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马寅初先生
徐铸成
我国古籍上有不少寓言、故事;发人深省,《老马识途》,即是杰出的一则。
一匹老牲口,有什么学识才能可言呢?但是,只要虚心下问,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就是老马,也能凭它的经验,帮助人们摆脱困境,作出贡献。如果固执已见,目空一切,那末,即使是千里马,也是不能发挥所长,只能遭到投置闲散的待遇。
马寅初先生是我国老一辈的经济学家,历任不少大学的教授,并曾在南京政府任立法委员。那时,他对政治还有书生之见,囿于现象,所以,鲁迅在《两地书》,中,曾认为"角子、铜元;铜元、角子"的学者,耻与同席。但在抗战开始后,他风骨磷磷,坚决向四大家族斗争,被囚禁死狱达数年之久,到胜利后才获释。他是息烽集中营九死一生的孑遗之一。
1949年我与他同船自香港北上,才得以识荆。记得那年他是六十三岁,而身体健壮,红光满面,性格十分爽朗。即使在船上,他也坚持每天一次冷水浴(清晨)一次热水浴(睡前)。他说,这已成了习惯,从未间断过。我问:"在息烽监禁时,也有这个条件么?"他说:"他们不给热水,冷水总是有的。我就晚上也改用冷水洗澡。冬天,我有时还用雪周身擦洗,洗后转觉遍体温暖,通身舒泰。"他还说:"我年轻时身体并不强健,数十年坚持冷水浴,从未生过病,伤风咳嗽也没有过。
马老是浙江嵊县人。他在船上闲谈时,曾说:"我们嵊县多荒山,是有名的穷县,劳动人民无以为生,女的多唱戏,男的铤而走险,上山当强盗。越剧名演员如姚水娟、筱丹桂等,对人都说原籍绍兴,实际全是嵊县人。我早年赴京赶考,后来在大学任教,每次过沪,住在小客栈里,填写旅客表时,也总写绍兴人。因为曾吃过若头,写上籍贯嵊县,查房间巡捕必反复盘问,好象总有盗匪的嫌疑。"解放之初,他很受尊重,先后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华东军政委员会副主席等职,成为无党派民主人士的头面人物。大约在1953年左右,他以全国人民代表的资格,到浙江各地视察,看到农村儿童极多,人口增长率很高,因此,大声疾呼节制生育,并和几个中医研究如何有效避孕的办法,结果遭到了批判,说人多热气高,不要只看到六亿张口,还要看到有六亿双手,只要有社会主义制度,人口再增加几倍,也能够解决生活问题。六十年代起,更被拔高作为新人口论的典型人物,马尔萨斯的信徒,成为重点批判的"反动学术权威",一巴掌把他从北京大学校长的座位上打翻在地(当然,还要"踏上一双脚"),从此以后,他就消声匿迹了。听说怂恿并操纵这个批判的,也是"那个理论权威"。
在文化大革命中,一面大力推行计划生育,一面仍不放松对"新人口论"的批判。不学如我,也像一般小民一样,两者的究竟区别在哪里?实在莫名其妙。
我们同船的四老中,包达老,柳亚老在五十年代已先后谢世,陈淑老也已作了古人!马老是迄今唯一健在的。能够年过九十,经历烈日、风霜而不凋,这肯定是早年注意锻炼的成果。活着就是胜利。能及身看到四人帮的垮台,自己的冤枉得到彻底的平反,是多么幸福啊!但国家却蒙受了不可弥补的损失,正如报纸标题所指出的"误批一人,错增三亿。"今天如果国家少掉三亿人口事情就好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