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白尘
大概从六岁起,我便进私塾"开蒙"认"字方"了。那时我三哥正从花门楼的万二先生读,我是附从。万二先生佚其名,给我的印象,如今只剩下他那口残缺不全的大黄牙了。失敬得很,后来读《幼学琼林》时,其中好像有一句叫"笑人齿缺,谓之狗窦洞开"。在我以后多年中,我一想起这位老师,不知怎么总同时想到"狗窦洞开"这四个字,真是有失尊师之道。
老实说,我对这位开蒙老师实在无法尊重,他的主要精力全放在像我三哥这般年龄的大学生身上:他们不是读《书经》,便是读《诗经》,什么"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念得震天价响。而对我辈小学生认认"父"、"母"、"日"、"月"之类"字方",自然不屑一顾。有时便ⅡL我三哥代教。他当时十四岁,大概已懂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哪里顾得管我?第二年,万二先生搬了家,私塾迁到东门里北侧斗姥宫前城脚下两间瓦房里,而我三哥辍学,习手艺去了。我这个小学生便没人管,于是每天一次借口解手,登上城楼远眺一阵;或者在通往斗姥官的九曲桥上徘徊往返,但不敢闯进斗姥宫去。我知道那是小小的一个孤岛,周围也不过大约二十亩左右的水池,但在我可当作瑶池仙境的呀!至于小便,则随时可以出书房来透口气。其实我们都是早在家里解过大便的了。大小学生无不如此,做塾师的也只好听之任之。横竖不管"大""小",都以竹牌为凭,这可叫做轮流休息法。至于老师呢,自然也是要解手的,他当然不要领竹牌子。这时候,则不管大小学生可都一律"解放",大跳大闹一阵子了。这可算是法外的休息。我真不明白这些私塾老师,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的学生当做老鼠似的看守着,而自居于镇压鼠辈的猫的地位?到头来没有什么学生不恨他。我不知道大的学生如何,在我辈六七岁学生中可用《百家姓》来咒骂这些可恶的教书先生了:
赵钱孙李一一先生没理;
周吴郑王一一先生没床;
冯陈、褚卫一一先生没被;
蒋沈韩杨一一先生没娘!……
我父亲"迷妈"了二年,才发现我学无长进之处,或者是发现万二先生并非高明,而为我另择一位严师了。
我的第二位老师被尊称为顾老先生而不名。其实我也从未敢于请教过他的"大名"和"雅篆"。他当时已年过半百,鼻架一副铜边眼镜,有两撇花白胡须。
伴随这胡须的,是一块永远沾了水的土布手巾,以便随时捋抹它,似乎防它干燥而脆断一般。这些,在我当时看来,都有几分庄严之感。只可惜他的头发不免令人感到滑稽:辫子是剪去了,却还留有四五寸长的残余;前额呢,还是按前清遗制,剃光了。这在我们家乡,被称为"鸭P股",是种贬词,其意接近"封建遗孽"之类。它是比我的"马桶盖"更为落后一点:因为我是防患于未然,而他可是未忘旧朝。更何况我此时已全头剃光,成了百分之百的"革命党"呢!
但我对他还是敬畏的。第一,他是淮安人,淮安的读书人比我们淮阴多。第二,他不是像万二先生般教"散馆",而是淮阴城里大户人家全公馆礼聘来的西席,专教全家大少爷全珍宝的。而我和另外两位小学生则是全大少爷的伴读。而伴读之中还有二等:我家对门鼎吉祥绸布庄的总管事朱三太爷的螟蛉子朱斌卿才是正式伴读,鼎吉祥的鼎盛时期每年营业额达六七十万大洋,则其总管事的少爷以财产论是堪与全大少爷媲美的。至于我和另一姓查的学生,则又是朱大少爷的伴读,是二等的了。师以徒尊,我不能不加以敬畏。
学生少而老师严,我这才认真读书了。可是学生有主从之分,顾老先生的教授自以全大少爷为主。这时他已约有十四五岁,朱斌卿和他相似。我又小于他们六七岁,只有以小从大了。比如顾老先生教他俩学对联,什么"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青松……"我也得跟着背诵。因此我除了死读《三字经》和《大学》、《中庸》之外,也略懂对联的规律了。第二年,从两个字对到五个字,顾老先生说,我可以读《千家诗》了。但到年底,全公馆读书生活突然结束了。不然的话,从五言到七言,都能对仗工稳,诌几首五律、七律,如今也可以附庸风雅,不致于在骚人墨客雅集中每每避席逃会了!
