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君訇
1923年,我在上海艺术师范学校读书。主持校务的丰子恺、刘质平两先生都是弘一法师的入室弟子,他俩终生尊敬弘一上人。我初习书法,临摹北碑,最爱《龙门二十品》。子恺师曾对我说:"清末民初,中国出了几位大书法家。"他评论沈寐叟、李瑞清、曾农髯、于右任诸家之后接着说:"最超脱,以无态而备万态的要算李息翁。"丰先生自己的收藏品中,有好多帧墨宝是弘公亲笔,我曾到他寝室里多次观摩,可惜欣赏水平不高,修养不足,对弘公的书法,仅仅知道是好,好在何处,为什么好,并不了然。在我的心目中,弘公这位太老师一定是超凡人圣、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清高拔俗,艰苦卓绝,但末必可亲。
毕业后,我进了开明书店,编辑美术音乐书籍,并画书衣,这时夏丐尊先生已到上海,主持编辑工作。为了纪念弘公出家十周年,他将弘公赠他的一些临古法书,汇集成《李息翁临古法书》出版。
一天早晨,我刚刚进店,见夏老已经坐在我的对面。这位长者质朴持重,讷于言而敏于行,是我们年轻人当然的师表。
"君甸!弘一大师法书的集子天把就要付印,我写了一篇后记,可惜字很蹩脚,你代我抄一下制版好吗?""当然可以,不过,我的字也太嫩了……"我有点犹豫。
"先写出来试试看嘛,如果写出来你自己真不满意,我就丑媳妇见公婆!一言为定。"他是个忙人,没有闲工夫摆龙门阵,说完便匆匆而去。
这天下午和晚上,我把后记抄了两遍,第二天见了夏老,请他过目。
"你很用功啊…他一下看完,摘下眼镜连声称赞。
"夏老先生,我想了一夜,觉得我抄的东西不能用。""为什么?""你们是几十年的交情。您是他的知已,畏友,诤友。出一本书也不容易。
您您的字厚重而有书卷气,比我写的老练,内涵的美要高一层,不如存真为宜。
我是斗胆直言,表示对二老的敬重。我抄了两遍,是表示不是偷懒推辞。""好,爽快!我自己抄。你这两份抄件我们各自保存一份,作为纪念吧。"我的字没有发表,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否则,我会长期为狗尾续貂而惭愧。书印出之前,我拜读全稿,开始意识到这部东西的份量。大师写《张迁碑》,雅拙韶秀,气宇雍容;写《石鼓文》,停匀舒展,缓带轻裘于百万军中,有儒将风流;写《天发神谶碑》,变险为平,内涵蕴藉;写《爨宝子碑》,密极似疏,举重若轻,方笔之美,运峰如刀。1963年,广洽法师集资辑印大师墨宝。
我作书衣时移用印花布纹样,布函,素净幽雅,墨宝的下册便选用《临古法书》。
这也是一段艺苑因缘。
"一·二八"淞沪抗战结束之后,开明书店编辑所同人迁兆丰路继续工作,意气奋发,章锡琛先生自己也带头这样做。一天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上楼来,我埋头看稿,没有理会,只听章先生迎上前去:"弘公大师!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到的?"我抬头一看,一位和尚站在办公室门口,门正好成了框子,把他嵌在中间。
他高约一米七,穿着宽松的海青,面形清癯,神情持重,虽然在微笑,却有一种自然的威仪,把身材也衬托得很高。目光滢澈,那是净化后的秋水澄潭一眼到底,毫无矫饰。上唇下巴有些髭须,异常地率直可亲。五十出头,并不算老。
我见到他以后的虔敬,不亚于见到祖父一样,一阵清凉之气从我脊梁上向全身扩散开来,人世间一切俗质伪饰,在一刹那间都卸净了。
"居士好!"他的嗓音低而沉厚。
等到大师入座,我亲自奉上清茶。他招呼我坐下。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位长者,松柏精神,鸾鹤风度,真人本色,怎能看出这便是腰缠万贯的贵公子,落拓风流的艺术家呢?我知道自己是晚辈,不敢多言,垂手恭听。
"丐尊居士好么?他家里怎么样?"他两眼睁得圆圆的,表露出对朋友的关切之情。
"很好!"章先生说。
"阿弥陀沸!我一直放心不下,才来看他的,好久没有收到他的信了。"他双手合十,欣慰地点点头。
"他停一会儿就来。我叫人去请他。""不用,不用,小僧先来问一下,问清楚了,当然是自己走着去。""不!让我叫辆车送您老人家。"他淡然一笑,大口喝着茶。
