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我一直觉得我的朋友圈好像有两个,纱绮、安璇、范天玲、维克多他们算一个,雷瑾、纪一、知兰他们算另一个,前一个圈子里面的人都多愁善感,后一个圈子的人都玩世不恭,用词好像有点重,其实怎么说他们都不为过。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双重人格在两种环境下的体现呢?两个圈子彼此并没有什么很大的联系,最多就是纱绮作为我的女朋友跟纪一、雷瑾有一定交往,还能有什么相通之处呢?
“——起来吧!”我伸了个懒腰,看看表,还好,还没晚。我搭上车去学校,刚一出门发觉气温比前几天高了一些,随着气温的升高,我的心情也开始莫名浮躁起来。下了车我买了杯冰镇可乐,得把过热的心火降下来,要不然很难受。喝着可乐走进校门,正好看见前面一个穿米黄色衬衫,黑色西裤,颇为纤瘦的身影,腋下夹着文件夹,急匆匆走向教学楼,像个风尘仆仆的上班族。我几步追上去,拍了一下他的肩:“天玲,是我啊!”
“哦,阿坚。”天玲回过头笑了笑,“那天你没事吧。”
“哪天?”
“你喝醉的那天。”
我把手里的纸杯团成一团扔进垃圾箱。“我没什么事,谢谢你。当天晚上实在昏昏沉沉的,没来得及谢你,现在补上。”
“不用谢,那天晚上你谢过三次。”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
“还托安璇谢过我一次,现在又来谢我。你是不是有日本人的基因。”
“天玲也会开玩笑啊。”我笑笑。
天玲抬起右手把文件夹放下来,说:“我像是那么古板的人吗?”
我们并肩走着,我说:“你写的那首歌词,我喜欢啊。”
“谢谢。现在该我谢你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差不多的人啊。”天玲扶了扶随着走动在鼻梁上有些不稳的眼镜,“最近我没到花店去。”
“想安璇吗?你不是想和她开房吗?”
“那就是想想而已,真的要做我可不敢,她又不愿意。”
天玲终究还是个比较传统的男孩子,他不像有些人那么放纵,也不像有些人那么虚伪。他喜欢安璇,喜欢就说,想要那种事也不隐瞒,他清楚安璇的性格很开朗,所以也不在乎碰钉子。换了别的女生这一招不一定行,换了别的男生对安璇用这招估计会挨揍。他看似木讷,实际这一招欲擒故纵用得巧妙。他的意思本不在和安璇有一夜情,而在于和她的距离更亲近一些,目前看来这个目标近在咫尺。很绝啊。
“你怎么认识维琪的?”
“我高中的时候就和外语学院的几个北欧的留学生有很频繁的来往,大都是挪威来的,他们聚在一起整天喝酒唱歌看足球,跟一群海盗似的——你看过《One Piece》吗?”
《One Piece》是尾田荣一郎先生描写海盗生活的一部精彩的少年漫画,主角是年轻的对海洋充满向往的舰长路飞,整部作品讲述的是路飞和他的船员们惊险充实的冒险经历,被誉为近年来日本少年漫画的复兴代表作。挪威人不见得看过,不过他们的生活一定很洒脱,就像那不畏风浪奋勇在大海上搏击的海盗一样,船舷可以被凿出碗大的洞,乌鸦窠可以破旧不堪,甲板可以满是污水,但是在天边傲立的骷髅旗永远不能倒下。“他们也成天带着大檐帽,叼着烟斗,举着弯刀插着骷髅旗?”我开玩笑的问。
“这又不是拍古装电影。他们平时和一般人没区别的。”天玲说,“可能是长期在挪威海上生活的缘故,人人都强壮无比,你要是走在大街上看到一群平均身高1米9,脸像刀砍斧削似的,头发长短不一,颜色也五花八门的大个子白人,应该就是他们没错。注意,他们的脚步一般都很急,不紧追追不上。”
“怎么,挪威人都这样?”
“也不是,不过他们大多是渔港的孩子,所以身上海洋的气息特别浓。也有奥斯陆富人,甚至可能还有挪威国王的王室,但是这些人看上去和普通欧洲青年差不多。维琪也是渔家,虽然说现在打鱼都现代化了,但是在那峡湾里面还是亲自拼杀一番来的过瘾。所以这批留学生个个都膀阔腰圆的。”
“有意思,但是我觉得维琪身上的气质有些特别。”长期在海边搏杀的人,举止不会那样的轻巧。他虽然个子大,玩起吉他来驾轻就熟,粗大的手指拨弄琴弦上下翻飞,显然是训练有素。而且他说母亲是著名的歌手,既然如此他不会总是留在海边打鱼。
还没等天玲回答,已经到了教学楼门口了。我们是两个不同的年级,所以没听到他的解释就分开了。看着他夹着文件夹一步一摇走路的样子,活像1948年北京街头派发保险传单的半失业工人,怎么看怎么滑稽。没办法,他就是这个样子。
当天中午在食堂吃饭没有碰见他。由于我不住在学校,所以也无从打听范天玲的宿舍究竟在哪里。关于维琪的事情,我想我还是自己去问他的好。教授的课听完以后,我跑到校门对面的饼店里买了半斤肉饼,一边吃一边盘算晚上的安排。再去找纱绮是不太合适了,这段时间我找她的频率已经是有史以来最高的,虽然她是我女朋友也不可能这么每次都保持高涨的热情,那还是在她情绪正常的情况下,现在这一段由于一些原因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我再频繁去找她会使她压力更大。
最后我决定出走,在喧闹的都市夜空底下。我自己也需要安静。
到现在我才发现MsI(Mysterious Eyes)酒吧原来还不是那么冷清,越到天凉的时节客人越多。我坐在靠墙的座位里,就着一杯咖啡,用锐利的眼光扫视酒吧里其他的人。几个长发的大男孩穿着运动服有说有笑,谈论着刚才街上的特技自行车表演。我没有亲见,但是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些技艺精湛的少年是如何把一辆小轮子的自行车驯化得对自己俯首帖耳,并与车主一起做出不亚于艺术体操的优美动作来的,他们一个个都带着厚厚的护肘和护膝,为了在夜空中飞翔不怕受伤,这就是年轻的雏燕,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未来。我很羡慕他们,因为他们可以飞翔,可以用自己强健的四肢去撕开夜空的羁绊。在我的座位正前方坐着一名大汉,30多岁年纪,面目方正,体格健硕,面前摆着一杯红酒,像个绅士般凝视着杯中闪烁的红宝石。他把右手支在桌子上,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啊,中间三个手指上缠满了胶布,而且明显弯曲着,整条手指粗壮坚硬,如同千年老树的树根。他的手腕骨节也强悍无比,似乎某种机械被安装在上面。而他偶尔放到桌面上的左手却与常人无异。他的职业我大概能猜出来了,这是一名身经百战的保龄球手,不知道他训练的球道上,被他的双脚磨出的凹槽有多深,无论如何对这样的健将我充满了敬佩,要让我常年在球道上做枯燥的投球动作,恐怕我的意志不够坚定。