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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月光飞雪

  转眼间到了11月末,我的21岁生日即将到来。但是这只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日期而已。从16岁开始,我渐渐的忘记了自己还有个生日,我记得我母亲的生日是1月13日,父亲的生日是7月28日,而我的生日——12月5日却常常被自己所遗忘。不过纱绮倒是记得很清楚,在生日前半个月就在电台为我点好了一首歌——居然是Toni Braxton的《Un-break My Heart》,当她告诉我歌名的时候我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因为我不敢说这首歌表达的意思是她对我说还是我对她说。5年了,我们互相依赖过,也互相伤害过,当每个人受伤害的时候,从来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宽容和接受对方。这是年轻人的涵养,不过这个“别伤我心”似乎是对这种彼此容忍的生活厌倦了,因为两辆汽车狭路相逢,不管速度多么慢,最终还是得撞上——没有调车的余地,只能硬碰硬。与其拼命加大马力撞个人仰车翻,不如一起开一条会车道好些。生日宴会这件事情虽然从17岁就开始筹划,但是到20岁都没有落实,今年估计也不会有太大希望,因为手头经济比较拮据,无法应付大的开支。我趴在自己的写字台前,抬起头看看站在电灯前面端着光子来福枪雄赳赳的金黄色“百式”,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像夏亚那样纵横捭阖于无边宇宙,让自己的豪情尽情的驰骋。激动的时候就会吼上两嗓子“国际歌”,做梦都舒坦,慢慢的我觉得自己活得也还算不错,没什么寻死的理由,过一次生日就等于离死又近了一步,何苦操那个心呢?反正我是不再打算对自己的生日进行任何的布置,一切随他去吧。

  在这期间,我和纱绮每天晚上会通10分钟电话,听着她富有成熟知性的声音,整夜睡得安安稳稳,实在惬意。随着日子一天天变冷,人们的衣服也开始厚实起来。纱绮不是那么娇贵,依然穿着裙子,但是已经是很厚的毛织深蓝色短裙配黑色中统靴这样的暖和装扮了。11月27日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上身穿了件白羊毛衫,裹着浅蓝色风衣,还是那一身蓝色调,在有些吹的人脸上生疼的风中伫立,好像在为远方出征的人守着一生的约定。她站在天桥脚下等我,那望眼欲穿的神情,使我看了都不由得心中七上八下。“只要一分开,我就想你。”她说的这句话还真像一直相信承诺的少女,那么现在的她又恢复成女孩和女人的混合体了。双重人格中的任何一种都不会长久占据统治地位,更多的时间是彼此融合,彼此接受,特别是在环境长期没有改变的情况下,更是容易使双重人格最终汇聚成一种大众的品格,在年轻人看来放弃自己的特立独行完全是犯罪,在混乱的世界中变得和老年人一样肮脏,就更是叛徒,帮着老年人镇压年轻人的反抗,就沦落为没落阶层的狗腿子了,还好还好,我不是这个样子。

  无论什么样的日子都不能掩盖着这世界的空虚,生命消散了在空气中还留有腐朽的气味。不知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这几天又碰上两起死亡事件:五楼王大伯因为打麻将过于兴奋,突发心脏病猝死,家里手忙脚乱了半天也没救过来,哭得死去活来。人老了就该注意身体,明知道自己的心脏承受不起如此重担还要硬撑,死了也别怨别人;我们原来高中的政教处张主任,因为在饭店跟人发生口角,被一个毛头小子用匕首一刀刺穿大动脉,当场一命呜呼,40年修行全都白搭。凶手现已被起诉,但是人是救不回来了。年轻人火气旺,轻易爱发脾气,所以这时候需要克制自己。另一方面老年人什么事情都爱管手管脚,不关自己的事也要横插一杠,那些自己定的标准被想当然的认为到哪里都应该管用,这就好比美苏的强权政治一般,毫无分说的余地。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耐心去听废话的,从这个角度说老张死在他自己的嘴上了,我一点儿也不同情——有谁会同情一个毫无情趣,死板顽固的老古董呢?一时间心中颇不平静,不管每个人的死因如何,当他们离开这世界的时候总会有人为他们悲伤。每个人在世界上都不是单纯的以生物属性存在,他必定担当着父亲母亲、丈夫妻子、兄弟姐妹之类的家庭成员,还有领导、老师或者部属、学生,还有很多的朋友与对手,人的生死并不是一个个人行为,它会对周围的人产生不同的影响,不过对于死人来说,身后的悲伤和哀愁,他是感觉不到的,所以为了永久的安宁而告别人世,好像也没有错。

  有人说这是逃避,但是我们每个人又何尝没有逃避过,这世界并非宽敞得可以容下70亿人纵横驰骋,有的发狂了,没有人可以阻拦,最后狂奔到世界的边沿坠落下去;有的落伍了,被千千万万只脚践踏成为肉泥;有的退出了,自生自灭饥饿而死;更多的在其中苦苦挣扎,随波逐流,如同趴在树叶上的蚂蚁一样,自己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只有少数极为强悍的个体可以冲破一切障碍,横行无阻,可是他们也并非无忧——弱者们只有舌头是强的,而真正的强者往往木讷不善言辞,所以弱者就制造出各种各样的流言来毁谤强者,直到逼迫强者做出让步为止,这种斗争是如此卑鄙下流,以至于一些清白的人想要逃避也无可厚非。虽然人是从无休止的争斗中诞生的,但是随着文明的发展,和平的生活成为最大的向往。可是现实偏偏不把这种美好的梦想变成现实,有人类以来,和平就从未出现过。站在人类对面的,是恶魔般的欲望:权力、金钱、荣誉。我们只有选择逃避,在这样黑暗的压榨面前只有逃避。因为我们们有足够的力量与之抗衡,也不愿意被其钳制,所以我们以各种方式进行着无声的抗争,直到死。

  好久也没有这么激烈的思维活动了,长时间的风平浪静快要冷冻了我。纱绮最近几天忙着英语考试,每天要忙到很晚,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的眼睛明显多了一些红肿,与夏天相比,少了活泼,多了凝重,好像雪地里僵卧的孤村一样,让我提不起什么兴趣。再迷人的女孩,被沉重的担子压住肩膀后也会变得黯然失色,这规规矩矩的世界是不需要斑斓的颜色的,那是老年人希望的世界。

  其实会想到这些,也是因为这段时间来的寂寞空虚。不能和纱绮日夜相守并不是什么困扰,关键是实在没有遇到什么振奋人心的事情。哪怕是买彩票中了10元小奖也可以让我兴奋3个小时,不过终究不能解除这沉闷的束缚。我真盼望有一天,漫山遍野的大雪鹅毛般纷纷落下,掩埋这衰老的世界,将那些老而不死的乌龟、苟延残喘的蟋蟀、潮湿腐朽的真菌统统压死冻死,彻底摧毁在清新的空气中,然后让太阳融化雪水将这些残骸污垢冲刷得无影无踪。我宁愿承受彻骨的极寒,因为光明和温暖并不遥远。真的,好久没有下雪了,无论是雨还是雪,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需要一次大的洗礼来是自己的心灵之窗明澈。雪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11月30日晚,带着一身疲惫我走进书店楼上的街机厅想要找人挑几盘“Soul Calibur”放松一下,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喝彩声连连。“绝了!”“加油!”“太棒了……”欢呼声,惊叹声,其中夹杂着某人的哀怨声。转过去一看,正是“街霸Zero3”这机台,围了大约20人,对战的两人完全被包围着,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不过两分钟过后就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子甩着手铁青着脸钻了出来,看样子输得不善。

