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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明枢先生

  吴伯萧

  像浴着晚秋的阳光,怀念范明枢先生,我心里浮起的是无限的温暖情味。

  七十六岁了,人们称他为"七六抗战老人"。人,的确也该相当老了吧,记得二十前还是"五四"时代在曲阜师范当校长的时候,他的头发就已经斑白了,也蓄了短短的髭须。在作为一个学生的我底记忆里,他走路是微微耸着左肩,脚起脚落,身子也跟着轻轻摆动的。干净而稍稍陈旧的缎马褂,袖子很长很长。

  走路极缓慢,低着的头总仿佛时时在沉思。

  那时候,学校的校长不带课,星期一虽有"朝会"(还不叫"纪念周"),他也很少给我们讲话。只有当什么"名人"(曲阜是圣贤桑梓之地,年年总有人去浏览古迹)到学校参观的时候,他才出来介绍给大家讲演。每次讲的人讲完了,他上台作结论,记得无论讲演的人是康有为、梁启超……他的结论总是那样几句:

  "……你们要好好地记住,不要只当一句话听!……"他每天晚上查自习,总到得很晚很晚;在大家正以为"快下自习了,校长怕不来了吧?"刚要出去小便的时候,却往往在门口碰见的就是他,他很少说你,而喜欢跟到你的位子上看看你,这一看,会教人感到说不出的惭愧。一一他查自习,惯例走了又像忘记了什么再突然回来。所以同学们要等他二次打了回头才敢说话吵闹。若是他一出门就真的走了,那么自习室就会一直紧张到摇睡铃。

  在学校他老像很悠闲,有点老子无为而治的风度。经常忙的是领导同学们种菜,莳花,栽树。他亲自掘土,亲自浇水。造成了风气,学校里便处处是花畦,菜囿,成行的树木了。学校东北角二亩大的污水池,是他计划着在旁边掘了井,种了藕,养起鱼来的。水边的芦苇,四周的垂柳,再加上砖石筑就的两列矮墙,造成了清幽的园圃风光;同学们每天傍晚在那里游散谈心,常常忽略了铃声的催促,忘记了学习的疲惫,直到池边磨电机的马达响了,树丛里的灯光和天上的明月展开着优美的夜景。

  先生态度是和蔼的,学生群里也从没见他发过脾气,摆过架子。

  "杨先生教的不好是啵?我已经把他辞退了。我说:'听说先生另有高就,那么下学期就请便吧,这地方实在太偏僻!'他还挽着袖子要同我打架呢。你看这样辞退他合适么?"学期终了,他会随便抓住一个同学就这样谈起来。

  可是他也有他的固执。--固执处令人想到方孝孺,只要主意拿定了,就一定要坚持到底。

  ;他主张学孟子"养吾浩然之气",主张做"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事事胸有成竹,却很少形于颜色,透露锋芒。不沽名,不钓誉,心安就好,人言无足轻重。……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日子到了张宗昌当督办,山东人底头上就没有太阳了。那时先生不愿意在那位状元厅长(王寿彭)底下教学生读经,投壶,于是就辞了师范学校职务,回家去种田。他是常常喜欢说:"吾不如老农"那样的话的。一位继任校长,听说只焚烧先生任内图书馆藏的禁书,就烧开了澡堂里两锅洗澡水。也算"漪欤盛哉"吧。这继任校长不是别人,就是到1938年后马良汉奸政府底下当教育厅长的郝某。

  1931年,先生在济南乡村师范当图书馆管理员。那是一月只四十块钱的差事,势利一点看,以他底身份是不值一千的;然而他干了,并且干得很有兴致。

  在那年双十节学校举行的庆祝大会上,他登台讲话,摘了帽子的头,那时几乎完全秃了,他却精神矍铄地提高了嗓音说:

  "……民国这个招牌已挂了二十年了,我们没看到什么民主,却一下失去了这样七百万方里的大好河山。……我不老,你们更年轻,我们应当大家努力!"那时正是"九·一八"后,一席话曾给了当时的学生很大兴奋,很多激励,有的人都感动得哭了。从那以后,人家就称他"老青年"。他老,那时已六十八岁了;他年轻,心像二十多岁的人那样活泼有生气。他常常从那些寒苦的学生身上,偷偷地学习些新的东西;学生喜欢看的书,他也跟着喜欢看。起初还疑惑着:"这些书有什么好处呢?"而他硬生生地钻研下去,慢慢地像豁然贯通了似的,在那些社会科学书里他发现了从来没听说过的真理,觉得津津有味了。