再看台阶下面的桌子旁有两位清秀的女孩,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看上去很清纯,一个穿红色背心和牛仔裤,挑染金发有些浜崎ぁゅみ的气质,每人面前都有半杯橙汁,她们静静的听着台上歌手唱的慢板情歌,不时轻轻挑动嘴角微笑着。我虽然不知道她们的职业,但是从她们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在白天的奔忙以后,来到这里可以享受到轻松愉快的时光。她们肯定还很年轻,可能还不如我大,但是这份成熟的感觉,我却无论如何没法在自己的身上找到。我已经20岁,但是一半心理还停留在幼稚和成熟的夹缝间,甚至看到女孩子美妙的身材产生遐想之后都会带出一丝负罪感。成人之名太沉重,我从骨子里不愿意脱离少年的轻狂,那是一种生活,一种笑傲江湖的生活。现在我有酒,也许可以有琴,但是却不能再重现那太古悠远的旋律了。我想洒了酒,焚了琴,与过去的自己告别,可那实在太痛苦,并且要我放弃纯洁投身于混浊的争斗中与判我死刑无异。理想在我心中的分量,要远远高于荣誉、金钱甚至生命。
几杯酒让我仿佛听到远处有人在叫我,那声音却不是我所认得的任何人,仿佛是从无机质的喉咙里发出的似的,神秘的声音,似有似无,似神似鬼:“没有人强迫你喝完手中的酒,当然也没有人强迫你必须倒掉,一切的决定都只有你自己才可以做出。走什么样的道路,在人世间的一切决定终究还得看你自己。世界可以变换,但是你这个人,自己的大脑是不会随着世界改变的。”
“你……你是谁?”冥冥中我好像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我是梦。”
“我没有梦。”
“但是你有心。”
“我没有心。”
“但是你有所爱的人,有所爱的世界。”
“我没有面对他们的勇气。”
“你还有未来。”
“你来自哪里?”
“来自你的梦境。”
当我从醉醺醺的梦中醒来,发现时间已经很晚。手中的书本被流出的口水浸湿了一点儿。台上唱歌的歌手并不是维琪,那个乐队的表演虽然也很精彩,但是引不起我多大的兴趣。
于是我收拾收拾准备离开,回到自己的斗室大睡特睡。
刚走出酒吧的门,只听“嘎——”的一声,我一个寒战,见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一部崭新的4门轿车,而且是德国Opel的得意之作威达(Vectra),颜色是鲜丽的红色,整部车气派非凡。司机把车窗摇了下来,一头暗红的秀发随着风飘出车窗。那个高大的身影,我不会认错。
维琪锁好车门,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都快要走了,就想听你唱几首歌,可是你又不来——对了,这车是……你的?”
一辆威达的售价,大约是人民币30万元。
“对,我的。”
“果然是很配你的红色啊。”
“这叫Marseille Red。”
“马赛红?”不管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但是这部车配上潇洒的维琪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挪威是世界最富有的国家之一,拥有一部好车对普通的挪威人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我并不惊异他有车,只是这部车的漂亮程度让我吃惊。这好像是部新车,即使在夜里也闪着铮亮的光。可以看出维琪是很珍爱这部车的,一天给宝车洗个澡应该是日常功课吧。在我见过的有车族里,把车保养得这么好的是非常少见的,一般都是灰头土脸好像跟越南战场上推回来的一样(公款私购的除外,他们保养汽车用的不是自己的钱),维琪还很不一般呢。
“我给它起个名字吧。”我心血来潮,说。
“给这车?”
“它有名字吗?”
“没有。”
“好,就叫它‘Gelgoog Red’!”
维琪愣了一下,问:“怎么讲?”
“红勇士啊!当年,外号‘真红闪电’的王牌飞行员乔尼·莱汀,驾驶高机动型红色Gelgoog M 转战宇宙要塞阿·巴瓦·库,位列吉恩公国王牌机师前列,那是名噪天下的好汉。‘饮血之焚里尔’,英雄配勇士,这才是一代豪杰的气魄嘛!”挪威人不一定看过《机动战士高达》,对那时激动人心的战斗也不一定了解。可是维琪认真的听着,听到精彩处也不禁暗竖拇指。我小时候喜欢听评书,所以讲故事的本事有那么一些。我简短的介绍了一年战争史,着重渲染了“青色巨星”兰巴·拉尔、“黑色三连星”、“所罗门的噩梦”阿纳贝尔·卡多、“所罗门的白狼”松永真等好汉的事迹,当然其中最突出的就是“真红闪电”。讲完之后我才知道《机动战士高达》的小说是在欧洲有出版的,心中暗想白费劲。维琪大笑:“这就是中国传说的‘评书’吗?好啊!好啊!”把我吓了一跳。“不是传说,是传统。你用错一个词。其实我这算什么评书啊,反正你的中文也不错,每天听曲艺广播,天天有正宗的评书。想不到你还好这个。”
“好,就叫它Gelgoog Red!比Marseille Red好听。”
说维琪是个“中国通”不知是不是合适,其实中国很多历史的东西维琪都不是太感兴趣,像京剧啦,武术啦对他好像都没有什么吸引力,可是他在中国生活偏偏就潇洒自在,中国人对他的印象也都相当好。在酒吧我听见好几个人谈论他,评价都不错。如果真的要追究原因的话,那就是他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态度非常中现在年轻人的意吧。
“今天来酒吧唱歌吗?”我问。
“这里有人唱了。”他说,“我是想,如果没有人唱,我就来几嗓子。如果有人,我就到各处转转,反正这个城市是不睡觉的。”
我必须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海蓝色的,宝石似的,干干净净。“我们开车去看海,怎么样?”我突发奇想,有些激动的对维琪说。看看表,十点半。
都市的天空在高楼大厦灯光的照耀下看不出星星在闪烁,文明的烟雾掩盖了宇宙本身的奇伟。以前的秋夜,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仙女座的轮廓和那个神秘的庞大星系(M31)。而现在的天空灰蒙蒙的,就算是没有云彩能见度也很低。海边是非常开阔的地带,不仅能够看到满天的星斗,也可以感受凉爽的海风冲击心灵的悸动。我以前从来没有试验过这种感觉,而且我应该把纱绮也带上,她正需要这样的精神上彻底的放松。看到夜空中闪闪发亮的M31星系,每个人都会感到宇宙的无边广阔,然后自己的心胸随着视野变得宽广了。“你有多少年没有在海边了?”我问。
“五年了,我也想去看看夜里的海景,你的主意真好,今天晚上就在海边过了?”维琪很爽快的答应下来。“等一会儿,去接我女朋友。”我说。
我用维琪车里的电话拨通纱绮家,她还没睡。“纱绮,是我,阿坚啊。”
“嗯……这么晚,什么事?”