  “兄弟,怎样?”我拦住他问。

  “别提了,你去看看。”他的脸拉得很长,看上去实在很滑稽,五味俱全。

  好容易从人群中挤出一个缝来,可以看到大半个屏幕了,我心中顿时一紧:屏幕上对战的双方正是Guy和Ryu,看上去双方消耗都很大,Ryu正在使用旋风腿在版边紧逼,时间无多。以我的经验,这个时候Guy应该使用吹飞攻击,争取主动,可是初学者往往一被狂攻就乱了方寸,直到防御被崩坏挨了一个超杀后再高唱:“我又忘了!”而面前使用Guy的这位明显有经验,只见他“通”的一下就把Ryu撞飞了出去,接着就是前冲后的Lv2超杀“武神无双连刈”,干净利落将Ryu放倒。这并不是一个特别难用的招数,不过打街霸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战者对时机的把握,一味的狂攻或死守都容易导致局势在瞬间的逆转。没有KOF中风行的无限连击,对双方都很公平。败者在众人的注目之下钻出圈子,一个人打泡泡龙去了。胜者轻轻出了一口气,吐气如兰,屏幕上显示着“Win 9”的字样。

  “知兰?”她的背影我再熟悉不过了。玩SF的女人我的确就知道她一个,“是你啊。”

  今天知兰把头发在头顶挽成一个发髻,插着竹制的发饰,身上是咖啡色夹克和红色水洗斜纹牛仔裤,很有精神的样子。她转过头看看我,说:“今天有兴致到这儿来玩?”

  “老板说有个女人玩Zero3很厉害啊。”我说。

  这个时候她的旁边又有人挑战,我暂停和她的谈话,等她把这局打完。结果,干净利落,2比0,Win 10.“你玩吗?”知兰问。

  我用Sodom,虽不能说是全市第一,至少要排在用他的高手中前五位,但是现在我一点儿和知兰对战的欲望都没有。不是我怕,如果真打,胜负很难分明,恐怕要到第三局Time Over决胜。我只是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用超杀“武神刚雷脚”打倒Vega。“不要比比吗?”她从人群中挤出来,对我说。

  我摇摇头:“今天我没有和人争胜的感觉。”然后转头去玩足球了。

  和电脑比,我的水平还是很不错的。等到10个币用完,发现知兰正在我身后看着。“为何不愿意和我比?怕输吗?听别人说,你的水平很高啊。”

  我站起身:“不知道,反正最近心情不是很舒服,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这儿就是为了放松一下,不想和谁真打。”

  “为了什么呢?”

  “这儿人多,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说吧。”我拉住她的手往门外走。

  书店对过的茶馆里,我和知兰坐在靠窗的地方,透过大玻璃窗看到的街道与往日没有什么分别,这个城市虽然日夜不停躁动但是却没有任何变化,很是机械。

  “两杯水果茶。”知兰叫来侍者,“说吧,心情怎么不好?”

  “看这样子你要做我的心理医生吗?”我用手肘支在桌子上。

  “你朋友不少,恋爱还算顺利,学业也能说的过去,为什么还这么消沉呢?”她问。

  “我不是为自己,我老是觉得这个世界容不下我们这样的人。”特立独行是不被传统的孔儒所接受的,我以前到山东去玩,买了一尊孔子塑像摆在家里看着挺好玩,而且那个时候正当高三,将圣人的塑像供奉在家里在心里上也是一种调剂。当年我的成绩不错,考上了这所第一志愿的大学。但是走入社会以后目睹越来越多的领导们利用孔子的学说倒行逆施,压制年轻人的发展,破坏个性,强求统一搞一刀切,就越发对这两千年来中国唯一的“圣人”以及它所代表的传统产生厌恶之感。后来我一顿铁锤把那肮脏的泥塑砸得粉碎。

  “你为何非要强求这世界接受你?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一类人的,能接受你的人不是还有很多吗?而且只要我们彼此明白,为什么要管别人的流言蜚语。”

  “话虽如此,但我受不了那些领导。”

  “他们会死得比你早。”知兰说这话的时候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和纱绮的相比温暖多了,真的是姐姐的双手,“反正我不许你寻死,至少你得看着你讨厌的老人死掉。”

  百分之百,我对那些老人的关心就仅仅限于他们什么时候找马克思报到。这些社会发展的绊脚石应当早早被砸碎。只是可惜我还没有主动去当压路机的那个觉悟。不过,我20,知兰25,雷瑾21,天玲19,老崔也不过26,都还很年轻,一定能够看到光明的来临的,虽然我们还处在无尽的黑暗中。因为两千多年沉重的枷锁,并不是一朝能够彻底挣脱的,不过我们都在拼命摆脱历史留给我们心灵的创伤。中国封建传统培养出来的政客之无赖文人之无聊武人之无节百姓之无知对内之无耻对外之无能深深刺痛着我们,我们不是老年人的奴才。然而目前我所看到的世界非常之黑暗,一个个乌黑的铁枷没头没脑的向我扣过来,上面写着“标准”、“纪律”、“规定”。透过一本正经的外壳,就只能看见一个趾高气扬的被土埋了一半身子的老头子正在大喊大叫,一群和他一样衰老的小鬼在没命鼓噪而已。这样六无的社会是不会产生反抗精神的,所以他们的宝座才能长久坐下去,所以才会对离经叛道者大声叫嚣,可是那最终只能是疯狗的狂吠,疯狗就是要打,打到死,打到干净,才能保证人过上安宁自由的生活。

  水果茶端上来了,矮脚茶杯里盛着爽口的红茶,新鲜的水果丁像冰山似的飘浮在上面,红的白的颜色分明,虽然颜色和血与绷带相似,但是给我的感觉却清新许多,就像彻底被净化过的血浆一样。当然,血的颜色比红茶要浓多了,水果丁也没有绷带那么白。“我居然会和你在一块儿喝茶。”我说,“真奇怪。”

  “有什么可奇怪的吗?”知兰用唇轻触杯沿,饮了一小口茶。

  “因为你也是个特别的女孩。”

  “我知道,有数不清的人说我不像女孩,比起他们,我更喜欢你这种评价。没错,我是有点像男孩子,可是我的心还是女人。”

  “有了喜欢的人吗?”作为女人的知兰,不可能到了25岁还没有对于情感的意识。就算是她成天沉迷于绘画也好,面对了这么多男孩子(当然其中不乏雷瑾这样的“美人”),是没有不动心的理由的。而且说实在的,连我都对她有一点心旌摇颤,静静看着,她还真是个漂亮姐姐。

  “有过,不过现在是一个人。”她又饮了小口红茶,说,“那是4年前的事了。”

  “现在还想着那个男孩?”

  “不,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她把茶杯在桌案上放好,身体向后倒去,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整个身子紧紧贴着沙发的靠背。

  “也就是说,被他骗了吗?”