  学生开给他书目,他就照着购买,因此那学校所藏的图书成了进步青年们稀有的财富。四年后,我有机会到那个学校教学,还以一部分那些书籍(大部分被查抄了)继续了那学校的传统教育(那传统是优良的,凡受过济南乡师教育的学生,在抗战的洪流里大部分都成了巍然的柱石)。但,也是那些书籍,触着了反动势力的痛处,照到了"韩青天"政府底黑影,于是先生被捕了。

  听说是三月梢头,一个春天的夜里,下弦月照着白鹤庄的校合,照着校外的小河,和河边的新柳。乡村的月亮是很幽美的。忽然村里掀起了狗咬,咬得很厉害。接着是硼硼的敲门声,咯咯哕哕的说话声。先生的老朋友鞠思敏,那时的乡师校长,被叫了起来,全校的人也大半都被惊醒了;但被莫名的恐怖笼罩着,除了几句简单的对话,是怕人的寂静:

  "图书馆住的是谁?""是一位快七十岁的老先生。"就县他,老先牛才更厉害。"春天夜里还是很凉的,先生没穿好衣服就被绑了。连几个学生一起,集合在河边的操场上,他们当夜被运进了城里,押进了监狱。

  "你不知道那些是赤化的书么?""不知道什么赤化,我看那些书说得很有道理,就愈看愈想看了。"一一审判的时候,有过这样的对话。

  在狱里有人去看他,他说很舒服,坐它十年八年不要紧。反正。"人生七十古来稀",也是该死的时候了。

  一一他劝学生们应该学史可法,而自比左光斗。那故事他是常常讲给人听的。说明朝万历年间,进士左光斗,因为排斥宦官,被魏忠贤借故下狱。他的学生史可法扮作拾粪人去看他,扶着铁栏杆只是啼哭。左光斗因为酷刑熬煎,面额焦烂得已不能辨认了;屈膝倚墙坐在地上,左膝以下皮肉都已脱落,眼睛也血肉模糊睁不开来,等他听见呜咽声音,用手指拨开眼眦,认清是史可法的时候,就很生气地摸起地上刑械来打史可法,严责他:"你看国家到了什么时候,你不知自励,为国尽忠,在这里哭些什么?哭死算得了什么英雄!不要管我,我也不稀罕你的探望,你能赤心保国,我就死可瞑目了……。"就这一番话,才造成了史可法后来抵抗清兵,督师扬州的壮烈史迹。

  结束那故事,先生往往说:"那时还只左光斗下狱呵,可是现在连史可法也被捕了。"先生底学生是很多的,在山东也有些说话"有力"的人;大家联名保他出来,那已是他受了半年铁窗生活的时候了。出狱那天,他对接他的人说:"保我干什么呢?狱里生活我还没过够,这是大学,应该让我多学学,也好知道我到底犯了些什么罪过!……"是的,他认为坐狱并不是耻辱,是光荣。他曾训诫他的儿子说:"看你多没出息,你连被捕一次也没有,你今辈子会有什么成就呢!"一一那是他剩下的唯一的一个儿子。三个大儿都是二十岁左右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死了的。一个学军事,一个学艺术,一个从事教育。都是他心爱的,然而都早死了。先生晚年,家境零落得很,三房寡妇儿媳,一个孙子,一个孙女而外,再说是那唯一的儿子了。孙子很聪明,很有志向。七岁的时候,看见人家开运动会跑长距离,他自己也瞒着祖父绕了操场跑圈了。往往累得满头大汗,见了人还偷偷的告诉:

  "不要给爷爷说。"l936年春天,我和济南乡村师范的学生去爬泰山,曾在一个料峭的清晨去访问就住在泰山脚下的先生底家。没想到七点去叩门还是迟了。他的那个小孙女伶俐地答着我的问话:"爷爷六点钟就上山了。要找他就上山吧。"听了很令人惆怅,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感触。其实那时先生过的还不是什么隐逸生活,倒是一天跑到晚,很忙碌的。那时他正替冯焕章先生在山上办了十多处小学,他是每天都要山上山下巡视一趟的。