“去海边吗?”
“什么,这个时候去海边干什么?”她的声音有一点惊异。
“散心。”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那可能是她的嘴唇摩擦话筒的声音),她轻声说:“那……好吧。你来接我。”
“走吧。你等我啊。”
红勇士风驰电掣般飞驶在宽阔的路面上,把匆忙的都市甩在身后,把黑洞洞如同深井的夜色划破。在我的指引下车子停在了纱绮家门口。我上楼去叫她。
打开门的纱绮穿的是一件紫色无袖衬衣,下身着米黄色的半长裙,脚上是紫色裸跟系带凉鞋,肩上搭着一件粗布蓝格子上衣,在这凉爽秋夜,的确穿上一件外衣比较好。她没有扎蝴蝶结,银色的发带松松的系在脑后,扎起一个可爱蓬松的马尾辫。“这个时候叫我去海边啊……也好。”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跟我下楼。她在前面我在后面,我问她:“为什么答应我?不怕我非礼?”
“那个时候一起睡了你都没对我怎么样,这个时候你又能怎么样。我还不了解你?有心无力。”
“对对,有心无力。”我哭笑不得。不过就让她这么以为也不错,至少我少一半担心。因为在感情成熟之前我实在不想对她做出格的事。不知持这种观点的男孩子还有多少,就算是在性解放的年代我也不会改变我的观点,这是社会的责任,男人应该保护自己所爱的女人,而不能让她受伤。或许纱绮和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之间什么也不想做。
到了楼下,我把在车里等待的维琪介绍给纱绮。“你的朋友还不错。”她笑着对我说。我推了她一下:“走吧。”
海离这个城市大约20公里,在公路上飞驰的时候,纱绮和我坐在后座上,她依在我身上,双手在身前紧紧扣着。我揽着她的肩,陪她看飞掠而过的城市夜景。不管是我们看城市,还是城市看我们,一样是行色匆匆,即便是去寻找片刻的轻松,也和为了生计辛勤奔忙没什么两样。
当晚气温大约15℃,纱绮穿着短衣裙明显感觉凉了,她把外套扣得严严实实,而且紧紧抓着前襟,口中还不断念叨:“为什么会这么冷啊。”
我拍拍她的头说,“你应该知道今夜温度不高啊,今后注意点吧。”
“关上车窗,就不冷了。其实这温度算不上冷,就是车一开起来,空气流动太快了。”维琪一边开车一边说。我照他说的关上车窗,确实暖和多了。
“他的汉语说得真好。”纱绮说。
“学了8年呢。他还会唱歌,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范天玲的死党。”
“你的朋友都不简单啊,看来你还挺利害的,你的朋友圈藏龙卧虎啊。”
“多谢纱绮小姐夸奖。”维琪还不忘道谢。就这么一路说下去,忘记了窗外的低温,纱绮斜靠在我怀里,两人彼此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对方,美丽而又温馨。
红色勇士停在海边了,秋夜的海滨浴场没有一个人,只有漆黑的礁石在海的波涛声中凝望千层浪万层浪的彼方。我看见海,是想站在礁石上眺望远处点点的灯火,不知是哪里的渔船正在清点今日的收获。我看见海,是想躺在沙滩上细数天空中的星星,在海边开阔的天空中,久违了的群星似乎在向我这地球上渺小的观望者炫耀自己的光热。我伸出手去触摸那些萤火般的光点,它们离我如此之远,这些微笑的光点从它们的星球出发的时候,人类还在襁褓中与残酷的大自然抗争,刀耕火种。与它们相比生命仅仅是一个弱小的过客。我们都不能与光相比,但是我们可以一直注视着光,从它发出到消散,我们会有一代又一代人注视着宇宙的光。我看到天顶东北方向那排成一列的四颗二三等亮星,像一串美丽的珠链镶嵌在青石板似的天空中。在第二、第三颗星中央偏北的地方显现出一个亮斑,像眼睛,像宇宙的眼睛,像遥远时空的窗口,没错,久违了,我的M31,我的仙女,小时候我面对这庞大的星系想过什么呢?父亲告诉我仙女座星系离地球220万光年,有千亿星辰在其中生生灭灭,光是它的直径就达到16万光年,超过我们银河系直径的一半。如此大的一个星系,在我们的眼中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光斑,有时候眼睛的确是世界上最大的东西,虽然16万光年直径的庞然巨物在我们眼里只是沧海一粟,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蔑视这个宇宙,我更愿意将美丽的M31按照神话中的想象化作一位美丽的仙女。
那一字排开的四颗亮星在小时候也给了我不少的遐想,父亲的《中国大百科全书——天文学》告诉我那是仙女座,可年幼的我怎么也看不出它像一位仙女。这四颗星究竟是什么呢?我曾猜想是仙女的腰带,是美丽的公主在花园里采撷花朵时用鲜花装点的腰带。后来又想象成仙女凭栏遥望时的栏杆,她在等待谁呢?是不是远处征战的英雄?古来征战几人还,英雄或许早已长眠于沙场,可使仙女仍然执著的等待,等待千年化为了星斗,周围的颗颗小星是仙女溅起思念的眼泪吗?也许那是仙女正在其中玩耍的一条河吧,它的南边不是双鱼座吗?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过同一条河,但这河再也不会流动,场面定格在美丽善良的小仙女挽起裙脚,踩在河里逗弄两条小鱼儿的时候。这个联想时我回忆起童年之乐,其乐无穷。最后我才知道,那是一位受难的公主,四颗星正是那把她绑缚在礁石上的漆黑锁链。
传说功勋卓著的埃塞俄比亚王有一个美丽聪慧的女儿名叫安德洛美达,国王和王后以拥有如此优秀的女儿为荣。一天,得意的王后夸耀自己的女儿是多么优秀,甚至连海神波赛冬的女儿也比不上她。那是神的时代,亵渎神灵必将受到惩罚。波赛冬决定给埃塞俄比亚王一个教训:派出了一条巨大的鲸鱼到海面兴风作浪。埃塞俄比亚被洪水围困,国王方知触犯神明。他在神庙祈祷,得到神谕说要用自己的女儿作为祭品祭祀怪兽鲸鱼才能解救全国百姓。国王心如刀绞,果敢的公主安德洛美达为了拯救国家挺身而出,舍身受缚。公主被锁链紧紧锁在礁石上,水越涨越高,眼看到了约定的时间,鲸鱼即将要现身了。我们勇敢的公主挺起胸膛坚强地面对命运。终于,鲸鱼出现了,掀起了滔天巨浪,比以往历次大洪水还要猛烈的巨浪,怪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吞噬公主的时候,从远方急速飞来一匹神奇的飞马,马上跨坐一位英雄,正是斩杀具有石化魔力的怪兽美杜莎的英雄帕尔修斯。他手中提着美杜莎的头,只用它向鲸鱼一照,鲸鱼立刻变成了石头。公主和埃塞俄比亚都得救了,英雄和公主也得到了永恒的幸福。
在想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会极为佩服古希腊人的想象力,不仅是飞马、鲸鱼和美杜莎,还有那鹰头狮尾的怪兽狮鹫(Griffin)、狮身蝎尾的曼提考(Manticore)、牛头人身米诺托尔(Minotaur)、三头怪犬凯尔贝罗斯(Cerberus)、独角的白马尤尼克(Unicorn)……神话中的幻兽在今天看来真是美不胜收,强健的强健,秀美的秀美,造物主为什么不照这个样子重新塑造生物呢?