  “我和他有了一夜情。”

  我摇摇头。

  “那之后我们都很后悔,又怕真的怀上孩子,于是,逐渐的就失去联络了。以后我就没再喜欢过任何男人,哪怕是到法国,面对浪漫的城市,我也打不起恋爱的精神。我觉得男朋友至少目前来说还不是必需的吧,有缘分就来,没缘分又能怎么样呢?总不能拉郎配硬来。”

  “你说得对。”

  “我倒是不关心那些领导们怎么样,因为我基本上算是个散人,一天游游荡荡的。他们那些规矩管不着我,而且我看他们也不敢对我怎么样。我劝你也少跟他们赌气,自己心里想些开心的事。我可以画画,如果你找不到什么爱好的话,就回想你和纱绮之间那些美好的经历啊。没有人不让你回忆,对吧。如果他们再来烦你,你就给他们一个鄙视的眼神,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好惹的。国民的另一个传统是欺软怕硬,越老的人越是这样。”

  “冷处理?”

  “就这样吧,其实我觉得很大程度上是你和自己找别扭。”

  我把手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

  “喝茶。”她说。

  “晓梦好吗?”我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清爽,解渴,可以去心火。

  “梨乃照顾他呢,我放心。而且他通常不出门的。”

  “那样的孩子不感到闷吗?”

  “他身体不好,不能太多活动,所以也就不常出门。可是奇怪了,他好像从来不觉得闷似的,一点牢骚都没有,脸上一直都是那样表情淡漠,有时候笑笑还挺可爱的。”

  “是啊,两个美女照顾他一个人。”我也笑。

  “你是这么认为?”

  “开玩笑的,其实我觉得他是在自我满足,或者说自我逃避。他不愿意在这个世界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所以他尽量让自己优秀的一面表现出来。他不是物理迷吗,肯定会有不少论文出来。你看过他的论文吗?”

  “看过一两篇,薛定谔、玻色子、混沌,写的都是这些个东西。还有德文原版物理资料,好厚好贵的书,他一个人攒钱攒得辛苦,买书的时候往回提也辛苦。不过我没学过高等物理,都看不懂。”

  物理这东西的确迷人,也的确可恨。我高中的物理成绩总在40分上下徘徊,什么楞次定律、动量守恒,洛仑兹力,可恨透了。但是深究起来,那些微观和宏观的神妙结构让每一个看过的人都沉迷于其中不可自拔,连那些繁琐的微积分式子、参数方程都觉得充满了宇宙间的数学韵律美,那原子核真优雅,那夸克的轨迹真优美,那电脑芯片简直是神的手笔,那宇宙初期的景象简直是不老的传说……可是真要是面对它们的实质,恐怕绝大多数人双脚都要发抖的,因为这种东西故弄玄虚的成分太大了。与其说高等物理是一门自然科学,还不如说是一种特殊的艺术,普朗克、海森堡、霍金根本就是伟大的艺术大师,这种艺术高雅得令绝大多数的人类都望而却步了,不知这是物理的进步还是艺术的悲哀,抑或物理、艺术、宇宙根本就是一体的。

  “我也迷过那玩艺儿,不过仅仅限于表面的艺术欣赏,我是从艺术的角度去看的,要想钻研进去,我不行。毕竟我的理性思维还停留在一个比较初级的阶段,好像大脑两个半球发育程度不一样似的。”我笑,用牙签扎起水果来吃。

  “或许晓梦就是传说中一百年才出一个的物理大师。”知兰也笑。

  “这话别告诉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知兰把杯中的水果吃干净,将牙签掐断在烟灰缸里。“你的生日快到了吧。”她说。

  突如其来的,我都没有预料到她会记得我的生日。我从来没有想过即将21岁的今天还会有人记得我的生日。父母亲都不在身边,原来的朋友高考一结束就分道扬镳,好像被中子猛烈撞碎的原子核一样。如今仍旧凝结在我身边的,就只有那些在学业上没什么关系的旧友们。作为朋友,缘分并不是一个可以靠得住的东西,不是由于缘分分到了同一个班就可以成为铁杆朋友,那不过是长期相处对双方造成的假象。真正的朋友反倒是在社会上结识的不以名利为目的,不图索取,拥有同样的性格、心情和目标的人。要想看两个人是不是真正的朋友,不能光看他们形影不离的时候,而是要强迫他们分开一段时间,即不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如果分离之后友情恒久不变,那么这样的友情便可以历久弥新了。

  “还有5天。”我一口喝下半杯茶,“谢谢你,居然还能记得我的生日——我自己都没什么感觉了。”

  “你对自己很不在意吗?”

  “我们这个年纪,都很容易忘记自己。”我叹了口气。

  “可是你会记得你的朋友。”

  “The Same to You。”

  “我看你需要好好放松一下。总是把自己搞得这么紧张,何苦。”

  “我在承受着来自各个方向的压力,不能不紧张,一旦放松下来就觉得自己亏欠大家什么,心中总是觉得在犯罪,虽然我实际上什么也没干,压力却像高考中榜之后酗酒伤人被拘留的不幸考生那么大。无论我付出什么样的努力,做出什么样的成就,都不能缓解一点压力,很可怕,我总是在这个漩涡里转来转去,不管是纱绮那儿,还是你们这里,我觉得从大家身上得到的东西,要比我回报给大家的少得多了。虽然我是个那么叛逆的人,但是我终究还有那么一点传统。我讲义气,这也算是美德,可是现在却不是那种信义可以解决一切的时代了。你们不在意,可我呢?”

  “我真的不明白。”知兰坐起身来,“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的,好像,你一直就生活在黑暗中,没有什么色彩。按理说像你这样的人不会啊,有学业,有好多好朋友,女朋友又那么漂亮体贴,怎么会这么阴沉呢?难道整个社会的责任感全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你把自己当救世主啦?”

  我把手从桌子底下慢慢伸过去,一下子握住了知兰的左手。我把眼神尽量显示出深沉的沧桑感,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小声问:“干什么?”

  “我们这么大的年龄,应该都是迷恋过《机器猫》的吧。”

  “对啊,91年看机器猫的时候我才16岁。”

  “静香的父母对野比的评价是什么?”

  “哦……”知兰的手指在桌上点了两下,“为他人的幸福而高兴,为他人的痛苦而悲伤。你是说,你就是这种人?”

  “希望我不是自视过高。”

  “你没有,我觉得你这样很可贵。但是你自己的心理肯定有障碍。来日方长,走着瞧吧。”知兰把我的手挣开,然后压低了声音,“别这么拉我的手,我会不好意思。”

  “明天打扮得还能再漂亮一点儿。”我说。

  “你说什么呢。”知兰用手轻抚了一下额头,“莫不是看上我了?纱绮在家等你呢,可别对我动心。”

  她就是轻描淡写,不会让我产生任何越轨的念头。她的心计绝对不亚于任何人,只是平时我们看不出来。玩世不恭的态度在她身上虽然有所显示,但那可能只是表象。其实她对于朋友,对于自己所重视的人,所担负的责任感绝对不比我轻多少,相比我的强迫症,她完全是自愿的并且没有把它当成负担。这个时候就像姐姐一样的她,似乎完全看透了我的心机,使我心底的脆弱无可遁形。“知兰,你很坏啊。”我说。

  “你说什么呢?”她抬起右手,用手背接触我的额头,“发烧啦?”

