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薇青
我知道中国著名的美学家、教育家朱光潜先生,是在高中时代读了他写的《谈美》和《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以后。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32年,我到北京读书,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选修了朱先生新开的《诗论》课。这时我才见到了朱先生本人,并受到他的教育。
朱先生身材不高,那时他就多少有点驼背,显得有些苍老。但衣着俭朴,冬天有时穿一件中式长袍,平时一般都是穿西服。他穿的西服,也很平常,并不是用什么上等衣料做的,熨得那么板板正正;但是干净、合体。他平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是平易近人。走起路来,步子总是坚强有力,从不东张西看;但也并非心情沉重或慌忙紧张。他给人一种朴实、严肃、沉着、安祥,既是学者,又是长者的感觉。
朱光潜先生字孟实,他在教学过程中就充分体现了一个"实"字。
他上课,除了因病,很少请假,更不迟到早退。他备课充分认真。对于教课内容,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不节外生枝,哗众取宠。他虽然是安徽人,但北方话讲得很好,讲课总是要言不烦,踏踏实实。他不仅对美学、对欧洲文学有深厚的基础,对于中国古典文学也有很深的造诣,课堂上旁征博引,使学生应接不暇。他虽然印发讲义,但讲义发到学生手里,并不完全及时。因此,上课时主要还是根据他的讲述,大家笔记。上完一堂课,大家虽然感觉累,却觉得讲得内容充实,受益不少。
由于选修((诗论》课的学生多,教务处给安排了一个由两个普通教室打通了的大教室,向外有六个窗子。朱先生每次上课,总是首先把靠近讲台的窗子关掉。这是因为他的声音不太大,当时还没有扩音器,他担心讲课的声音会从靠讲台的窗子里跑掉,传不到教室后面去,影响坐在远处的同学听课。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也可以说明他上课认真负责、实事求是的精神。
还有一次,朱先生在讲课时举例讲到通俗小说中的"开瓢"一个词,他怀疑它是"开跑"的音转,意思和"跑"一样。课后我给朱先生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认为"开瓢"似乎和武侠小说中的"摘瓢"有关:"摘瓢"是武侠小说中讲的"黑话",即取人脑袋或砍头;"开瓢"可能是劈破或砸烂脑袋。二者是近义词,建议朱先生考虑。我的信是送到教员休息室,请工友转交的。想不到隔了几天,朱先生竟然给我写了回信,信是中式印有红色框框毛边纸八行信纸,用毛笔书写的。大意是,他同意我的意见;把"开瓢"与"摘瓢"联系解释,比释作"跑"为好。对于一个普通学生的意见,他还认真考虑,并写了回信表态同意,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这也说明朱先生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治学态度。至于那封回信,墨色浓重,写的确是笔酣墨畅,力透纸背。从笔姿上看,朱先生虽不以书法出名,但肯定是下过功夫摹写过魏碑的。
朱先生这页亲笔信,我一直保存着。50年代我工作所在的学校酝酿筹建现代文学研究室,我把它交给了当时现代文学教研组的一位青年教师,不知现在是否还有。
朱先生不幸于今年三月间逝世了,噩耗传来,引起我许多回忆。我觉得我受到的震动超过哀悼,怀念胜过悲戚。先生不仅以身作则给我们作出教书、作人的光辉榜样,而且给我们留下几百万字的著作和译文。他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这里我愿以自己的亲身的感受,把这样一位教学认真、治学严谨的学者和师长,介绍给青年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