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峰
鲁迅先生就是在他死的头一天,也还是不相信他自己会很快就死的。病的沉重对他的威胁虽然很大,但他的精神并没有被病所征服;他总在计划着工作和战斗,而且只要能起床就工作;乐观的情绪和劳动的热情,是压倒了病给他的忧郁的。
在5月和6月间病得最严重的时候,像他自己后来在散文《死》中所说,他大概确实曾经预感到过死的。但他到7月初就有了转机;在健康也逐渐恢复到能够做一些工作的时候,就又觉得他离开死还是相当的远。我记得在7-8月间,关于死和他病在床上时的某些感想,还常常成为他谈话的资料,而且总以愉快的心情谈到的。在7月问的一个晚上,他又曾经感到胜利她、同时自嘲地说过这样的话:"总不至于即刻'翘辫子'了。……我在1927年住在景云里的时候,也生过一回像这回一样的大病,真的昏迷,几乎'翘辫子'了,但一愈就是十年。……那么,总还有十年罢。"("翘辫子"是上海话,死的意思。)说了以后,还大笑起来。
《死》的那篇散文中附有七条类似遗嘱的东西,现在是被大家看做真的遗嘱了,我也以为可以看做真的遗嘱。但实际上,谁都了解,鲁迅先生显然不是作为遗嘱来公布的,他只是写他的文章。我现在回想起他写好这篇文章,把原稿给我看,并因了我的意见而改动了两个地方的当时的他的神情来,就觉得他并不是当作遗嘱来公布的,虽然这也就是他的真实的态度,总之,他写的是已经过去了的病中的感想,而不是给将来准备的。
他在原稿上改动的两个地方,就是那当作遗嘱的七条中的第一条和第五条上面;第一条,现在我们读到的是:"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一一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这后面的"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一句,原来是没有的。第五条:"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一一这里面的"空头"两字原来也是没有的。当时他等我读完了全篇原稿以后,就谈到这七条,精神很好地微笑着说:"我倘要真写遗嘱,也就都在这里了。这些倒也都是真话,……说牙眼勿报的人,是不可相信的。"这谈到的是第七条,原文是:"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他也谈到了第六条,原文是:"别人应许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我当然也不会把他的文章当做真的遗嘱来看,但关于第一条,因为他平日谈到过别人的事情,知道这里还有他对于国民党反动政府的防御的意思,就觉得很有趣地笑着说:"如果当做真的遗嘱,这第一条很要紧,国民党有所企图的话,许先生也容易对付了,说是根据遗嘱就是。但是,这只是一面;假如革命的政权来办理丧事呢?那就不能根据遗嘱了。我看,这作为文章发表,是否可把其中'任何人'三个字怎么改动一下,使它更能够表示你的明确的态度。"他笑着说:
"那是说,也可以破例了,……看怎么改。"沉吟了一下,就从藤躺椅上站起来,一面说,"加一句老朋友可例外罢",一面拿笔在原稿上加了上面所说的一句。
接着,关于第五条,我也说出了我的感觉,认为容易给人误会,好像一切文学家和美术家,他都看不起似的。他也同意改一下,还和我商量如何改,不一会儿就由他自己想出"空头"两个字来了。这"空头"两个字,他觉得很满意,在原稿上添上了,躺回藤躺椅上去以后,还笑着说:"这添得好。只两个字,就将这些人刻画得活灵活现了。这就是住在上海的好处,看多了这类空头人物,才能想到这两个字。"总之,从当时他的这心情看起来,他显然相信离开死是还有相当远的时间的。