  “没有。我是说,你想把我心里这些挺阴暗的东西都给晒晒太阳啊。”我笑,顺手把手中剩下的茶一饮而尽。

  “要走吗?”知兰问。

  “走吧。”

  知兰叫来侍者,付了两杯茶钱。我没有和她争着付账,因为我明白她的为人,这是一片好意,硬要拒绝的话她会讨厌的。虽然有了个体弱的弟弟,但是她爽朗的性格在外面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看来人的本性,是从她拥有自主意识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的,外界条件不管怎样也不可能改变她内心深处的东西。

  由于我一贯的叛逆,家里人在高中时曾经打算将我送到军校去,为的是往“正道”上扳扳我的性格。说什么“当兵可能后悔三年,不当兵会后悔一辈子。”然而这一条路对我来说注定行不通的,军人这条路只适合意志坚强者和性格规矩者,两者缺一不能成功,可我却两者全都不具备,我是注定无法成为一名军人的,而且从来对枪炮拳脚都没有什么兴趣。强要我进入军营受“一切行动听指挥”,无条件服从命令,那么我99%会砸烂营房然后疯掉。对于我这种与荒漠般的社会格格不入,意志也不够坚定,脾气比较火爆的人来说,做个浪人才是最好的选择,虽然那样不会有丰厚的收入,但是长期可以保持轻松愉快的心境。我准备大学毕业以后便四处游历,带上我心爱的纱绮,去我一直神往的地方:秘鲁的印加古王国、法国的葡萄园、加纳黄金海岸,澳大利亚大草原、希腊的圣域、日本北海道的温泉,这一切一切,我宁愿倾尽所有来将它们迎入我的怀抱,整个世界都会在我得到净化的心中重生。我的视野还太窄,接触面在朋友中算是乏善可陈:纪一和维琪都来自其他的国度,知兰有两年的法国生活,天玲经常和斯堪的纳维亚人混在一起,身上多少都带上了点神话色彩,崔志魁的酒吧也是八方宾客什么人都有。他们的见识绝对会比我这苦读14年书的书虫强得多。面对这种令我哭笑不得的现状,我逐渐发觉孔老二并非圣人,他只是被人顶礼膜拜的一尊腐臭的泥胎,在孔老二及其“蠕家”淫威下匍匐而行的中国教育,不过是排放出了一些站不起来的残疾次品而已。越早离开这个魔窟的人,就越能体验生活的美好,这是无数事实证明的了,不过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苟延残喘下去呢?难道是因为12年的苦难已经将我熏成麻木,让我失去了动力吗?这简直是世界上比死亡更可怕的事。谁人不怕死亡,但是假使死亡可以使我摆脱这种混沌状态的生活,我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愿意再如此愁苦下去,12年来我劳累得像一个被煅烧锤打千万次的钢锭了。如果不是因为纱绮,可能在高考前夕我就撒手西去;但是自从她来到我身边,我就断绝了提前辞世的念头。可是,整个生命都仅仅用这一条细细的线维系着,这正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啊。

  走出茶馆的玻璃转门,我的四肢像灌了水银一般沉。精神依旧不振作,不管刚才知兰说的什么,一旦想起着未来将要面对的种种无法预想的可能性,一个路口转过去碰上的是美女还是马拉车这样的猜想永远也没有正确答案,预想就像一条蛇,自己的头咬着自己的尾巴,说是,又可能不是,说不是,可能偏偏就是,或者因为我预测了是而使事情变成了“不是”,或者由于我预测了“不是”事情就转换为“是”,这样复杂的关系让我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海森堡的不确定性原理也可用于生活,即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不可能同时预见到它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和涉及的人员。这么多的不确定交互在一起,使我下一步该走的路也变得不确定起来,这几乎是必然的。

  我又想看下雪。但是我无法预测今年第一场雪的时间和地点。

  这并非我所希望的世界,但是至少我的身边拥有希望,可是现在连我的希望里我也颇为茫远。我不会怨纱绮什么,她为自己的学业努力,我会为她高兴,我会为她祝福。所以一段时间里,我也没有打电话找她,两人的联络处于半中断状态。而且,十几天前我们已经走到了最近的距离,现在两人也应该稍稍冷却一下。几天之后就是我的生日,我会在家中摆上两杯葡萄酒,我坐在桌子的一头,纱绮的影子在桌子那头,就这样度过我的21岁生日。没有长寿面,没有蛋糕,没有礼金,只有清凉凉两杯葡萄酒,伴我走过一段旅程。

  12月5日,是我的生日。

  早上我对着天空用力的嘶吼,天还未曾亮起来,这一番吼叫似乎使天幕拉开得快了,可能天空也害怕狂乱的人类的怒吼吧。穿刺天空的声浪化作无限的翅膀,荡开黑暗的天幕,迫使太阳更快的跳出东方地平线来。这样号令宇宙的无限豪情,世间已经少有了吧。“为我下场雪好吗?”我大声叫着。

  12月4日的天气预报的确报了今日会下雪,不过什么时候下则不知道。早上不下,便等中午;中午不下,等晚上也可以。我对气象了解得不多,只要下了雪,就算上天了解了我一个愿望,就算我看到了新的生命在孕育,就算我的心中解脱了一个疙瘩。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我注目街上的行人,带伞的很少,不过很多人的衣着都厚了许多,羽绒服也几乎是常见的装备了,可是不管装束怎么变,匆匆的脚步滚滚的车轮依旧如昔。每个人都好像不知道疲倦似的,这种假象肯定还要一直维持下去,因为生计问题。而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的脚步可以随意。

  我故意放慢了脚步,寒风劲吹,吹不动我分毫。在校园里我踱着碎步,走到篮球场和网球场,在这些地方舒舒坦坦绕了一整圈。自从早晨的对天许愿以后,这一天的心情都挺舒畅,看来人还是不能压抑。

  篮球场上,虽然是七八摄氏度左右的低温,仍然有三个年轻健壮的小伙子,穿着紧绷绷的T恤衫和运动裤,挽着袖子,正在争抢一个篮球。他们几乎每天都在打球,不管春夏秋冬。年轻的骨骼上盘曲着凸起的肌肉,在长袖运动衫下面也看得很清楚。他们的皮肤是赭红色的,被太阳炙烤着,已经完全烙上了日光的印记,这是男子汉值得自豪的勋章。那位身穿猛龙队运动服的球员连续做了20组上篮的动作,矫健如同赤色的雄狮,身体里无限的能量在一瞬间释放出来的时候,整个篮球架子被他大力的灌篮震得几乎塌下来。这样的动作另外两人也相继演练了数十遍,三个人没有任何争执,你一球我一球地开始玩过人的游戏,动作之纯熟可以与CUBA 的球员相媲美,可是在学校各系之间的篮球比赛上,却很少出现这三人的身影。其实这种人我能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也不想和名誉扯上太大干系,对篮球的狂热程度仅仅限于玩玩,篮球对他们来说只是茶余饭后消遣的娱乐,所以他们没有争胜的欲望,自然不会产生争执,也自然不会参加比赛。比赛,要的是那些一上场就杀红了眼的斗士。

  “很好。”我看了一会儿,转身又到隔壁的网球场,并没有人在练习,只有一位40多岁的男子正在抱着大扫帚清扫落叶。师傅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是一定十分幸福。幸福对任何人的含义都不同,我没必要妄加揣测,只要默默祝愿一切人的幸福。当我走进教学楼的时候,楼外寒风慢慢缓和。

