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濑溟
促成我之自学的,完全是我的父亲。所以必要叙明我父亲之为人,和他对我的教育。
吾父是一秉性笃实的人,而不是一天资高明的人。他做学问没有过人的才思,他做事情更不以才略见长。他与我母亲一样天生地忠厚,只他用心周匝细密,又磨炼于寒苦生活之中,好像比较能干许多。他心里相当精明,但很少见之于行事。他最不可及处,是意趣超俗,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
因其非天资高明的人,所以思想不超脱,因其秉性笃实而用心精细,所以遇事认真,因为有豪侠气,所以行为只是端正,而并不拘谨。他最看重事功,而不忽视学问,前人所说“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不被其泽”的话,正好点出我父亲一副心肠。我最初的思想和做人,受父亲影响,亦就是这么一路(尚侠、认真、不超脱)。
父亲对我完全是宽放的。小时候,只记得大哥挨过打,这亦是很少的事。
我则在整个记忆中,一次也没有过。但我似乎并不是不“该打”的孩子,我是既呆笨,又执拗的。他亦是很少正言厉色地教训过我们,我受父亲影响,并不是受了许多教训,而毋宁说是受一些暗示。我在父亲面前,完全不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压迫。他从未以端凝严肃的神气对儿童或少年人。我很早入学堂,所以亦没有从父亲受读。
十岁前后(七八岁至十二三岁)所受父亲的教育,大多是下列三项:一是讲戏;父亲平日喜看戏,即以戏中故事情节讲给儿女听。一是携同出街,购买日用品,或办一些零碎事,其意盖在练习经理事物,懂得社会人情。一是关于卫生或其他的许多嘱咐,总要儿童知道如何照料自己身体。此类之嘱告或指点极其多,并且随时地不放松。
还记得九岁时,有一次我自己积蓄的一小串钱(那时所用铜钱有小孔,例以麻线贯串之)忽然不见。各处寻问,并向人吵闹,终不可得。隔一天,父亲于庭前桃树枝上发见之,心知是我自家遗忘,并不责斥,亦不喊我来看。他却在纸条上写了一段文字,大略说:一小儿在桃树下玩耍,偶将一小串钱挂于树枝而忘之,到处向人寻r,-J,吵闹不休。次日其父打扫庭院,见钱悬树上,乃指示之。
小儿始自知其糊涂云云。写后交与我看,亦不作声,我看了,马上省悟,跑去一探即得,不禁自怀惭意。即此事亦见先父所给我教育之一班。
到十四岁以后,我胸中渐渐自有思想见解,或发于言论,或见之行事。先父认为好的,便明示或暗示鼓励。他不同意的,让我晓得他不同意而止,却从不干涉。十七八岁时,有些关系颇大之事,他仍然不加干涉,而听我去。就在他不干涉之中,成就了我的自学。
我很早有我的人生思想。约十四岁光景,我胸中已有了一价值标准,时时用以评判一切人和一切事。这就是凡事看他于人有没有好处,和其好处大小。
假使于群于己都没有好处,就是一件要不得的事了。掉转来,若于群于己都有顶大好处,便是天下第一等事。以此衡量一切并解释一切,似乎无往不通。若思之偶有扦格窒碍,必辗转求所以自圆其说者。一旦割然复有所得,便不禁手舞足蹈,顾盼自喜。此时于西洋之“乐利主义”、“最大多数幸福主义”、“实用主义”、“工具主义”等等尚无所闻。却是不期而然,恰与西洋这些功利派思想相近。
这思想,显然是受先父的启发。先父虽读儒书,服膺孔孟,实际上其思想和为人乃有极像墨家之处。他相信中国积弱全为念书人专务虚文,与事实隔得太远之所误。因此,平素最看不起作诗词、作文章的人,而标出“务实”二字为讨论任何问题之一贯主张。务实之“实”,自然不免要以“实用”为其主要涵义。而专讲实用、实利之结果,当然流归到墨家思想。不论大事小事,这种意思在他一言一动之间到处流露贯彻,其大大影响到我,是不待言的。
