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白山
我们单位不大,却聚集了不少德高望重的学者。表示尊重,我们一些后学都尊称他们为"先生"。惟有对俞平伯不称他为先生,而称呼为"俞平老"。因为他是一些先生的先生。这些先生见到他的时候,总是快步迎上前去,恭敬地问候,那互相握手嘱咐的诚挚恳切,令人感动。
虽然他慈祥随和,衣履朴素(朴素得近于不修边幅),不显得特殊,但总觉得与他有一种不能逾越的距离。往前推算,当我们这些其实并不年轻的学子还未出世的时候,他已经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著名作家。此后又在《红楼梦》
研究上升堂入室,自成一家,我们不过刚迈进文学研究的门槛。滑稽的是,"文革"使我与他竞成了并排而坐的"同桌"。
我永不能忘记"文革"给我的第一次震惊。突然通知全体集会,毫无道理地把几个所的领导人点名揪出来斗争。我几乎不禁要喊问:"这是为什么?!"正惊愕于人的时候,自己也被突然点名"站起来"!接着便被戴上高帽,逐出会场,每个扔给一把扫帚,到大院去扫地。这一切突然得像作噩梦,想从梦魇中翻身挣扎呼喊声辩,回头一看,不少人络绎于后,也就哑然了。个个低头汗颜,似笑似哭,队尾是俞平老。他却依然如素,移动着微颤的碎步,仍从低压在鼻梁的眼镜框上仰目东张西望。从此这些人便与"革命群众"隔离,集中到了"三楼"。
所谓"三楼",是我们单位的特殊名称。在二层楼房顶上有一个方堡似的大房间,不知原来设计的意图,一直都是当仓库用,也只是堆放短腿缺肢的桌椅,废旧杂志报纸,没有正经用处,也没有正式的名称。因为要把我们这些人集中在里面,临时起名"三楼"。那时还没有创造发明出"牛棚"这个规范的名称。不过意思一样,谁若被揪上了"三楼",谁便不再是"人"了,成了异类。
这间库房墙厚窗高,尘封蛛网。腾空打扫以后(当然由我们自己动手),沿着四壁,又把那些残缺桌椅摆了一圈,每人被指定给一个座位,即一把椅子和一把椅子宽窄的桌面。面向墙壁,互相不得来往交谈。专有一个临时女工监视看管。她的桌椅像教室的讲台,从背后可以看到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那时虽然还没有"牛棚"这个称号,却有十足牲口圈的味道。每天一早按时来到这里,放下饭盒,拿起工具,就赶快去完成规定的劳动任务。每当午饭回楼上,个个都是风尘仆仆,汗渍满脸,疲惫不堪,完全像刚卸套的牲口。只是连牲口卸套后打滚撒欢的自由都没有。各自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早上带来的饭盒,默默地嚼咽。那成排面壁背影,真像埋头在长槽中无言的牛群马群。
指定座位,显然是有意把互无干系的分配在邻近,因此,我与俞平老成了同桌。
我们其他人的劳动,都是在"三楼"外,扫院子,拖走廊,刷洗厕所……
只让他一个留在楼上。并不是照顾他年迈,实在因为他不会劳动、。刚被揪出的那天,也曾让他跟其他人一样去扫院子。他拿着扫帚不知怎样使用,像追赶小鸡一样,拿着扫帚追赶那些飞飘的树叶纸片。不论监管人员怎样训斥,怎样示范,都不管用。因此,只让他单独留在楼上,擦抹那些桌椅。他做起来倒是非常认真。他微颤着碎步,拿着抹布,在那些桌椅间蹀躞不停。必待其他人都回楼来喝水休息的时候,他也才回到自己位置坐下。他擦抹桌椅并不挨着次序,都是这抹一下,那擦一把,像在画布上涂彩抹改。抹布也很少敲(t6u)洗。经他反复抹过的桌面,反而留下一道道污痕。他自己并未发现,别人自然也不在意。
他在跟其他人一起休息喝水的时候,总要打开他的小饭盒吃点什么,边吃边把掉在桌面上的食渣,用手指蘸着放进嘴里。每次加餐不过猫食那么一点,水杯比酒盅大不了多少。他吃得像小孩吃甜食那么珍惜而香甜。咳,做人的权利都被剥夺,这点生活享受,不应该珍惜?
惩罚性的劳动使人疲惫不堪。但不让去劳动,在楼上静候听命,更加难受。
这意味着,不是要拉出去示众,就是要有人来批斗。最难堪的是,每次示众批斗之前,都要命令戴上高帽,挂上黑牌,像出场前的演员,整冠楼绳,自己丑化自己。否则,会受到格外的惩处。这时,每人从别人身上都能看到自己,都躲避开视线,目不忍睹。
随着大串联,这种坐待候命的次数越来越多。一天,在铅一般沉重的静默中,忽然楼道里传来杂乱脚步声,接着拥进来一帮人。进门喝令:"牛鬼蛇神们都站起来!"又问,"谁是俞平伯?"他虽然跟随大家也站了起来,并没有听清他们呼嚎些什么。我悄悄碰碰他,向他示意,他才回转身答应着。
"《红楼梦》是不是你写的?"(确实如此提问)"你是怎样用《红楼梦》研究对抗毛主席?""低不低头认罪?"……七嘴八舌,一连串质问审问劈头盖面。他本来就耳背,听叭讲话,总是用手拢耳侧近倾听,说话有时呵呵口吃,这时更加支支吾吾。因此惹怒了这些人,有的人竞怒不可遏地要动手。我从旁如实地替他解释,他耳背没有听清。他们却认为是互相包庇,不但没有缓和这些人的怒气,反倒成了火上加油。不容分说,便七手八脚,把他推拉到屋处楼顶平台,按倒在地。我也被拉出去陪斗。
经过反复踢打折磨,最后非让他自己承认是"反动权威"不可。但他承认"反动",却不承认"权威"。他坚持说:"我不是权威,我不够。"他说得菲常诚恳,完全是出于虚心,却被看成顽固。一直把他折磨得匍匐在地,可他始终没有承认自己是权威,仍说自己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