除了幻想动物园的遐想之外,我还曾经作过一个关于仙女座传说的梦,只不过主角不再是安德洛美达小姐,而是我的纱绮,那恐怖的梦境现在还历历在目:我从黑暗中睁开眼,面前是一片呼啸的海,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向我砸来,黑色的风嘶吼着在海洋上空盘旋,乌云遮蔽了一切,雷电将海水劈得粉碎,但是被劈开的海水又迅速的聚拢来,更增添几分诡异。怪兽般的礁石迎面兀立,在雷电的照射下我看见上面用金锁链绑缚着我心爱的纱绮,她是赤裸的,如同耶稣受难一般被紧紧锁住,娇柔的身体随着风雨摇摆不定,好像枯叶,好像孤舟,她的表情我看不清楚,只知道她受着风雨的洗礼和冲击。她在受难,而且是我解救不了的苦难。我好像可以听见她在呼唤我,我也迫不及待想穿过风雨的封锁飞到她身边为她斩落锁链。可是我们之间还隔着又宽又深的海峡,别说人,在这样湍急的海流中,就是鹅毛也得沉下去。她是多么希望深爱自己的人能够出现在身边,让她脱离这风雨的苦难。因为这希望,她赤裸在风雨中,忍受着千百般肉体上的痛苦。我心中在呼唤,风神啊请你停一停,雨神啊请你静一静,雷神啊请你歇一歇,海神啊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可以代替纱绮承受接下来的苦难,我必须保护她,如果我保护不了她,那么我喜欢她又有什么意义,她所喜欢的我对她又能有什么帮助?请给我一匹飞马,让我飞翔,让我穿越暴风雨的阻隔飞到纱绮的身边,她是我的公主,她是我的仙女,我会不惜一切解救她。但是那个时候我的身边什么都没有,我们彼此哀怨得对视着,仅仅隔着海峡的距离好像穿越银河的十万光年。在我头顶上出现了手持三叉戟的威严的海神,似乎带着尖刻的嘲笑,满天都是他的脸孔,风雨雷电一瞬间全部猖狂地嘶吼起来,天边被烧成了蓝白色,黑夜和白昼没有了界限,海面开始沸腾,我的四面也被狂涛巨浪所包围。在极度的惊吓中我醒来,面前是万籁俱寂的死气沉沉的夜,没有月亮的晚上,纱绮在承受着我所不能想象的苦难,只要脑海里出现这个概念,心中就酸涩无比。
这个梦肯定与那时的心情有关,“受难”的内容或许表示着我和纱绮都处在感情的危险阶段,她感到无助需要拉一把的时候我却有心无力,不能给予她任何的救助。然而她并没有记恨我,甚至半点怨言都没有,这或许说明她最大限度地容忍我,无私地爱着我。虽然梦境很令人恐惧,但是其中揭示的含义让我大大舒了一口气。我不是弗洛伊德的弟子,这些分析肯定还很浅薄,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分析,就是对自己过于郁闷的心情找一个借口罢了。不过我没有告诉纱绮我做过这样的梦。现在我又可以清晰地看到仙女座,以前不愉快的梦境又一次浮现出来,但是这次不再那样痛苦,所有的感受都溶于海洋的波光中,我的心胸和大海一样宽广。
维克多·嘉斯梅森靠在车门上,怀里抱着自己心爱的红色吉他,深情地唱起一首悠久的歌谣,那是所有人都熟悉,流传于60年代的美国流行歌曲《Fly Me To The Moon》。对于这首歌,我听无数人唱过无数遍,只是听维琪唱还是第一次。第一句“Poems often use many words”一出口,便感到月亮在向我们笑了。维琪的演唱功力毋庸置疑,尤其这次用的又是他几乎算是第二母语的英语,唱起来更是驾轻就熟。我觉得他似乎坐在挪威峡湾的礁石上,面对灯火阑珊的渔船,拨动吉他唱出这首歌更有味道,只有两个听众未免太可惜了。待唱到高潮部分“In other words”的时候,整个海面都颤动起来,月影被打碎在风生水起的波涛中,更显得月亮的浑圆娇媚。中秋刚过,月相还是圆满的,望月的人却不一定都能团团圆圆。宇宙间毕竟不存在绝对的公平。我转过头,纱绮也和我一样坐在沙滩上,粗布上衣盖住了膝盖,凉鞋脱下来放在一边,正仰着头望着靛蓝的天空。我站起身走过去,把她揽在怀里再坐下。她摇了摇肩膀挣开了我的手臂,然后掀开外衣把我的头放在她肩上,让衣服把两人的肩膀都盖上。“这样你才会更暖和啊。”她说。
“还没有体会过这种滋味吧。”我说。维琪还在不停地唱,又是他招牌的挪威民歌。虽然我对挪威语是一窍不通,但是这次由于天地融合的极为美妙,他的歌声也就成为这一和谐整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即便是那天两人的晚上我也没有感受到今晚这样的亲密,那个时候的房间过于温暖,彼此都难以感觉对方身体真实的温度。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到她微笑着,双脚踩在松软的沙子里,左手撑着衣服搭在我的肩膀,美丽的双眼半睁半闭,似乎在怀想什么。她应该是好久没有再看到海了,我无心打搅她的雅兴,于是把缠在她纤腰上的右手挪开,仰望天空。何止是与仙女久违,就连银河,我在城市也很少见到了。今日重见,天幕上划开一道醒目的亮色,如灿烂的乳白色云霞铺洒在青铜的底板上,干净、纯洁不染世俗之气。那真的是流淌的天河水吗?像太阳那么巨大炽热的火球,在这天河里就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水滴,在我们的眼里更是渺小到连光都看不清楚。距离真是个好东西,他能使人的自尊心急剧膨胀,可以把大的看小,把小的看大——一切实际都是我们自己在欺骗自己,与宇宙相比我们所知的能有什么呢?无垠的夜空,随着悦耳的琴音在颤动。海潮的声音,带着咸味的海风,打在我们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纱绮把她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收了回去,改为抱膝而坐,米黄色及膝裙的裙摆向上卷了一点,她修长白皙的双腿这时候显得格外迷人。这双腿和梨乃的相比更显得匀称,皮肤没有一点疤痕,她很注意自己的保养,可以说她的美丽三分靠天成,七分靠保养。
“我想下水。”纱绮突然说。
我一惊,她已经站起身来甩掉了外套。我迅速伸出手拉住了她:“海水很冷,会着凉的。”
“你见我什么时候着过凉吗?”