不过我父只是有他的思想见解而已,他对于哲学并没有兴趣。我则自少年时便喜欢用深思。所以就由这里追究上去,究竟何谓“有好处”?那便是追究“利”和“害”到底何所指。必欲分析它,确定它。于是就引到苦乐问题上来。又追究到底何谓苦,何谓乐。对于苦乐的研究,是使我深入中国儒家、印度佛家的锣匙,颇为重要……
父亲的信任我,是由于我少年时一些思想行径很合父意,很邀嘉赏而来。
例如我极关心国家大局,平素看轻书本学问而有志事功;爱读梁任公的《新民丛报》、《德育鉴》、《国风报》等书报;写日记勉励自已。这既有些像父亲年轻时所为,亦且正和当时父亲的心理相合。每于晚饭后谈论时事,我颇能得父亲的喜欢。又如父亲向来佩服胡林翼慷慨有担当,郭嵩焘识见不同于流俗,而我在读到《三名臣书牍》、《三星使书牍》时,正好特别重视这两个人。但这都是我十四五岁至十九岁时的事情,后来就不同了。
说到父亲对我的放任,正是由于我的思想行动很不合父亲之意,且明示其很不同意于我,但不加干涉,让我自己回心转意。我不改变,仍然昕我所为,这便是放任了。
不合父亲意的思想行动是哪些呢?正如《思亲记》原文说的:“自(民国)元年以来谬慕释氏,语及人生大道必归宗天竺;策数世间治理则矜尚远西。于祖国风教大原,先民德礼之化,顾不知留意。”
实则时间上非始自民国元年,而早在辛亥革命时,我参加革命行动,父亲就明示不同意了,却不加禁止。革命之后,国会开会,党派竞争颇多丑剧,父亲深为不满,而我迷信西方政制,以为势所难免,事事为之辩护。虽然父子好谈时事一如既往,而争论剧烈,大伤父心。此是一方面。
再一方面,就是我的出世思想,好读佛典,志在出家为僧,父亲当然大为不悦。但我购读佛书,从来不加禁阻。我中学毕业后,不愿升学,以至我不结婚,均不合父意,但均不加督促。只是让我知道他是不同意的而止。这种宽放态度,我今天想起来仍然感到出乎意料。同时我今天感到父亲这种态度对我的成就很大,实在是一种很好的教育。不过我当时行事亦自委宛,例如吃素一事(守佛家戒律)要待离开父亲到达西安时方才实行。所惜我终违父意,父在世之时坚不结婚,其后我结婚,则父逝既三年矣。
八十忆父(节录)
钱穆
先父之幼年苦学及科名
先父讳承沛,字季臣。前清同治丙寅年生。先祖父卒,先祖母年四十一,先父年仅三岁。自幼有神童之称。双目炯炯发光,如能透视一切之背后,亦称“净眼”,云能见鬼神,过十二岁始不能见。幼时发奋苦学。盖得先祖母之教督。
家中无书房,在塌屋基后面,即素书堂后进西边有破屋三间。自素书堂西半被拆,此处无人居住,殆为坏了风水,皆已他迁。先父一人读书其中,寒暑不辍。
夏夜苦多蚊,先父纳双足两酒瓮中,苦读如故。每至深夜,或过四更,仍不回家。时闻有人唤其速睡。翌晨询之,竟不知何人所唤。有业师,乃颛桥王翁,在七房桥南十里外。先父隔旬日半月,始徒步一往问业。
毪父既卒,先兄及余所见,尚留有当时窗课两本,皆律赋及诗,不见有八股文及其它存稿。余时时喜诵此两册窗课,惜今皆忘之。犹忆两题,一日《春山如笑赋》,乃短篇,余特爱其景色描写。由七房桥南望,仅见秦望山一抹。余长而喜诵魏晋以下及于清人之小品骈文,又爱自然山水,殆最先影响于此。又一题日《岳武穆班师赋》,以“十年之功废于一旦”为韵,全篇共分八节,每节末一句,各以此八字押韵。乃集中最长一篇。余尤爱诵。余自幼即知民族观念,又特重忠义,盖渊源于此。至其押韵之巧,出神入化。余此后爱读宋人四六,每尚忆及先父此文。
先父以十六岁县试入泮,以案首第一名为秀才。主学政者特召见先父及同案第二名。面告先父:“汝文托意高,结体严,可期文学上乘,然恐不易遇识者。”又日:“汝尚年幼,而为文老成有秋气。”又顾第二名,日:“汝年长,乃屈居彼下,然为文有春气,他年福泽,当胜于彼。”