  泰山归来的次日,先生底信就来了。是一纸明信片,上边谆谆地写着:

  年来山居僻处,日与松石为伍,都市风物,已成故实;若有青年朋友,相与话中外消息,岂非一大快事?不意与贤契竞道中相左,噫,何缘之耶!……

  吾近于忙亡里讨生活。颇感乐趣。人世魑魅,已不复置意。……

  济南乡师吾旧游地也。,荷塘稻田,菜圃茅屋,至今犹栩栩脑际。海棠院东南树下,为吾被捕处,贤契应亲往抚慰。问海棠树别来无恙不?办公室前之芍药牡丹,及杂花数种,皆吾自汝母校所亲手移植,今亦曾着花未?花畦甬路,亦吾手砌,贤契务善为修葺,勿使荒芜。……

  那时我们已经八年不见了。读着那信,我有些鼻酸。不知是难过,还是欢喜。盖世事沦桑,正有无限的感慨啊!

  1937年,芦沟桥事变的那年,也是春天,我因事路过泰安,又上山拜望先生一次。那时冯焕章已到南京去了,山上留下小学,烈士祠,苗圃果园数处,就都由先生经理主持。访谒先生是上崖下坡赶了几处小学才碰到的。远远地望见就招手,多少年没见,仿佛还认识。"××么?"叫着我当学生时的名字,只两个字就把我的眼泪唤出来了。不是悲哀,是喜悦。看着他精神的焕发,步履的稳健,声音的謦款爽利,谈笑的宏亮开扩,握手的时候,我说:"老师愈老愈年轻了,比十五年前还健康!"谁能相信那时是七十三岁高龄的老人呢?作这耄耄的表证的只有那后脑勺上雪也似的白发,胡须短脞脞的,剪得修齐修齐。一袭灰布便装罩着像一个四十岁中年人的身子。

  那时我正在海边一个学校里同另一群青年人作伴,平日也只怕有暮气,只怕意识精神落在了青年人底后边;及至见到了先生,才晓得自己还是个孩子,怕什么呢?听了他老人家临别时嘱咐的话:"人生是有味道的,要好好的干啊!……十五里下山的坎坷路,我完全是跳着走的。

  抗战第四年开头了。我又已经四年不见先生了。抗战期中先生是一直留在家乡的。在敌人踏入了山东、陷落了泰安时候,我曾担心着先生底安全,挂虑着先生底健康;等看到远从故乡来的电讯,详细地描写着"七六抗战老人"当选为山东临时参议会议长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底担心和挂虑是多余的!听说在游击部队里他穿着土布军装完全像一名老兵。部队出发作战,他也一定要跟着。

  "接火了,老先生还是回去吧。""不,让我来观战。"枪声密了。机关枪格格格叫着,战斗激烈起来的时候,别人劝他:

  "老先生请回吧,战斗很快就要结束了。""不,让我看着胜利的到来!"就这样一种镇静的态度,一种从容自若的谈吐,像小孩子跟前的慈母一样,给了战士们以莫大的感染与鼓励。往往有他在跟前,便可以更快的解决战斗,更快的获得胜利一一须知在生死场上,是七十六岁的白发老人啊!

  战地里联络,鼓动,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百姓。他冲着敌人底封锁线走来走去,唤起了群众,团结了军队,人人喊他"老救星"。有时平稳的地方他和年轻人走在一起,人们怕他累着要替他雇一辆车子,他会很生气地说:

  "你们想干什么?想把我挤出青年人的队伍么?"别人正有些歉意的当儿,半天他又追加一句:

  "这简直对我是一种侮辱!"他爱青年,不是把青年只看做学生,而几乎是把青年看作先生。抗战初期,每次和年轻人一起开会,他都看成是一种学习,袖珍记事册里记着的就常是年轻人的意见。人们见他听人发言,那样细心,仿佛一个字都不合得漏掉似的。

  有时一句话没听清楚,他往往在散会的时候,紧赶上那发言的人,谦逊地问道:

  "你刚才说的什么?能不能再讲一遍我听听?……"为这一切,我深深地怀念着这"老当益壮"的人民底议长,范明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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