“会得关节炎的。”
“不是一直没得过吗?”
我无奈的放开她。她也是一时心血来潮爱使小性子的女孩,而且一旦认准就很难更改。我看了看她的衣服,说:“你就穿这件衣服下水?”
她把裙摆向上掀起一半,扎在腰间。“这样行了吧。”
秋夜的海水冰冷刺骨,就算是体格强健的男人想要在这样的水中游个50米都是困难的,除非是他从小就接受斯巴达式残酷的冷水浴训练,更别说一个女孩子了。我也站起身来,向维琪走去。
“她非要下水呢。”
“让她去吧,她对自己应该有信心的。”
“在夜里面对大海,她有点兴奋得过了头了。”
“这可是全新的体验,再兴奋也没关系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勇敢者的考验。可以甘心让娇嫩的腿脚被刺骨的海水冲击,对她的意志是不小的磨练。可能她从小就习惯了这种磨练,就像不管春夏秋冬都一直穿裙的梨乃那样。没见过梨乃以我自己来说对她是个不小的损失,她们两人一定有很多话说的。慢慢的我感觉纱绮也并不是印象中的那样脆弱,至少在对身体的锻炼上,她的意志比我更坚强。她在感情上依赖我,这并不能改变她是个出色的女孩。
她对我来说,是让我欢喜让我忧。
我对她来说,似乎她从来不为我担心。
脆弱者无法面对近在咫尺的真实的爱情,因为害怕会失去,总是让它轻易溜走。
我轻轻的对自己说:我很坚强。
海面上掠过一阵阵的风,像洒在我眼里的沙。我流泪了,嘴角带着微笑,我突然感到自己是如此幸福。维琪没有发现,我赶快把眼泪擦干。“为我唱支歌好吗?”
“说吧。”维琪笑着。
“会唱陈升的歌吗?”
维琪没说话,只是拨弄了两下琴弦。然后从容的开口唱了起来:
走在异乡午夜陌生的街道
你低着头微笑着说
百老汇街不懂游子的心情
不如归去多年以后
你要寻找最美的天空
只是那里是候鸟的去向
藏在心底的情歌不断的翻唱
忘了脸上堆满了风霜
迷途的候鸟啊不忍呼唤
我很坚强
Don't wanna go home
New York city's just not my home town
只是那里是游子的去向
藏在心底的情歌不断的翻唱
走在西风中掩住了脸庞
走在异乡午夜陌生的街道
I want a hug
I wanna go home
……
“为何非要唱这首?”这首《老嬉皮》描述的游子心境,让我也有些神伤。我知道维琪是个游子,他演唱这首歌曲决非偶然。或许他真的想起了童年时在海边那快活的日子。“月亮在看着你呢!纱绮!”我也莫名兴奋,大声对海岸上的女孩喊了起来。
透过夜色,我看到怪兽一般的礁石凌乱地站在海潮拍打的岸边,看到银星般闪闪的贝壳,纱绮躺在海潮轻易可以到达的沙滩上,一波波海浪任意拍打她的四肢。我怕她着凉,挽起裤脚几步跑过去。她翻身站起来,我惊异的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掉了上衣和裙子,现在身上穿的居然是以前来到这里浴场时穿的那件湖蓝色比基尼泳装。顿时我的脸上一阵发热,转瞬我就意识到这其实不必要。她肯定是不怕我看,维琪来自一贯开放的欧洲,也不会大惊小怪。只是我还是怕她会冷,我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她沾满了水珠的身上,然后我们两人就一起并排躺在沙滩上,让衣服垫在身下,仰望着绚烂的夜空。
“你那么喜欢海吗?”我问她。
“当然,我觉得自己就是为了大海而生的。在高中之前我春夏秋三季几乎天天到这里来玩,当我躺在海水里的时候,就像依偎在妈妈的怀里。现在我都20岁了,不能再被妈妈抱着了,所以我就到海边来找回那时的感觉——很天真,是不是?”
“生命都是从海里来的,任何生命对海洋都有本能的依恋。”
“我知道,我也没想到我会有这么深的依恋的。”
她那沾满了水珠和沙子的秀发散乱在我的胸前,解开辫子的她极富成熟的韵味,像个蓝色的小贝壳在夜空下一闪一闪的。借着月光我得以再次欣赏她近乎完美的身体曲线,虽然那光并不能把她的美体现得淋漓尽致。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空旷的沙滩上,月光在周围撒下一层层银辉,恰似雪白的花瓣中静静沉睡的小小花蕊。天空给她月光做最美丽的衣服,大地给她沙滩做最舒适的床铺,我这样充满了幻想。
她把衣服卷起来遮住胸腹,但是双腿就毫无遮拦的显露出来。光洁如同白莲藕一般的脚腕就这样极为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可能得算是恶趣味,在她身上各个部位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她的脚腕,肌肤毫无瑕疵,线条顺畅自然,增一分太粗,减一分太细,在脚腕上挂着的一串闪着金属光泽的链饰恰到好处的把她的下肢衬托出精巧的结构,链子以下的长度大约是整个小腿的1/5,更显出她精心设计的独到之处。夏天是裸足的季节,除去丝袜将双脚露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要将双脚好好保养却不是人人都可以注意得到。很邋遢地穿一双旧拖鞋实在不好看,款式精致的真皮凉鞋如果搭上粗糙干涩的脚部皮肤也会给人很难受的感觉,所以有人说看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关心,只要看她夏天露出的双脚就可以乐。纱绮的保养可以说很到位,整个夏天都不穿袜子也没有让双脚受委曲,一时间给人目眩神迷的美感,要说T台上的模特儿也不一定能拥有这么一双匀称结实的脚吧。我伸手握住她的脚腕,凉凉的好像握住一块精心雕琢过的白玉。她敏感地颤了一下,手搭上我的胸膛:“你喜欢这里?”