  上午的课程比较多,一上午没来得及想其他的事情。中午一个人在校园一角沉思,想想欧洲18世纪文学的发展历程,想想雪莱、济慈、华滋华斯的诗歌成就,倒也舒服。文学不需要让人绞尽脑汁,只要静静坐下来去听,去看,去仔细品味字里行间蕴藏的深厚感情,一个出色的文学家应该是个匠人,可以使用手中的笔来将粗拙的生活雕凿成细致入微的塑像,因为生活的每个环节里都蕴藏着美的脉络,只要抓住脉络便可以把握整个世界纯美的真谛。雕塑家按照玉石的纹理将其雕刻成艺术品,文学家也是如此,不过他们的作品更加深入,也更加的个人化,所以各具特色的文学佳品层出不穷。更重要的是,雕塑家无法从玉石内部着手进行创作,文学家却可以深入到生活的每个层面,任何丑陋的现象在锋利的笔端都暴露无遗。所以我喜欢文学,有时也会用它作为麻醉剂来镇定自己过于狂热的心。我这几天的心情确实沉落得太深了,由于那些莫名其妙的关于个人生存状态和社会责任的胡乱揣测和无谓担心,我的脑子好像又被冻住了,所有的记忆被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分开,中间只留出狭窄的通道供这些乱心的事情在其中横冲直撞,毫无规律可循。今天是我的生日,不管怎么不在意今天仍旧是我21岁的生日。所以旧的日子应该被抛弃,快乐轻松的生活应该重新回到我的生命中来。就像玉石被雕刻成塑像一般,我的生活也必须被雕琢成型,需要有一个安宁的归宿——尽管那不一定是我永久的港湾。

  中午的天气还是那么冷,没有风,枯叶在地上冻得咬牙切齿,没有雪,地面都枯干了。天空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似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太阳也半掩在云层后面,就好像脸上生了黑子不敢与人类打照面,原来爱面子是全宇宙的通病,我这样想。天气预报说下雪,可是太阳和云不看天气预报。

  短暂的白日梦有时候可以使人陷入迷茫,但是更多的时候就是起了一个放松的作用,而且迷茫是可以遗忘的。下午的课比上午有听头,尚不至于让我坐在教室后面梦周公,实际上整个教室里面睡觉的人并不多,仔细清点一下才不过四个,而且其中一人睡起觉来极有水平,将书竖戳在桌子上挡住眼睛,双手扶书作苦读状,其实脖子已经弯了下去,眼睛也早就闭上了。绝倒的是他的头颈居然一动也不动,别人打盹犯困的时候手和脖子都会不由自主地上下做垂直振动,此公则稳如泰山,不从后边看根本看不出此人已酣然入梦了。什么时候都能睡着,这也算一种福气吧,多少人被生活压得寝食难安呢。幸福?抑或不幸?对我来说是个复杂的问题。

  门口的女孩子不知在等谁,手中捧着的花束可能是送给她心中最重要的人。只是惊鸿般的一瞥,我便看到了那不是美丽动人,双眼却脉脉含情的少女。她捧着一束花,静静地在门边伫立,好像上个世纪初上海街头的纯情女孩,等待着她宿命中王子的降临。我不必考虑她等的是谁,不过心中暗想,已经好久没有人给我送花了。男孩子给女孩子送花天经地义,但是2年前高中毕业的时候,纱绮送了我一束百合,虽然三天后花朵凋谢,但是我却从此喜欢上了百合的香味。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开始注意使用香水,Pleasures的夜百合香氛的确令人着迷,她知道我喜欢这种气味,所以那天晚上特意使用了价格不菲的Pleasures,那晚,过于紧张的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面。转眼间,两年就过去了,快得不可思议,天真少女变成成熟女人了,热血少年变成小资愤青了,两人的心境都几起几落的,年华光阴是否是虚度了呢?为了两年前的那束百合,我的心底已经埋藏好了种子,用两年的心血来培育,发芽的一天估计已经不远了。

  我终究没有看到那个女孩究竟把花送给了谁,直到下课她还在那里站着。天气很冷,女孩穿得挺单薄,可是她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我急着回家,没心思陪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于是就任凭她抱着花束等下去。天已经擦黑,还是没有下雪。

  走出校门的时候,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我:“阿坚,等一等!”这声音越来越像空条承太郎(CV:小杉十郎太),现在听起来怪怪的。“纪一,你找我吗?”我停下脚步。正看见纪一和雷瑾追上来。还不等我看清楚,纪一劈头就是一句:“走!”

  我的胳膊被用力拽着,想挣也挣不开。毕竟是合气道六段,手上力道了得。我拼命活动手腕,骨头好像要被捏断了似的。“你们要带我上哪儿啊?”我压低声音问。

  “人多眼杂,找个人少的地方。”

  两个人的表情还是以往那样没正形,不过没有什么恶意。实际上这样的玩笑以前也没少开,只是今天我开玩笑的兴致一点也没有。两人把我拉到一条狭窄的斜街里,街外的行人根本没有人注意这里,远处的塔吊像巨兽一样对我们虎视眈眈。我甩了甩被捏疼的手,说:“有什么事,在这里说吧。”

  “今天晚上我们到知兰家去,你必须得去。”

  “为什么我必须得去?”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惜他们二人并不知道。

  “几个朋友聚在一起才好嘛。”雷瑾说。

  “我今天想陪纱绮。”

  “女朋友什么时候陪都可以,可是我们只有今天有空。反正你去就是了,知兰准备好饭了。”雷瑾拉着纪一,扔下一句话就走了。

  从斜街出来,想想看反正纱绮也不知道我会去找她,况且晚上还可以给她打电话,何必计较这一顿饭的时间呢?天不早了,星星已经在天边闪着眼睛。雷瑾说,是去知兰家,不是她的画室,所以我应该快些赶路。

  既然是几个朋友一起玩玩,那也就不需要太多的准备。我匆忙回到家把装书的夹子往床上一扔,披了件风衣直接出门坐车。到了知兰家已经是晚上8点。我伸手去按门铃,铃声是德沃夏克的诙谐曲,一缕白金色的灯光从微微敞开的门缝中流泻出来。

  5秒或者10秒以后门打开了,知兰把头发高高挽起,一身色彩明快的樱桃红连衣裙,给人的感觉于以往不同:显示跃动的热情又不失淑女的风姿,温婉大方。裙子的质地很好,合身剪裁,似乎再稍微松或紧一点知兰就会穿不上似的。这是宴会的盛装,她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穿上,我以前从未见过她穿这件衣服,樱桃红,她竟然适合这种颜色,这是我没有预想到的。没有一点俗艳的感觉,不过这种颜色不适合主角所穿,因为它不像大红那样热烈,没有黑白那么醒目,亦不如橙黄的温馨,是一种过渡的颜色。七种色彩的过渡色通常会被它左右两端的颜色遮掩锋芒,所以它只能用作配角。从视觉效果上看,知兰穿着这件连衣裙实在养眼,吸引的注意力可以把纳斯达克倒个个儿。但是很奇怪,今天的她尽管这么漂亮,却不像个主角。

  纪一和雷瑾自然也在,两个人早就准备好了一桌菜,花样变化不大,一样的精致,一样的赏心悦目。知兰的手艺是越来越棒了,我有些羡慕。纱绮并不会做这么好的菜,将来如果会结婚的话,我想学做饭的可能会是我。

  “梨乃和晓梦没有来吗?”我问。

  “他们在南城,晓梦身体不好,他也不想干涉姐姐的私事,所以呢,就留在那里了。反正有梨乃陪着她,我挺放心的。”