但全公馆的西席顾老先生何以突然中止教读,至今也不明所以。但据我后来的推理,大概是那位纨樗子弟的全珍宝学兄无心读书,学了贾宝玉,与什么姐姐、妹妹结婚去了。因为这位少爷虽无贾宝玉的天资,却颇耽于女色。从每天必来书房几趟的一位俏丫环的眉眼上,也从少爷那斫丧过度的苍白脸色上,看得出消息来。再证这以朱斌卿少爷次年的结婚大典来说,大概是不差的了。
说到这位朱少爷,可和全家少爷完全不同,从来不对我摆少爷架子,虽然也大我六岁,却是我童年生活中唯一的朋友。他原来的出身也许是贫家子,所以生得聪明伶俐,能说会道。见我母亲、嫂子们,都是大妈长、嫂子短的,叫得亲热无比,丝毫没有嫌贫爱富之处。因此,我们全家上下也都喜欢他。他对我更特别亲热,只叫"四弟",而不直呼学名。他无兄弟,我无伴侣,于是成了忘年之交。每天下午放学归来,特别是新年放假期中,他几乎都拖我这小朋友,去玩耍。走累了,他抱我;下雨天,他背我。吃什么,他让我;看什么,他扛我在肩。真是形影不离,如胶似膝。可是全家书房一散伙,我另从良师,便少来往了。或者说,他也"君子好逑"了。再过一年,果然说他要娶亲了。那时代十六岁结婚是正常的。
但他在结婚之前,居然不忘旧友,对他父母提出要求:请我去为他"压床"。
所谓压床者,是淮阴的旧俗:在婚期前夕,请一位童男子和新郎同床而眠,以预兆早生男孩之意。还有附带条件:这童男子必须父亲健在,兄弟姊妹俱全。
而我是百分之百的合格人选。我的双亲自然应允,我也欣然同意。这一晚,被称为"暖房",我自然是位小小贵宾了。当夜新房中灯烛辉煌,自不必说,而崭新的牙床、崭新的缎被、崭新的褥垫和绣枕,都让我提前享受,也很得意。只是床上撒满了枣子、染成红绿色的花生和桂圆、瓜子之类,颇为讨厌。可我这位学兄告我:枣者,早也;花生者,生也;桂圆者,贵也;瓜子,自然是子也。
是取"早生贵子"而且"瓜瓞绵绵"之意。于是我们就大吃其"早生贵子",以至昏昏入睡!"压床"之俗并不灵验,而朱三太爷却去世了。我这位学兄于是大肆挥霍,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而且还吸上了鸦片烟。几年之后,家产荡尽,潦倒而逝了!一一这是后话。因此,我童年中唯一的大朋友也没有了!