“女人的脚腕可是她身体上最性感的部分啊。”我说。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个偏好。”
纱绮应该很冷了,这样近乎赤裸的暴露于如水的凉夜中虽然浪漫,但不能不说是一种对身体的奢侈行为。我把压在身下的衣服用力抽出来,翻个面覆盖在纱绮身上遮住她整个上身。我转头看看维琪,他靠着车轮坐着,也在观看星相,并未对我们两人投以太多的注意。
我把手伸进衣服底下轻轻抚摸她高耸的胸脯。她的身体很快颤动起来,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我。我抽回了手。
这样的夜对充满热情的少年来说,是个催生欲望的时刻。爱情多半都发生在这样的夜里,宁静,优雅,神秘的夜,伴随着象征母性本能的月光,我的胸膛中突然燃烧起一团火焰。我不清楚挪威的海边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知道现在这片海岸上将要诞生一段美妙的激情。即使是那个两人之夜我也没有现在这样强烈的想要拥有她的欲望,脑子里维系理智的那根线几乎要断掉。
“喂,纱绮。”我推推她。
“嗯?”她转过头来。
“给我好吗?”我用极为轻微的声音说。
她的脸顿时僵硬了,许久没有表情,双手把衣服裹紧:“现在不行。”
“我想要你。纱绮,我们都已经20岁了。”
“年龄并不是主要因素。”
“是因为我们没有结婚?”
“我还不能太放纵自己,可能会受伤的。”
我抱紧她,她没有挣扎。虽然隔着几层衣服,我仍可以感受到她身体的不住抖动。我们谁也没有戴表,这个时候对于时间,我们选择了遗忘。
“你不是想要吗?那天晚上你留我睡下。”
“可是,亲爱的,现在不行。我求求你,现在不行。”纱绮吻着我的脸颊,吻着我的眼眉,吻着我的嘴唇。我们两人拥抱着躺在月光下。
“一个人的晚上寂寞吗?”我问。
“当然,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在墙上用手指划着你的名字,艾立坚,Eriken或者ァィ=リ-ケン,我会听你喜欢的歌曲,会在窗前托风给你带去我的思念。甚至我想到你脑海里就空空一片,只想被你抱着,被你紧紧的抱得我喘不过气。虽然很辛苦,但是我会觉得那时候很有安全感,你心里的确是只有我一个人的。不管你说什么,卡文·沙洛尔也好,潘斯特·迪比罗也好,何塞·苏兰佐也好,不管你引用谁的名言都好,反正只有一个意思——就是你爱我。嗨,除了我没人知道你的那些人名都是你的杜撰吧。可是,可是,我现在就是不想让你做,真的,别勉强我。在外面这么做不合适。”她在我耳边低语,我听得真切。
“总得有个理由吧。”我说。毕竟我的欲望必须受控于理智,但是我仍然需要明白她的心理,否则我将会成为一个没用的男人。她被人欺负的时候我无法帮她什么忙,这件事就足够让我耿耿于怀了,如今如果我不能再多了解她一些,分手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我把裹着她身体的衣服拉开,吻着她纤细的锁骨和脖颈,我的舌头接触到咸咸的味道,是她汗水和海水的混合体。
“我不能当着母亲的面和你做那种事,而且,这么浪漫的地方,我觉得我还没有享受够。”她推了我一下,“别总是压着我,我有点难受。等到有了机会,让你好好亲热,行不?”
我居然没意识到我把她压在身下,因为她拥有令人难以抗拒的风姿,一段时间内我都只顾得欣赏她的美丽而忘了两人所处的状态。我连忙挪开,让她能够坐起来松一口气。
当我发现维琪的注意力始终不在我们这边时,我再次拥住她:“其实这样也不错。”
“本来嘛,爱情这样东西,得双方都满意才行。你不会勉强我做什么,这我知道,你的性格就是如此。”
“如果我刚才一定要呢?”
“你不会真要的,最多,嗯,最多可能就是更亲密的抚摸而已。”
我不得不承认她确实看透了我。
“如果我们是两个人在这里的话,我肯定会答应你。但是来的是三个人,怎么着也得有点顾忌。你说是不是,我的阿坚?”
我叹了口气。“你很了解我嘛,好了,现在你也轻松一点吧。冷了吗?穿好衣服吧。”
“不要,身上还湿呢,等干了再穿。衣服挺薄的,怕弄湿了。”
“好吧好吧,听你的。”
我觉得这回有点儿啼笑皆非,可能两个人都是同样的保守派吧。遇到关键的事总有一个人先做出让步,这种“纯洁”的爱情居然就是这么保持下来的。前几天在网上看到消息说现在20岁的女性处女不足20%,我虽然不是很相信这个数字的真实度,但是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对贞洁方面好像已经不太在意了。一般的情侣在交往一年之内就能完成“做人”的程序,像我们这样两年来泾渭分明的的确少见。在校园里私底下男生们经常讨论些隐秘话题,对于这个我一向是避而远之的。我要是听了这些花边消息,对纱绮来说是对爱情的一种贬值。总而言之,我还保留着自己心里的一片净土,像个小孩子一样,和我的青梅竹马一起在回忆的小村庄里快乐的嬉戏。
表面上的我是个很随意很大胆的男人,可是谁能知道我内心中深深隐藏的复杂情感。偏偏就是纱绮能够将我潜意识里的隐私统统抖出来,在她面前我连私房钱都藏不住。面对这样的女人我也只好俯首称臣了,更何况她又长得很漂亮——这很重要!虽然她的性格不够完美,但是我们正好可以互相依赖。这样,爱情就顺利产生了。
纱绮为壮观的大海兴奋不已,我则为浩瀚的宇宙惊叹连声。我们的心胸原来是一样的广阔,彼此包容着对方,给对方以温暖,不管别人怎样看,我和她都坚持认为,20岁,如果有爱情的话,就应该是这样的。
于是我们相拥着睡在沙滩上,各自身上盖着对方的外套。哗哗的海潮声催我们快些进入充满爱意的粉红色梦境中去。
天快亮的时候,早锻炼的人陆陆续续出现在沙滩上。早晨的阳光和夜晚的月光不同,是充满了跃动的活力的,是青春的颜色,恰恰对应着我另一半的性格。我和纱绮都穿好衣服,搭维琪的车回城去。
“你这人真不错。”我说。
“谢谢。”维琪平稳地驾着车。清晨的城市,和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偏着头看了看依在我肩上的纱绮,依旧是那么美丽,但是脸庞上微微挂了一丝疲惫。“很累吧。”我问。
“没关系,很快乐,真的。”纱绮似乎从来就不懂得“乐”之外的感情似的,就算是哭,不出几秒也会破涕为笑,受了再大的委屈,最多也就是面无表情,那种悲痛欲绝或者暴跳如雷在她身上根本找不到,“今天我想逃课了。”她眨眨眼睛说。
“我也想。”我抱紧她,“那我们为什么还回来?”