  晓梦这样的生活,以外人来看确实是喜忧参半:喜,是说有那么漂亮的姑娘死心塌地照顾他;忧,是说他的身体似乎支持不了这种热情。存在这样的自我满足的可能性吗?对晓梦自己来说也许是恰好平衡。对于我来说,单单纱绮并不算给我什么真正的照顾,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一个人孤寂。纱绮自己也很疲惫,这是必然的,因为我的一部分心智还没有成熟,另一部分却早已瓜熟蒂落。这样子她一会儿要扮演我的朋友,一会儿要做我的恋人,过一会儿又得变成我最亲爱的姐姐(虽然她比我还小),这么一来她几乎就没有时间做自己了,可是我喜欢的,偏就是她不刻意做作的自己,就像那天在海边解除束缚的自然一样。现代人就是生活在这一个不确定性的怪圈里面,任何人都不能准确地猜测他人特定时间的心情。

  “今天是你生日啊,为什么不一起庆祝一下呢?我们的小弟弟?”知兰的全身笼罩在银色的月花般的灯光下,犹如姿态优雅的贵妇人。这肯定是在法国两年来受到大西洋海风和塞纳河流水的洗礼,脱胎换骨的结果。宛若身披彩霞的天使,迎接我的到来,为了我21岁生日。我实在有受宠若惊之感,我的父母小时候从来不特意为我过生日,最多就是买一个蛋糕,插上几根蜡烛。长此以往,我对生日的概念总是很模糊,蛋糕和蜡烛就是一切。还从来没有一个朋友,会如此隆重地为我的生日精心准备这样的宴会。站在朋友的面前,我没有理由再隐藏虚伪。以真实的感情面对这一切,就是对朋友最好的尊重。

  痛哭流涕的话未免失态,我给人的印象好像浑身都是冰冷的锋刃,除非极度谨慎地接近我,并用温暖的怀抱慢慢融化我的冰之刃,否则就会被刺伤。这样的人,眼泪是多余的。实际上我也真的12年没在任何人面前流过泪了。记得5年前我不慎将腿摔断,倒在地上的时候骨头碎裂的感觉一阵阵通过神经传到脑海中,是肌肉和骨骼一起抽搐的疼痛。但是我的面部肌肉好像僵住了一样,面对前来救助的人,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就告诉我腿断是没断!”咬牙切齿,强忍痛苦,但是那时候我没叫一声疼,也没掉一滴泪。好像当年这句话已经被学校传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甚至有传言说艾立坚拖着断腿一步一挪硬是没靠担架……这就是我出院以后听到的了,由于人言可畏,我不得不躲了一阵子,躲在教室里不敢出门。所以我承认我的懦弱,但是我不会流泪。

  “谢谢,谢谢大家……”我下意识地双手在胸前交叉,微微低下头来说,“我只是告诉了你一次我的生日啊,知兰……这么在意?”久违了,真正属于我的年华!

  “其实我连我自己的生日也没记清楚,这一点上你比我强。”知兰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伸手取茶壶倒了杯茶。

  “毕竟我告诉过你,就在几天前。”

  “其实不是我要为你过生日的。”知兰倒了另一杯茶递给我。

  “是谁都没关系,关键是你在这里给我一个惊喜。”我端起茶碗,热茶洒了一点出来,浇在我的手指上,“好烫!”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刚泡的?”

  “不用这么激动。”知兰拿手帕把我手上的茶擦干。这个时候我莫名地想起纱绮,有本书上说,当热茶洒到你的手上时,最先叫起来的那个人不是你,那么她就是你最应该爱的人。可惜,这次最先叫的是我自己,纱绮在的话,会怎么样呢?

  有一次我问起与这件事类似的一件事,就是我做饭时不小心弄破手指,我在电话里告诉她,并且问她如果你在身边,会有什么反应。她说她根本不会让我去做这样危险的事。其实她的饭做得还不如我。虽然这是一时之言,不过恋爱中的人不太容易耍心眼,当时虽然手指很疼,心里却挺甜的,但是后来却又觉得对不起她,因为她在需要我的时候,我给了她些什么呢?安慰吗?但是仅仅这样轻描淡写的安慰对她可能受到重创的心灵简直是杯水车薪。所以我一直陷于不安和自责中,我说爱情总是催人老,她抱着我说懂爱的人会永远年轻,不知是谁欺骗了谁,如果这种欺骗能够带来幸福,那么我宁愿不要让真相被揭穿,这残酷的现实并不让人舒心。此时此刻在此地的我,被朋友们簇拥着,感觉到自己又长大了一岁,充实的心情使我顿生不虚此行之感。要是每天都有这么多亲密的朋友,这么温馨的感受,还有母亲一样爱抚我心怀的月光,那么,幸福这两个字,便不再仅仅是说说而已了。

  可是即便是幸福,我也需要有人来和我分享。经过将近3年的风雨,我和纱绮彼此已经得到了对方身体的一部分了,相爱的两人之间会有心电的感应,我希望,她就在不远的地方静静注视着我。我相信我的直觉,她就在不远的地方。

  她是何等的美丽,犹如女神般的存在,就是一个幻影,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无法确定两人之间是否爱情。但是现在我必须承认,不仅我深深爱着她,她肯定也将我作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我的脑海中仿佛电光闪过,是的,我可以感应到她的存在。

  我坐下来,静静等待灯光从我脚边掠过,光是不会停止的,所以我的思绪也不会停止。20岁的生日时,没有蛋糕,也没有任何表示,那一天我是彻底忘记了生日的到来,当时我正沉浸在对日本当代文学的考究工作中。当我完成了一篇6000多字的论文回到家时,只看到门缝中插着一张小小的字条:

  阿坚:

  生日快乐,有没有成熟的感觉呢?

  纱绮

  我握着字条颓然地倒在床上,完全沉溺于自责中。我总是这样容易后悔,纱绮却从没在意。不知她是用什么样的办法将我这么多的缺点包容起来,就像将这些东西全都扔到另一个空间去了一样。塔罗牌的22张不同牌面中,我为自己选择的牌面是20号“审判(Judgment)”,纱绮自己挑选的是6号“恋人(Lover)”。在生活中,我更注重的是不断回望自己走过的路,然后进行已经于事无补的评判和安慰,而纱绮则是一直寻求着可以追求幸福的方式,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便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所以她对我简直到了放任的地步。要是换了别人,这样的态度可能会纵容外遇,但是她了解我,我是一个时刻背负着沉重责任感的人,所以她完全不需要对我的担心。她唯一关注我的,就是我的心智是否已经与身体同步成熟,能够为她思考,能够明确对她的责任。

  20岁的时候,我并不像她期望的那样成熟,因为我的朋友圈依然很窄,很多事情是遇不到也想不到的。然而今年则不同,知兰从法国回来,和天玲、维琪、梨乃、晓梦的相识,无一不在慢慢改变着我。我渐渐发觉我开始热中时装杂志和画展,开始喜欢看北欧神话,开始迷恋水手服和开始攻读理论物理学书籍。好像一颗质量上好的57个翻面的钻石,在每一个面上都映射出不同的图案,每个面从不同的角度看又都是不同的样式,而这些侧面图案加在一起,便是我了。

  又是比银河还要广阔的胡思乱想,谁说宇宙无限,人的想象可以装得下整个宇宙。我都快忘了我的生日应该干什么了,实际上我也确实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谁让我这么多年来对自己毫无爱护呢。轻易不会记起自己生日的我,碰到这样隆重的庆祝居然会不知所措。

  “你好像从来没想过要过生日?”雷瑾显然是看到了我木然的表情,靠过来问。

  “至少15岁以后没想过。”