先父体素弱。人泮后,凡三赴南京乡试,皆在场中病倒,不终试而出。此后遂绝意场屋。有一次,试题为((齐人将筑薛》。先父仅完此题即出。文中用意,特写一将字,又模拟《公羊传》文体为之。一时人竞传诵,名大噪。远近来求从学,前后达四十人。然经先父指授得意者,亦多赴试不中。先父此后,遂亦不复从事于授徒教读之生活。
先父对余之幼年教诲
先父爱子女甚挚。尝语人:“我得一子,如人增田二百亩。”余之生,哭三日夜不休。先父抱之绕室,噢咻连声。语先母日:此儿当是命贵,误生吾家耳。自余有知,先父自鸿声里夜归,必携食物一品,如蛋糕酥糖之类,置床前案上,覆以帽或碗。余晨起揭试,必得食。及余七岁人塾,晨起遂不见食品。
先母告余日:“汝已入塾,为小学生,当渐知学大人样,与兄姊为伍,晨起点心,可勿望矣。”余下一弟,先父最所钟爱,不幸早天。先父抱之呼日:“必重来我家。”次弟生,眉上有一大黑痣。先父喜日:“我儿果重来矣。”
先父为先兄与放大风筝某伯父家一堂兄,聘一塾师,华姓,自七房桥东五里许荡口镇来,寓某伯父家。携一子,三人同塾。翌年秋,先父挈余往,先瞻拜至圣先师像。遂四人同塾。师患心痛疾,午睡起,必捧胸蹙额,绕室急步。
余童马矣无知。一日,二兄逗余,笑声纵。翌日上学,日读生字二十,忽增为三十。余幸能强记不忘,又增为四十。如是递增,日读生字至七八十,皆强勉记之。因离室小便,归座,塾师唤至其座前,日:“汝何离座?”重击手心十掌。
自是不敢离室小便,溺裤中尽湿。归为先母知,问余,不敢答。问先兄,以实告。先母默然。一日傍晚,先父来塾,立余后,适余诵《大学章句序》至“及孟子没”,时师尚未为余开讲。先父指没字问余,日:“知此字义否?”余答,“如人落水,没头颠倒。”先父问:“汝何知此没字乃落水?”余答“因字旁称三点水猜测之。”先父抚余头,语塾师日:“此儿或可前生曾读书来。”塾师因赞余聪慧。先父归,以告先母,先母遂告先父余溺裤中事。年终,先父因谢师歇塾。
……为余兄弟学业,移家至荡口,访得一名师,亦华姓,住大场上克复堂东偏,余家因赁居克复堂西偏,俾便往返。时余年八岁,师为余讲《史概节要》及《地球韵言》两书。余对(《地球韵言》所讲如瑞典挪威日夜长短等事更感兴趣。讲两书毕,不幸师忽病,不能坐塾,诸生集庭中凿池养鱼,学业全废。余家遂又迁居。在大场上之北另一街,一大楼,已旧,北向,余一家居之。余兄弟遂不上塾。余竟日阅读小说,常藏身院中一大石堆后,背墙而坐。天色暗,又每爬墙上屋顶读之。余目近视,自此始。
先父母对子女,从无疾言厉色。子女偶有过失,转益温婉,冀自悔悟。先伯父家从兄来住吾家,一日傍晚,邀余同往七房桥。谓:“汝当告婶母。”余往告先母。先母以余戏言,未理会。待晚饭,两人不至,乃知果往。先父偕侍从杨四宝,掌灯夜至七房桥。余已睡,披衣急起,随先父归。途中,先父绝不提此事。至镇上,先父挈余进一家汤团铺吃汤团,始回家,先母先姊先兄,一灯相候。先母先姊谓余:“汝反吃得一碗汤团。”促速先睡。
先父每晚必到街口一鸦片馆。镇中有事,多在鸦片馆解决。一夕,杨四宝挈余同去,先父亦不禁。馆中鸦片铺三面环设,约可十许铺。一客忽言:“闻汝能背诵《三国演义》,信否?”余点首。又一客言:“今夕可一试否?”余又点首。
又一客言:“当由我命题。”因令背诵诸葛亮舌战群儒。是夕,余以背诵兼表演。
为诸葛亮,立一处;为张昭诸人,另立他处。背诵既毕,诸客竞向先父赞余,先父唯唯不答一辞。翌日之夕,杨四宝又挈余去,先父亦不禁。路过一桥,先父问:“识桥字否?”余点头日:“识。”问:“桥字何旁?”答日:“木字旁。”问:
“以木字易马字为旁,识否!”余答日:“识,乃骄字。”先父又问:“骄字何义,知否?”余又点首日:“知。”先父因挽余臂,轻声问日:“汝昨夜有近此骄字否?”