他的这种精神,也影响他的亲属和朋友;大家虽然都担心他的病,但可以说,没有一个人曾经想到过他会很快就死的。大家只希望他去疗养,觉得他不疗养,那是危险的,但可以说,都没有把危险和死连接起来想过。也许是这样想过的,但我们的感情无形地在阻止我们去明白地严重地这样想。由于他自己坚信不会很快死,也由于我们受了他这种精神的影响,还有当时环境所造成的种种原因,对于他的病的严重性,我们是非常地估计不足的,可以说我们都是很有些麻痹的。如何抢救这个伟大的生命,当时我们都不曾非常积极地想过办法;条件的困难自然是主要的原因,但在他的周围的人,我也自然在内,都多少有以上所说的麻痹,也是原因之一,现在想起来都是应该自责的。
因此,他的逝世,大家都觉得非常意外的。以我自己来说,在他死后几天,我都觉得他并没有死,一直到他出殡后,才在感觉上觉得他是真的死了。
10月17日下午,他曾出外看朋友,途中受了风;但晚上他还写《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到深夜热度又高起来,疲劳到不能支持,这篇文章也就没有写完。到l8日早晨4点钟前后就开始不停止的气喘,病即刻转为剧烈了。
l8日下午,我去看他时才知道他的病已转为剧烈;我上楼去,他直坐在藤躺椅上,只是气喘;见我去,曾想向我说话,我连忙摇手,因为他那时说话是十分困难的。我看他自己也很焦急。我在那里坐了有二十多分钟,见他只是气喘;偶尔看我一下,他那表现出肉体的疲乏和痛苦的眼睛,好像是说:"想不到,突然就这样严重了。"这时候,许广平先生和别的人,都只能依照鲁迅先生自己的意思,依赖一个长期给他看病的日本医生的诊治;只希望先把气喘止住,然后再想其他的办法。
到晚上八九点钟,我再去时,他已经静卧在床上;气喘已因为打了强心针和室内装了氧气机而减低了。日本医生在那里,没有离开;我请人转问医生,究竟怎样,他回答说,只要能够过得了这个晚上,就可以有转机。那天晚上,我我也曾经和别盼同志研究过,想请宋庆龄先生聘请更好的医生来诊治;但我们又都相信这个晚上是能够过得了的,到第二天再去和宋先生商量。当晚11点前我再去,请许广平先生再问医生,回答是同样,要看今天晚上。在l2点前我离开时,许广平先生送我到楼下,暗暗地流着眼泪对我轻声说:"我很怕……
"我仍以坚信的态度对许广平先生说:"度过这个晚上,明天再请别的医生试试看。"但许广平先生后来告诉我,当晚十一二点时鲁迅先生的两脚温度已经很低了,所以她当时有可怕的预感。我当时看见她忧愁很深,还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你在周先生面前要竭力表现得坚强;你是知道他的性情的,即使万一……他看见你强,也就安心一些了。"后来许广平先生告诉我,她是竭力做到表示坚强这一点的;她不曾'在他面前流过一滴眼泪。
19日早晨5点多时,我接到了周建人先生的电话,说情况很坏了。我知道,如果不是太严重,周建人先生是不会打电话给我的;因此,我也立刻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了宋庆龄先生。等我到鲁迅先生家里时,他已经断气三十多分钟了。
不久宋先生也就到了,当即商量成立了治丧委员会,由治丧委员会发出了讣文给各报记者。毛泽东同志的名字也是列在治丧委员会里面的,此外是宋庆龄、蔡元培、沈钧儒、茅盾等先生,还有其他几个人;但毛泽东同志的名字,当时除了一个报纸曾经披露过一次以外,其他报纸都不敢披露;后来,我看见别人记录鲁迅先生丧事的文章,也没有把毛泽东同志的名字列入,这是因为当时上海是在反动国民党政权统治之下的缘故。第二天,我党中央的吊唁的电报就到上海了;同时,我党中央曾经代表人民向南京国民党政府发去一个电报,要求国葬鲁迅先生,并要求明令撤销对于他的著作的禁令,这个电报也有一个副本发到上海来,但这两个电报当时也都不可能公开发表。国民党政府不但不曾照我党中央所主张的做,并且还派了特务分子监视鲁迅先生的丧事。对于鲁迅著作的禁令也始终未曾撤销过。我是遵奉我党的指派去参与丧事的处理的,但我只能藏在周建人先生的家里同沈钧儒先生以及许广平先生、周建人先生等商量问题,连出殡我都不可能参加。
