每亩二角三钦定田赋私加至三角三,引起民怨。灵溪学馆教席庄以莅为此上书巡抚,激怒知县徐映台。徐即以抗纳拘捕庄,途中被武师许鸿志救下,徐映台即以庄、许二人夺犯抗粮罪诬报温州。温州知府杨大鹤进而谎报庄、许聚众千人造反,平阳发生民变。闽浙总督阿林保偏听偏信,未加核查即下令弹压。致使庄、许无辜被以处极刑,大门村几十户民宅被焚,一时间四野哀鸿,怨声载道,百姓敢怒而不敢言。
同年六月初三,地保李玉生与县差范建百窜到生家勒索,说‘有人告发案犯庄以莅藏在你家,官兵若来搜捕,后果不堪设想。县书董世斗存心为你周旋,你出两千银子,他去疏通,可免抄查。’显见存心敲诈,被生与老父斥退。初四午,经历朱宇泰、千总蔡廷彪、把总黄升带兵差数百拥来生家。冤民与父亲只得外出避祸,朱宇泰便向老母追问庄以莅踪迹,母实不知情,朱经历便将老母掌嘴,随取铁钳烧红,在老母左肩逐寸烙烧至昏!又将十二岁幼女两肩并手烙烫,几欲丧生。朱经历身为官差,名曰搜查,实则哄抢,初五,纵兵将生家洗劫一空。古玩细软,银钱器皿,粮食衣物,连桌椅板凳,尽都抢走,满满装了三船(付清单)。光天化日之下,官兵公然施暴,行同强盗。高龄老父,被活活气死!此情确实,北港人人皆知。
然冤民屡屡上告,无奈从县到州,从州到省,吏不理事,官不问案,前后两年余,各级官府上下推诿,推而不受,受而不审,审而不判。如此吏治,腐败不堪,长此下去,我大清圣朝,江山危矣!
冤民林钟英万般无奈,只得冒死进京,恳乞圣恩,以伸奇冤,惩赃官,正律法,清吏治!则冤民幸甚,生灵幸甚,江山社稷幸甚!
林培厚看罢,赞不绝口:“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芳园啊,你这张状子写得锐利无比,句句击中要害。如高屋建瓴,振聋发聩!而且言简意赅,真乃大家手笔。万岁看后,一定会严查速究。”
林钟英感叹道:“唉,说来惭愧,愚弟枉读圣贤之书。原来我的状子写得很不好,只写了自家冤屈,没写时政弊端,着眼点很低。现在这个样子,是受一位老和尚指点后改的。”
林培厚一听,感到十分奇怪:“哦?一个老和尚也精通此道?”
温乃玉说:“看来这个老和尚确实是位世外高人,他还嘱咐我二人,进京递状一定要亲投在都察院左都御史特克慎大人手中,千万不能假手他人。”
说来也巧,都察院左都御史特克慎正是林培厚的受知师。科举时代老师分受业师、问业师、受知师、保举师、拜门师多种,受知师即科考阅卷之师。
特克慎与阿林保曾有宿怨,但知道的人极少。林培厚十分奇怪,这老和尚怎么能对朝中之事了如指掌?他不由问道:
“啊!一个和尚怎能对朝中人事如此熟悉!?他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林钟英答道:“是灵隐寺的住持仁勇大师。”
林培厚道:“哦,怪不得有人传闻,说前些年失踪的军机处章京陈默,在灵隐寺出家当了和尚。看来此言不是空穴来风,莫非这仁勇大师真的就是陈默?”
温乃玉问:“这个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仁勇大师对我们诉状的指点,的确是击中要害,胸怀见识,高深莫测,绝非常人。敏斋,你倒是说说,这仁勇大师指的这条投状给特克慎的路子对吗?”
“对,对,他说得对。此状只有投在特克慎大人手上,才能打赢这场官司。除了他,别人谁管不了这事,也没这个能耐把此状交到万岁手中。”
林钟英急切地说:“哦,那我明天就到都察院去找特克慎大人投递冤状。”
温乃玉笑着摇摇头,说:“我想,没这么容易。左都御史大人,决不是你我想见就能见到的。”
林培厚也笑道:“温公所言极是,芳园,你也别太着急,特克慎大人是我受知恩师,我来想想办法。你要知道,就是我要见他,也不是想什么时候见,就能见到的。”
林钟英这才感到自己说话孟浪,不好意思地说:“是小弟情急了,此事全赖兄长做主。”
林培厚说:“你们先好好歇歇,晚上我给二位接风,去尝尝北京‘满城香’饭店的烤鸭。然后你们就在京城好好玩几天,领略一下京城的风情名胜。投递状子的事,一切我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