  虽然我非常感激知兰他们,可是我的表情上居然显现不出一丝欣喜。玻璃上映出我扑克般的脸孔,那里面满载着Endless Sorrow,Endless Loneliness。我笑过吗?至少在外人面前很少露出笑容,不是我不想,而是多年来的麻木生活已经使我面部表情变得僵硬了。我曾试图对着镜子强迫自己微笑,可是镜子里映照出来的永远是一张冷冰冰的无机质面孔,笑容好像刚刚瞄准猎物的恐爪龙,骨子里透着冷漠和孤独,仿佛随时准备发出血腥的咆哮。当时我差点都被自己吓到,也能够理解院子里大妈用我的名字吓唬小孩的原因了。

  桌子上摆好了丰盛的饭菜,可是我并没有动筷子的欲望。我觉得,这样的时候,如果少了一个人的话我是不会感到幸福的。对朋友们来说,这是一种很崇高的友情,但是对自私的我来说,还需要一点爱情的滋润。我的女主角现在一定已经沐浴更衣,准备睡了吧,如果贸然把她叫来,就会打扰她的休息。她可以算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唯一理解和接受我的人,值得我坦诚相对的女孩,我可以背叛一切,但是要我背叛纱绮,我宁愿去服毒。我甚至可以说对她百依百顺,而且相当长的时间我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如果她现在能够出现在我面前,那就是对我莫大的福音了。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幸福的气味,在幸福中间或一点孤单,使这完美的气氛出现一丝瑕疵,倒更显得其余部分的光彩夺目。

  很抱歉,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不过,还是有些礼物可以给你的。知兰抚弄了一下头发,向我走来。

  礼物,我并不贪图。只要这份心意到了我也就领了,不过为什么要搞得这样神秘呢?

  “好吧,我接受。”我说。

  纪一在一旁抱着双臂靠在墙边,慢悠悠的说:“这个礼物,你可绝不能不要。”

  “什么嘛,图坦卡蒙的宝藏吗?”一边嘀咕,我跟着知兰到了她卧室的门口。

  “自己进去看,不要叫得太大声就好。”

  我慢慢的推开门,力图不弄出一点声响,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好像门后就是我所日夜盼望的幸福。然而幸福是不会乖乖在门后等着我的,她会像个小兔子一样跳来跳去逗弄着我脆弱的神经。坚强的人对自己的力量有足够的信心,所以可以努力去抓住幸福,我并不认为我有多坚强,守株待兔的话这希望实在是有些渺茫。

  推开门后我所看到的绝对超出我毕生的想象。那是绝对如同女神般散发着惊人魅力的少女,天仙般俏丽的姿容,足以令当晚的月光黯然失色。整间屋子里只亮着一盏酒红色的小灯,月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帘直接投射到她身上,在脚边洒下一小片阴影。她是如此年轻,浅桃红色的肌肤充满了活力,长长的睫毛下水灵灵的一双明眸,就像开在我心底的窗子一般照射着我。多年以来我盼望着的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孩,除了纱绮还能有谁呢?

  但是我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么漂亮。纱绮天生丽质,就算是普通的装扮也能穿出无限风采,我们两人一起出门的时候总是人们注目的焦点,回头率相当的高。她喜欢蓝色的衣服,所化的妆也都是蓝紫色系,好像清水般的柔美恬静,在太阳下又像映在玻璃幕墙上的蓝天白云一样不由分说地占据着别人的眼睛。因为我不太愿意在她的穿衣打扮上做太多干涉,所以她一年来基本全都是以蓝色为主的打扮。我很喜欢,并且曾经建议她到时装杂志去做兼职模特儿。可是私底下我也暗暗想象她穿其他色系的衣服又会是什么样子,而且我也从没见过她穿礼服。穿礼服的女孩,通常都会显现出与平时不同的魅力,知兰有两套礼服,两年前离开的时候我们为她送行,她穿的是很大胆的银色短款晚装,是当晚名副其实的主角。今天纱绮所穿的是我从未见过的晚礼服,领口从右肩倾斜到左肩上,桔色丝缎的质料柔软的熨贴在她肩胛骨上方。从领口里倾斜而出的使颜色淡一点的同色纱质衬里,浪花一样绽开的边沿上缀着细小的珍珠。同样的桔色纱袖裹住她的上臂,末端截至于肘关节上一点点,被一条桔色丝带束紧。从腰右上方开始,纱制成一折又一折缀着珠子的大波浪,由身体两侧分布开,透过半透明的轻盈,若隐若现内里深桔色的细窄下摆停留在她雪白纤细的脚踝上。她的发色也由原来一直保持的蓝色改成了与衣服相配的橙金色,并且剪短了些,刚好盖住耳朵。在夜晚用鲜艳的桔色很特别,穿在纱绮身上却很舒服。

  “怎么……你会在这儿?”我没有叫,实际上我已经忘记了叫喊。面对这样的美人儿我简直呆住了,最令人心跳的是她就是我的女朋友。我承认她很漂亮,但是今天的她最漂亮。为什么知兰今天会穿配角感十足的裙子,因为今天的女主角是纱绮才对。并且,她也确实是我梦寐以求的女主角。纱绮安静地坐在床边,双手交叠平放在腿上,浑身被柔和的金光所笼罩着,犹如初生的维纳斯。我曾经以为美神只是存在于人们美好幻想中的影子,如果那是影子,现在端坐在我面前的少女又是什么?

  “我把我自己作为你21岁生日的礼物,可以吗?”纱绮垂着细长的睫毛,用轻微的气声说。

  我站在她面前,双手不自然地垂着。本来,我是想毫不犹豫地上前两步拥抱她的,将她充满成熟香气的身体纳入我双臂的环绕之中。可是又怕弄皱了她精心准备的礼服,一时间好不尴尬,我站着却不知怎样做。虽然我们已经有过同床共枕的经历,可是那时和这时的情况是不同的,至少那个时候没人想过要占有对方。纱绮打扮得这么漂亮,今天可能是要主动投怀送抱了。可是,我到现在也没有准备好。

  透过这件单肩半透的晚礼服,可以隐约看出她礼服里面是什么也没穿的。拜托,现在可是12月啊。虽说知兰的卧室一点也不冷,只穿内衣也可以很舒服,但毕竟是冬天了,要穿这样的礼服所需要的胆量并非一般人可以想象的。我的手在轻轻颤抖着,就像那个9月的夜晚一样颤抖着。

  “你的手在抖呢。”她瞪着漂亮的双眼,天真地望着我。

  “我……抖什么?”我用力握了握拳,下意识地向卧室门瞄了一眼,居然紧紧关着。

  “过来坐在我旁边,总可以吧。”她说。

  她与以前没有什么变化,这个地方跟她家里没什么两样。知兰肯定是特意创造出我们的两人世界,她也就以最纯洁的方式来对待我。我想我到了接受她的时候了。

  我缓缓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平时可以轻易揽住她的肩膀,但是现在手臂却怎么也不听使唤。纱绮看出了我的尴尬,说:“为什么在这儿就那么不自然呢?”