话说回来,再谈我的第三位老师。他姓汪,佚其名,字维洲。据我父亲说,他是当时私塾先生中饱学之士了。何以为证呢?淮阴的最高学府,应数第六师范。而六师的学生还请他补习国文,便是铁证。但我父亲未免太"迷妈"了;
他如此饱学,岂能屈尊教我这"略识之无"的小学生?开学之后,果然见有三五位十七八岁的大学生,每天早晨来向他求教一二小时而去。然后才来管我及另一个姓任的小学生的功课。他的管教,先是背一背前一天教的书,然后才点教一段新书,并不讲解,命令第二天再背新书。新书日增、旧书照背,如此二年,所背诵之书积高二尺有余了。他所不同于顾老先生者,即在"四书"之外,要我们读点"实学"一一即如《幼学琼林》、((秋水轩尺牍》之类而已。
大约中午十一时,汪先生便赋归去了。至于我们这两位小鬼何时回家午饭,他倒概不追究。至于下午呢?他老先生却到茶楼品茗、听书去也!我俩是否在塾读书,他却深信我们的自觉性的。
汪先生当时年未半百,五官端正,虎背熊腰,确有正人君子之风。,我辈小子自然惟命是从,遵守师训,虽是下午,也是照常到塾读书不误。可是日久玩生,大约半个月之后,才明白汪先生下午绝不再来的了,我等小鬼二人,也就生出鬼主意来了。
说也难怪,这私塾所在地的环境实在不佳。淮阴城内东大街之南,有一条与之平行的游府街,经过商会再往西,有个小广场。每到下午,广场上有徐海一带的江湖艺人说唱鼓书,敲锣打鼓,吸引听众百数十人,颇为热闹。在这书场西侧,有座大院,似乎是户大户人家。在这大院里有个小小的独院,单开门,院内有两间书房,这便是我们汪老先生杏坛所在。里间是汪先生和大学生的起座处,外间便是我俩读书的书桌。每到下午,我们两个小学生读几遍新书,背熟了,无事可做,便研究起这个环境来。这一来不打紧,却发现两张书桌对面的墙壁上方,悬吊着神翕,其上没有香炉、烛台和牌位这类。这是什么人家的祖宗牌位么?何以放在我们书房里?于是两个小鬼以"探险家"的精神,挪近书桌,加上坐凳,爬了上去,探个究竟。谁知不探犹可,这一探,虽未魂飞天外,也都全身颤抖起来。原来那牌位上并非谁家祖宗,而是供的"大仙太爷"!
我不知现在我的家乡是否还有什么"大仙太爷"的"神话";在我幼年,耳朵里是充满关于他的传说的。所谓"大仙"者,是狐仙的尊称,径称为狐,是要受惩罚的。正如皇帝的名字应该忌讳一样。所谓狐仙,究竟是因为先有《聊斋志异》而后才有传说的呢?抑或是蒲松龄老先生也听到传说才笔之于书的呢?
这是文学史考据家的事,我自然不管。但有一点,我们家乡的狐仙,可与蒲先生笔下的有异:他写的狐狸精很多是幻身为美女的,我虽幼小,也颇懂得美女之可爱,恨不能亲身一见。至于我们这儿的"大仙太爷",却听说都是白胡子老翁。他每每率领全家族寄居在你府上一一虽然凡人的眼睛一般是看不见,却又听得见,感得到。比如,你对他老人家稍有不敬,他可以施行法术,捣毁你家一切财物,以至锅碗瓢盆都会满天飞舞,仿佛有隐身人在搞"打砸抢"一般,而且还有斥骂之声,也如"造反派"的声势汹汹。一一自然,这都是我祖母辈以至一切善男信女们所传云云,我还是无缘得见。尽管如此,我也是有点相信的,否则何致于全身颤抖呢?这也足可证明,我当时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我俩连滚带爬下了书桌,惊魂未定,却又追悔起来。按当地习俗,对于大仙太爷每逢初一、十五日,是要敬之以熟鸡蛋二枚的,当时心慌意乱,可没看清是否有蛋或蛋壳。再次探险么,确实不敢,只好存疑了。而最现实的问题:
我们这两个小鬼难道要等到白胡子老翁式的"大仙太爷"出来显灵呢,还是敬鬼神而远之呢?这时,大门外广场上说唱鼓书的锣鼓已响,我们自然包起书包,被吸引到广场的边缘上去了。但两天以后,对这"方言文字"不感兴趣了,而且我们似乎还有了觉悟:我们的汪老先生每到下午不来书房,是否也是害怕"大仙"呢?再加深究,他之租赁这两间书房,是否正因为它闹"大仙太爷"而不付或少付租金呢?那他更是其心可诛了!我们两个小鬼便订下"攻守同盟",即从今以后,每天下午坚决不来读书,以示抗议。如果谁来了,或者向汪先生告密,那就该"天诛地灭"!
从此以后,我俩下午各自东西,来个"逃之天天"一长期逃学了。这一秘密直到近两年以后才被我父亲发觉,冤哉枉也c挨了他一顿P股!我父亲也真是太"迷妈"了!但在这近两年中,我的寂寞生活固然寂寞,可回忆起来,也颇有足述者哩11984年4目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