余闻言如闻震雷,俯首默不语。至馆中,诸客见余,言今夜当易新题。一客言:
“今夕由我命题,试背诵诸葛亮骂死王朗。”诸客见余态忸怩不安,大异前夕,遂不相强。此后杨四宝遂亦不再邀余去鸦片馆,盖先父已预戒之矣。时余年方九岁。
先父每晚去鸦片馆,先母先姊皆先睡,由先兄候门。余见先兄一人独守,恒相伴不睡。先父必嘱先兄今夜读何书,归当考问。听楼下叩门声,先兄即促余速上床,一人下楼开门。某一时期,先父令先兄读《国朝先正事略》诸书,讲湘军平洪杨事。某夜,值曾国荃军队攻破金陵,李成典、萧孚泗等先人城有功。先父因言:“此处语中有隐讳。”既为先兄讲述,因日:“读书当知言外意。写一字,或有三字未写。写一句,或有三句未写。遇此等处,当运用自己聪明,始解读书。”余枕上窃听,喜而不寐。此后乃以枕上窃听为常。先兄常逾十一时始得上床。先父犹披灯夜读,必过十二时始睡。
先父或自知体弱多病,教督先兄极严。先兄犹及赴晚清最末一期科举,然不第。时镇上新有果育小学校,为清末乡间新教育开始。先父命先兄及余往读。
先兄入高等一年级,余入初等一年级。先父对余课程,似较放任,不加督促。
某夕,有两客来闲谈,余卧隔室,闻先父告两客:“此儿亦能粗通文字。”举余在学校中作文,及在家私效先兄作散篇论文,专据(《三国演义》写《关羽论》
《张飞论》等数十篇,私藏不予先兄知之,乃先父此夜亦提及,余惊愧不已。此后遇先父教导先兄时,亦许余旁听。谓若有知,不妨孱言。
先父体益衰,不再夜出赴鸦片馆,独一人在家据榻吸食。先母先姊灯下纺纱缝衣,先兄伴读一旁。先父每召余至鸦片榻前闲话,历一时两时不休。先母先姊先兄私笑余;“汝在兄弟中貌最丑,陪侍父亲,却能多话。聒聒竟何语?”
余恧然不能对。及后思之,亦不记当时先父对余何言。要之,先父似从不作正面教诲语,多作侧面启发语。何意愚昧,竟不能仰副先父当时之苦心灌输培植于万一!滋足愧也。
先父之病及卒
先姊以侨居上海之先四姑夫母之介绍,远嫁汉口番禺曾氏。婿往来经商沪汉间,来沪亲迎。先父母举家赴沪送嫁,翁婿晤叙经月,乃各归。先父自归后即病。医言乃肺病,痰喘日增。晨过十一时不能起床。先母必命余上楼唤醒,陪侍下楼午餐。先父饮食素清简,率常以鲫鱼汤、银鱼鸡蛋、面筋塞肉、熏鱼、瘦肉丸、虾仁等数味为止。先母精烹饪。先父在外得佳肴,归告先母,必能依所言调制,惬先父之意。及病,午膳只仅上述中一味,饭半碗。晚进稀粥一瓯。
先母尤擅制各色腌菜酱菜,精美独出。其后以教先后诸媳,皆不能及。先母知先兄及余皆嗜此,犹亲为之,留供余兄弟寒暑假归食。及先兄又卒,余奔走在外,先母亦垂垂老亦。余不尝此等珍味,迄今已四十余年。
先父病甚,遂移寝楼下,淹滞在床不能起,逾两月馀。夜间每面墙侧卧,口中常呓言:“为时尚早,可稍待。”初不知其意云何也。上海先四姑母率两子,及其它戚属,来住余家者日众。4月23日夜半,先父忽告家人:“我明日午前当行,今当有所嘱咐。”先召先母至枕边,次及先兄。又次及余,只一语,日:
“汝当好好读书。”先母挈两幼弟至前,先父日:“此两儿,当待其两兄教导。”
次及先父两族弟,一属五世同堂,一为放大风筝家某伯父之弟。此两人皆先父夙所照顾,欲其续理宗族事者。又次及来余家之亲戚,皆分别各有所语。及黎明,先父日:“镇上人系念我病者甚众。我可待晨十时始行。犹及与彼辈道别。当告就近一家,他家必相率而至。”朝旭方升,告一家,他家果络续至,皆镇上士绅。先父起身,靠高枕而坐,见来者,拱两手日:“来生见。”又有店佣,有家仆,亦有不相识者,闻声登门,先父亦皆拱手语此。及十时,先父日:“余行矣。”遂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