但丧事进行还算是胜利的,因为鲁迅先生自己的世界性的地位与声誉,到底使国民党反动派不敢乱来;而公开出面主持的是宋庆龄先生、蔡元培先生(他们两人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领袖,鲁迅先生的战友)、沈钧儒先生(他是当时上海各界人民救国会的领袖)等,同时上海的进步人民的力量也究竟还是不小的。当时上海,国民党反动派和帝国主义的压迫是那么严重,特务分子到处散布着,而到万国殡仪馆去瞻仰遗容和出殡送到墓地的群众是那样的多,就是一个明证。
是的,当时我们一方面非常担心反动派和帝国主义来捣乱,所以并没有怎样号召广大群众来瞻仰遗容与参加送殡,以免反动派和帝国主义有所借口来进行破坏;但一方面却看见群众自动来瞻仰遗容和送殡的是如此的多,觉得这也正是爱国群众力量的一次检阅,因此那几天我们参加治丧工作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在进行一次斗争。一一大概就是这种胜利的心情支配了我们,我觉得在那几天中不但我忘记了悲哀,连许广平先生和周建人先生等也似乎忘记了悲哀。
就是由于这种心情,以及我在l8日的晚上都还相信他不会很快就死的那种心理,我在感觉和感情上就总觉得他并没有死。几天中我参与着治丧的事情,也仿佛只是在进行一件和鲁迅先生有关的、我很愿意做的工作一样。可是,当出殡以后,许广平先生等回来,告诉了我墓前大会胜利地开成了的事情以后,我觉得丧事是完全告结束了,这时我就开始感觉着真的悲哀了。
当晚我睡在床上,脑子里动不动就浮上他平日谈话时的那种笑容与笑声来;而这样地回忆了几次以后,又想起他的逝世的消息震动了'全国的进步青年和人民的事情来,也想起在上海瞻仰遗容与送殡的群众是这样多的事情来,觉得这总是实实在在的、不能不相信的事情,那么,他的死也是实实在在的,不能不相信的了;我对我自己说:"他将永远活在人民的心里,这是已经证明了的事情,这也就是我所能了解的他的死。"第二天我一个人去看了他的坟墓。第三天,我就因事被派到扬子江上游的某地去;当大约过了十天我事情完了回上海的时候,我是坐的民生公司轮船的所谓大菜间的舱位,在那喝茶和用餐的大菜间,桌子上有和报纸等放在一起的一本新出的画报,里面登有鲁迅先生的遗容和出殡时盛况的照片,一个国民党军官在看着。他突然抬起头来对着我一一我正坐在他对面喝茶一__好像非要我相信不可似的说:"鲁迅是一个危险分子。他不是共产党,你枪毙:我!"然后把那画报推向我这一面来让我看。听他的口音,这一个生了气的军官好像是湖北人。
我没有怎样去理他,他也并没有一定要人回答的意思;但我禁不住微笑起来了。
当然,眼前这个渺小的反动军官,是不足道的。不过,这时候,我自然就会想得远一些,觉得鲁迅先生不仅生前使敌人害怕,就是死后也还使敌人害怕的,所以我微笑了。
从他死后,一直到现在,动不动就浮上我的脑子来的,除出他平日谈话时的笑容与笑声外,还有他走路时的姿势和背影。在我认识他的这近十年间,我只知道他穿的是橡皮胶底的黑帆布鞋,不管热天寒天;他走路略带八字步,可是一步一步非常稳固,好像每一步都先做稳了中国拳术上所说的马步那样;同时他是目不旁视的,更是从不回头顾盼。的确,他走路的这种坚实的姿势,也是非常性格化的;在他生前,我不很注意,在他死后,譬如他下葬的第二天我去看了他的坟墓回来的路上,我就清楚地看见这个身材不高大的人在前面这样在走着;那天坐在轮船上也这么看见;从此,我只要想到他,就总看见在我前面有这么一个背影。这是,我相信,谁都会看见的,因为这个人总是在我们前面在走着,从封建社会的"叛臣逆子"到无产阶级的坚决战士;从不回头,而每一步又都好像先做稳了马步,准备随时和人殴斗似的在走着。
是的,凡是死后而仍活在人民心上的人,都是人民在前进的道路上抬头就能看见他的背影的人。
1952年五一劳动节夜写毕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