“就让我们在人间失踪一天如何?”
“好主意。”
于是在MsI酒吧墙边的桌旁,那一整天都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在谈天说地。酒吧门口由于上班时间的缘故比较冷清,所以相当长的时间里就只有两个顾客坐在大厅里。没有啤酒,没有咖啡,只有音乐,先放了The Bee Gees的《How Deep Is Your Love》,然后是Eric Clapton的《Wonderful Tonight》、Bob Dylan的《Knocking the Heaven’s Door》,跟着就是Billy Joe、Pearl Jam、King Crimson、The Queen等等等等老牌乐队和音乐人的经典老歌。整个酒吧弥漫着小资产阶级的怀旧感伤。两个20岁才出头的男孩女孩在这种氛围下呆一天的确有些奇怪,可是我们偏偏都喜欢这种味道,时间的味道,发黄的老照片,摇晃的旧唱机,听仿佛隔世的音乐。由于这几天来的非常频繁,酒吧老板也和我比较熟了。他叫崔志魁,26岁,大学毕业,虽然名字志向高远颇有豪气,但是步入社会的头一年非常不顺利。他酷爱音乐,做了地下音乐家,曾经组过三支风格不同的乐队,却都是短期惨淡经营后就各奔东西。迫于生计他卖了乐器借了钱开了这间酒吧。一开始经营得一样不景气,后来偶然认识了范天玲,才找来挪威民歌手维克多·嘉斯梅森在酒吧驻唱。维琪一边学中文一边唱歌,一开始唱挪威本地民歌,后来开始唱中文歌曲,确实有模有样。这样酒吧的经营才算兴旺起来。崔老板很是正直,为人也和善,所以朋友很多,包括地下音乐圈的很多很有名望的乐手,都会时常赏光来这里献演一番。不过我来这几次有名的乐手都没有来,昨晚在此演唱的是某大学的学生乐团“奔驰”,水平还不错,不过比起维琪来就差多了,他们不太适合慢板情歌,唱些拉丁音乐倒是不错的选择。在酒吧的记事本上,我看到很多陌生的乐队名字:“巴萨卡”、“灵魂温度”、“酒楼顶层”、“泡泡鱼”、“四轮卡车”、“冰点”之类,五花八门。“什么时候有他们的演出?”我好奇地问。
“不知道,看他们什么时候有空,我这儿档期随时都有。其实你要是想唱,什么时候都可以报个名上来。”崔老板用笔敲着桌子说。
“我唱?开玩笑吧,我从来没学过。”
“你以为有多少人学过,这些个乐队有些唱得可能还不如你呢。其实来这儿听歌的都不是什么追星族,听的既不是词,也不是曲。”
“那听什么?”
“精神。摇滚的精神。很多人并没有学过唱歌,但是他们很喜欢表现:一上台就忘了自己是谁,疯狂的投入进去,这就是每个人都能参与的精神,做到这点一点也不难,你相信我。”
“他们大多都是多大?”
“小的十七八岁,大的三十四五岁都有,绝大多数就在你我年龄之间。”
年轻人,我都不清楚自己是否还有资格被算作年轻人之中,那种怀旧的情调过早的在我身上显现,好像挥之不去的魔鬼,时间流失,年华散去,哀伤却日复一日加深。我日思夜想寻找乌托邦,带来了很多很多不必要的烦恼,我自欺欺人,使自己变得衰老。与真正的年轻人相比,我悲哀的发现我已经不能十分清楚的懂得他们之中所流行的事物的含义了。面对这种尴尬,我选择退让,好在有纱绮陪在我身边,使我不至于太孤寂,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也避免不了终究会有一天我和我的同龄人正面相对,那时我恐怕已经衰老得像民国年间的遗民了。
“阿坚,过来坐一会儿吧。”我正和崔志魁扯天扯地云山雾罩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纱绮把我叫回去,她手里捏着一只高脚杯,里面盛了1/3的葡萄酒。“你说我能喝多少?”她微笑着问。
“女孩子还是不要贪杯的好。”我说,“将来生出的小孩智力会低。”
“我能给你生小孩吗?”她把手里的杯子翻来掉去,蓝色的秀发从额前垂了下来,好像风中的柳枝。
“不管你给谁,反正终究要有孩子吧。”我说。
纱绮的脸色突然有了变化,眼睛瞪圆了,嘴角也向下垂着,她显得有些不悦:“你还想我给谁生孩子?”
我没办法,她要是任性起来就什么也拦不住。“好啦,没有没有,算我什么都没说。”我把她手中剩下的一点酒接过来喝掉,两人间充满了和谐的气氛。
10月中午的日光还是有些灼热,午休的上班族有的喜欢到酒吧来喝杯啤酒,下午好提起精神。为了打发快乐得有些无聊的时间,我和纱绮客串酒吧服务员来为自己燥热的心情冲冲凉。整个下午就是这么过来的,没出什么事故,杯子一个也没打破,而且纱绮可爱的笑脸还招来不少顾客,他们中很多就是为了多看纱绮几眼而进来买上一杯啤酒的。纱绮在月光浴以后皮肤会变得异常光洁,不知是我的心理原因还是她的特殊体质。不过月球的运行既然可以影响地球的潮汐,也必定可以影响生物基因的变异,说不定在月光下出生的孩子会比较聪明漂亮呢。我这样告诉纱绮,她说我成天满脑子都是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东西,难怪朋友那么少。
“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可能我也不太正常吧。”她依旧是笑着。
“管它正常不正常,我们生活得又快乐又和平,这还不够吗?”我抱着她的肩,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看,到这儿来的人都是你们这样,所以你们也不用顾虑什么正常不正常的。都是边缘人群嘛,说实在的,现代人压力这么大,原来正常的那些东西,什么理想啦,幸福啦,爱情啦,只要是追求这些的都成了不正常的,好像就只有以金钱为基础的东西才正常,这不是整个颠倒过来了。”崔志魁说。
“但是我不想这么生活,多虚伪啊!”我说。
“正是因为不想,所以才到我这里来的吧。我保证,能来这里的,绝对都是坦坦荡荡的人。我这儿不欢迎小人。”他拿块抹布,开始擦拭吧台。动作挺大,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把上面的账本什么的全都碰掉地下。
我摊开双手,说:“金钱关系,以权谋私,强奸民意,这些都是小人所为,我们都不屑一顾的。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些小人掌握着那么大的权利?!”我很愤怒。
“咳咳。”崔志魁清了两下嗓子,“莫谈国事。”
“你才26岁啊,对这些东西就真看得惯?!”我十分不满,紧接着问。
崔志魁说:“如果我能对他们视而不见,那我就与他们的帮凶无异。别怀疑,我对他们的恨不亚于你。但是现在权柄在他们手里,他们可以横行霸道胡作非为,我们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和机会。可是你必须明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可是你怎么反抗?权柄不是在他们手里吗?”