  “这儿终究不是在家啊。”

  “可是这儿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纱绮,为什么你今天会在这儿呢?”我问。怎么也不能理解,她从来没和我说过会为我来过生日,我也做梦都没想过她会给我这样的礼物。

  “不管你对自己怎么看,也许你都忘了自己的生日,但是我记得啊。这么多年了,给你的礼物都嫌太简单。我不想只是送你八音盒、小帆船什么的,现在的我,可能也只有这副身体算是弥足珍贵吧。不过,我不想太快的给你。你还没见过我穿礼服的样子吧,所以我就特意请了一天假,让知兰姐帮我准备了一套。好看吗?”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以脚尖为轴转了一圈。

  “漂亮得令我难以置信。”我说,“你应该去当模特儿,真的。”

  “谢谢。”纱绮停下来抱住我的肩,把嘴唇贴在我的脸上。这动作实在太快,我都没来得及反应。她的唇如同太阳般炽热,可以感觉到她在燃烧自己。想来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这样亲热过了,我任由她抱着,她吻着我的嘴角,轻柔地用手指插进我的头发。同时她的发丝也随着她的身体摆动,飘到我的脸上,撩拨着我的心弦。我们就这样抱了两三分钟,分开之前我在她唇上印下一个深吻。“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真想知道?”

  “是啊。”

  “有多想?”

  “比黑洞还深。”

  “这叫什么比喻啊。”

  “总之我就是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想到穿礼服的。你也不怕冷吗?”

  “其实,就是很想让你看看啦,要说原因,我也说不太清楚。这件衣服是知兰帮我选的,一开始我以为露得太多可能会不好意思,后来想到和你都睡过了,也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但是我可说明白啊,睡是睡过,那种事情可不是轻易能做的,明白吗?”我假装板起脸来。

  “明白。我就是看上了你这一点。今天是你生日,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感觉上我是不是过于主动了?”她双手搭着我的肩,眼睛直直的瞪着我的眉间,好像要从那里直接看透我的思维。

  “有点儿,不过在我面前无所谓。”说着我把她用力拉进怀中,她的礼服后背开口很大,我可以实实在在地触到她凝脂般的肌肤,“我多久没这么抱你了?”

  “不知道,这以前的事情何必记得,我只记住现在你抱着我就可以了。”她一点儿也不反抗。

  我揽着她的腰,挺身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想再次享受一下月光的洗礼。就让这样的夜将我们静静吞没,然后等待月光的拯救。等待被拯救的感觉我没有尝过,可能是人生的一个缺憾吧。那天晚上的梦境所带来的除了深深的不安,还有一丝好奇:如果真是那样,被绑缚在礁石上的公主心情会是什么样子呢?纱绮没有那么柔弱,但是女人的心,都是一样的吧。

  撩开窗帘的瞬间,我立刻被一片莹白的光雾迷了眼睛。窗外已经是银色的世界,月光全都撒在被白雪覆盖的道路上。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上天降下了这一年来第一场雪,而且这雪下的如此纷纷扬扬,好像把云冻住了一片一片削下来似的,可能这一场雪过后天上就没有云彩了。满天飞扬的大雪在天地之间开了一条银白色的通道,城市被覆盖得像是土星卫星上仅有微小起伏的冰冻山丘。12月5日,是我21岁的生日,也是这个城市今年下第一场雪的日子。银白的月光和金黄的雪交织在一起,将城市化为奇妙色彩的展示者。如同铺着闪光的绸缎一样,毫无保留的夺取人的眼球,感觉极其神妙。我们小时候都曾喜欢过打雪仗,长大了虽然不屑于在街上乱投雪球这种小游戏,但是看雪景依旧是每个人心头难得的享受。在我生日的晚上下这么一场雪,应该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吧。

  “纱绮你看,下雪了。”我说。

  “可我一点也不感到冷。”她说,身体却使劲往我怀里挤了挤。我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抱紧了她。

  月亮只有一半,不足以使整个城市全都笼上金丝线般的光辉,但是与飘扬的飞雪结合的话,就什么都可以覆盖了。所以在晴朗的月夜下起雪来这本身就是对城市的洗礼,我也盼望着这一场雪,能够彻底冻死那些苟延残喘的衰老生命,给城市以新生,给年轻人以新鲜的空气,给情侣们纯洁的爱情。这一阵雪,所寄托的是我宏大的希望,这一切,只是因为这场雪下在我的生日之夜,是上天为我降下的许愿之雪。虽然传说中并没有对着雪花许愿这样的说法,但是我宁愿自己来创造传说。

  “来吧,许个愿。”我拉着纱绮的手说。

  “怎么?在这里许愿?”她好像没有明白。

  “格累斯·朱赫莱说,在生日那天下的雪,也可以满足人的愿望啊。所以呢,你要陪我一起许愿。”我把她的手握在胸前,用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

  我,艾立坚,在这大雪之夜膜拜崇高的冰雪之神。用我余下三分之二的生命作为这个愿望的代价,我以前的优柔寡断希望不会成为我实现愿望的障碍。20年来,我不能放纵我自己背叛这黑暗的世界,我想与这世界进行抗争但是力不从心。一度我曾想过以死作为抗争的最后手段,但是我的软弱注定了我长期生不如死的痛苦。如果我的前世亏欠什么的话,那么,我便在20年内将它还清。21岁之后,我将不再亏欠这世界任何东西。这是我第一次向神明许愿,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我知道神明也并不能挽救我。不过,我仍然要提出这个要求。在我最灰心最消沉的时候,只有邢纱绮小姐没有离开我身旁,而且用她的纯纯爱意解冻了我冰封已久的心。一直到现在,她仍然深爱着我,从来没有说过半句后悔。我对我自己一贯信心不足,所以也无从知晓她究竟会喜欢上我哪里。但是无论如何我要珍惜这幸福的生活,所以我请求神明,将我的后半三分之二的生命塑造成她可以托付的样子。以福音的名义拜上。

  “你究竟在许什么愿?”纱绮轻轻把她的手从我手里抽了出来,双手握在胸前,闭上眼睛。“我也来许个愿试试。”

  “如果是真心相爱的人,两人的愿望就都会实现。”我说。

  “如果不是呢?”

  “那将受到时空之神的审判。”

  时间,是检验爱情最好的标尺。持久永恒的爱情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需要双方彼此宽容和理解。任何建立在贪图利益基础上的爱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化成河底的泥沙。时空之神,任何一个国家的神话中都没有能够管得了那么宽的神,这个神只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能够动摇爱情根基的,也只有我们的心魔了。这个时空之神拥有善恶两副面孔,也就是说,称呼其为“时空之魔”也是正确的。成全爱情的是他,摧毁爱情的依旧是他。每个相爱的人都将接受他的考验,无一例外。

  纱绮握紧了双手,口中念念有词。当然,我听不清楚她究竟在说什么。也许这一切,只有那个实际并不存在的神才明了其中的奥妙。其实我还乞求什么神明呢?我身边站着的不就是活脱脱一位坠落凡间的女神吗,她的身体已经蜕变出波提切利笔下美神那样的风姿,贴身的晚礼服勾勒出圆润的曲线,在月光的爱抚下,非但是Venus,甚至Artemis、Juventus、Andromeda、Callisto,在她的面前也都不得不惭愧得低下高傲的头。可能也就是Urd、Versandi、Skuld 这命运三女神能稍稍与她较量。每个正常的男人都在盼望自己能得到女神的关爱,但是只有少部分幸运者可以真正得到女神,绝大多数的人得到的只是女神的抱枕而已。(藤岛康介《我的女神》,讲谈社)女神本来就不是人界的成员,我们的女神和我们所爱的女孩一样都深藏在脑海里。得到女神的人,就是说他的爱人和女神的影像重合了而已。

  纱绮这样在窗边站了一分多钟,把手放下了。

  “我们该出去了,外面留着饭呢。”她说。

  “嗯?”

  我并没有问她许了什么愿,有什么必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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