屋里沉静了一会儿。许多问题,关于人生,艺术,教育,宗教……一齐集中到我喉头,我原想请教,却在他淡然一笑中得到了答复。何用文字?岂落言诠?无声的人格豁然坦现。一种荒漠饮甘泉的甜意,袭我心脾。
我正要倒水,他摇摇手,那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只好让他自己动手。
喝完,他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了。我和章先生送到门外,竟然都没有讲出一句话来。我想起郁达夫兄的佳句:"远公说法无多语,六祖传真只一灯",真是神来之笔!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夏丐尊请弘一大师吃饭,邀章锡琛、章锡珊、叶圣陶、丰子恺、周予同。…和我,到海门路夏寓作陪。大家都知道弘公过午不食,都到得很及时。这几个人中,现在只剩下我和叶圣陶二人,叶老已九十开外,我亦已到了八十,其余诸位全部作古了。
餐桌上几样素菜,干净爽口。我悄悄注意,弘公只吃两样:白菜、萝卜,对别的菜不伸筷子。大家都理解他,并不相强。
席间谈到对联,弘公说:"南普陀天王殿前当中两根石柱上,有陈石遗老先生写的一副对联:'分派洛迦开法宇,隔江太武拱山门',文有气魄,字也老健可观,不可多得,但大醒法师以为后三字不若易为'涌浮图'更有画意,可见联语难作。我写的华岩集联,只末一字讲平仄,不在声律上讲究,没有闲空推敲啊!"夏丐尊先生回忆了西湖之夜,白马湖晚睛山房之夜等许多往事。弘公垂下眼皮,沉浸于回忆之中,尽力平静。
餐毕,弘公退人夏寓的客房。大家都依依不舍,异常黯然。这种情绪也感染了我这样的俗人,弘公这样自苦,在他是求仁得仁,而我总以为他老人家应当吃得好一些,把身体搞好,多活几年,多留下一些艺术品。对他的出家,我非常惋惜。弘公是绝顶聪明的人,当然看出了大家的想法,他异常平淡地说:
"历经百劫,故人犹键,茫茫人世,不必荷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当作如是观。'善自珍重,阿弥陀佛!"弘公的言行,在我心灵刻上了永不磨灭的印象。
大师谢世后十年,十二月初六,叶圣陶、马一浮、广洽法师、子恺师、章锡琛和我,筹资建成了舍利塔,马一浮题了塔名,恺师写修塔记,主持工程者黄鸣祥。马一浮老人有礼塔诗:
扶律谈常尽一生,涅槃无相更无名。昔年亲见披衣地,此日空余绕塔行。
石上流泉皆法雨,岩前雨滴是希声。老夫共饱伊蒲馔,多愧人天献食情。
我也写了一律:
法雨漫山竹径寒,初成莲塔起高峦。今朝湖畔行嘉礼,昔日淞滨叩净安。
艺事中西皆圣手,诗才南北领骚坛。盛年阐律云游去,妙觉庄严上界宽。
礼塔之后,我去浙江美术学院看望潘天寿先生。他正在上课,我便坐在门房里等候。看门的老人满头银发,精神矍铄,床头摆满野花,当中安放着弘公在海滨拍的照片,背景是咆哮的巨浪,不知是在厦门还是青岛所拍。天风扬起海青的广袖和衣裾,慈眉善目,智慧深邃。背面二十年后才认识的忘年好友柯文辉题的《踏鹊枝》,字很稚弱,词却不似少年手笔:
画印诗书文烂漫,曲寄深情,剧苑天葩放,举世昂头惊坦荡,忽然芒履扶藜杖。
古寺寒窗银汉灿,梦里桑枝,莲瓣镜中锭。一代风流归逸淡,墨香犹把新苗灌。
老门房是弘公的老同事,十分健谈,说到潘天寿请假回家结婚的窘态,绘形绘声,自己一点也不笑。他最佩服弘公,尊称"李老夫子"。每天还烧一支伽南香。他说:"老夫子寒暑假回上海,都把铺盖放在我屋里,每次回来,都送我三块袁大头,一年十二块,能买三床被子呢!这照片是老夫子亲自送我的。后边的字是一个半大孩子来借宿时写上的,诸乐三先生说写得好,我不懂。放花是新派,烧香是老派,我经过学习,不信菩萨了,可是不给老夫子烧一根,一天就像少吃了一餐饭一样,烧惯了啊,世上难找那样好的老夫子,哪位工友没得过他老人家的帮助?我和闻玉(送弘公去出家的工人)去看他,他剃了光头,在院子里提水浇花,叫我们'居士',自称'小僧',要我们坐,亲自递茶水,留我们吃素饭,菜里没有油,那么苦。我和闻玉都哭了。他吃得有滋有味,简直是活菩萨。真神谁见过呢?"深悔当时没有将这张珍贵照片借到照相馆去复制几帧,广赠亲友。"文革"后多次打听,老人已杳如黄鹤,我连他的名字也忘记了。在他身上,我又看到了弘公人格的感召力。
人民对弘公的怀念之情,便是真正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