“这帮中年人猖狂的时代很快就要结束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到他们被历史审判以后,我们就可以获得整个世界了。”
“你很像个革命家,不过我怀疑你的忍耐程度。”
崔志魁一人倒了一杯可乐给我和纱绮,说:“坐下来,我讲个故事。”
我们在吧台前坐下来。
二战的时候,德国人在占领区非常猖狂,为所欲为,到处烧杀抢掠。德国特务横冲直撞,只要特务进入哪间房屋,这间房屋就归他所有,房屋的主人就得成为他的仆人日夜为他效劳。
一天一个特务闯入了裁缝家,他问:‘你愿意为我效劳吗?’然后又问:‘你愿意服从我的命令吗?’但是裁缝不说话,一言也不发。在这之后的几年里,裁缝完全变成了哑巴,他按照特务的指示去完成每一件事,不管多么无聊的命令都照着去做,一切都听这特务摆布,完全变成了特务的奴隶。特务心满意足,每天倒在床上坐享其成,好不悠闲。但是过分的放松和安逸要了他的命,原本就胖的特务一下子就患上多种疾病,由于不运动身体变得臃肿不堪,这样在一个晚上由于心脏病,完蛋了。
裁缝早上走进来发现特务死了,他就把特务的尸体挪开,好好打扫了一番被特务折腾得不像样子的家,整理得焕然一新,就像从来没有过外人一样。面对那个丑陋的尸体,他长出了一口气,说出了这几年来的第一句话——
“不。”
“这裁缝很能忍吧。”故事讲完了,崔志魁也长出了一口气说。
“厉害。”纱绮说,“耗死他?这就是比谁能拖嘛。”
“对,很不幸,那些中年人肯定死得比我们早,我们到那个时候再说不。”崔志魁的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实际上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已经不对自己抱有太大希望,他开这个酒吧,就是为了结识更多有志于改变这世界不公现状的年轻人,以自己的个人魅力来启发他们的斗志——用音乐,这全世界共同的文化,或者用深入人心的春风语丝。
“你很坚强。”我给他也倒了一杯可乐,“干!”
“你也不错。”他拍着我的肩。这是男人才能理解的热忱,这是男人间的友谊。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只因为我们拥有一样的信仰和目标,快乐就是在朋友之间一点一滴催生出来的。可是不管怎样,纱绮不太能够理解这件事吧。
会不会责怪我冷落了她呢?散着头发的她变得有些让我不敢相认,实在是比束着头发的时候更显成熟,好像一枚沐浴日月之精千万年的蓝宝石。很多时候我对她着迷,可是在与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会暂时遗忘她。由于平时相聚的机会并不多,所以我也无从得知这种情况下她会有什么反应。我转过脸看了看坐在我身边的她,她满满的斟了一杯可乐,正小口小口地喝着,长期束着辫子使她的头发自己有些波浪形,淑女味十足。而且她并没对我们二人投以干涉的目光。我们得以继续聊下去。其实5年来纱绮的变化很大,高一的时候她活泼得像颗橡皮球,身体不甚成熟,所以第一学期就受了三次伤。那个时候的她混杂在班里其他的女生中间并没有什么不同,高二也差不多,不过她不再那么乱动,变得文静起来。到了高三相貌突飞猛进,一跃成为校花级的人物,一时间不只本班的男生,连高二高一的情窦初开的男孩子也对他们的大师姐垂涎三尺,反正那个时候她是万人迷,可是她偏偏就看上个我,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完全明白她当时的意思,而且都到了这个时候,居然感情都没有破裂。到了大一她完全转型成都市时尚女孩,染自己喜欢的发色,穿自己最迷恋的衣服,不盲从流行却又看着那么养眼,我都没有发现她的品位是那么的棒。这个时候她似乎比高中时代还要年轻,不良的环境使人早衰,还真是这么个道理。现在的她又重新找到成熟的感觉,她从学校宿舍搬回自己的家住了,可能是受我的影响,她越来越像个无拘无束的大姐样了。这五年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一年一变样。可是我却一直总是那个德行,最多也就是个没多少远大志向的愤怒青年罢了。唯一可以被她欣赏的地方就是一个懂得安慰人吧。好像很多时候我反倒是要被她安慰的才是。可是不管怎么样,5年就这么过来了,人生怎么就这么奇妙呢?
“天不早了,该回去了吧。”和崔老板聊到天色擦黑,看看表已经7点多了。“不想明天也上不了学吧,走吧,纱绮。”我向崔老板告辞。
“走好。”
回家的车上,纱绮抱住我的腰,优美的长发缠在我的腰间。“阿坚,你说咱们今天究竟干了些什么?”
“不知道,不过很快乐不是吗?”
“那倒是千真万确,和你在一起什么都很快乐。昨晚的月光和大海真好啊,我真得感谢你找了这么好的地方。”
“那不是我找的,是那个地方本来就非常好。白天人多,晚上就是我们的世界,当然会很高兴啦。想想看,就算是天下最富有的人家,也不能做到用满天星星点缀天花板吧,也不能做到用真正的潮水演奏催眠曲吧。”我故意向后靠着,让她的胸部也贴紧我的后背,挺舒服的。
我把她送到她家楼底下,为她系好外衣的每一个扣子,动作很细致,也很慢,为的是能让我的双手多接触她一会儿。这个时候的爱念来自周围的空气,清淡淡的弥漫着海水的味道。纱琪的身上还残留着诱人的盐味,我在她颈上又印上一吻,说:“回去洗个澡,好好睡吧。”
“嗯,阿坚,今天我很高兴。”
在分开的瞬间,我看到她用嘴唇无声的做了几个口型: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