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初夏,我快要在上海中国公学毕业了。由于我已坚决地选择了研究历史的路,就把我的志愿写了一封信,去请求校长胡适之师帮助我。适之师得了我的信,复我一封短信说:"此间并无历史研究院,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又远在北京,大图书馆此间亦甚少。"问我每月需要多少钱,期望多少,叫我告他一个大致,他当为我想法子。
过了几天,适之师到学校,我去校长室见他。他见了我,就说:"我知道你,你去年得到学校奖学金,你的文化史论文很好。我读了你的信,很明白你的情形。你毕业后,如果愿意到我家来,我是很欢迎你的。"原来文化史课程是适之师教授的;适之师做中国公学校长,他想要养成一种朴实勤学的风气,在1929年春学校就颁布一种奖学金条例,全校每年以成绩最优的5个学生应选。
我在这一年的夏天,侥幸首次得到此项奖学金,所以适之师:还知道我这个在学校里无声无息的一点不活跃的学生。我当初只希望适之师介绍我人研究院,而今却出我的望外。适之师叫我到他家去,使我得置身在一位当代大师的家庭,终日亲炙师教。我当时听了适之师的话,真是说不尽的欢喜!
到了6月初间,行过毕业典礼,我离开了那滨江临海的母校,在一个南风薰薰的夏天初夜,到沪西极司斐尔路49号甲适之师的府上去。那天晚上,适之师恰巧宴请张菊生(元济)先生。张先生是戊戌维新的要人,政变后创办商务印书馆,乃中国出版界一个大元勋。适之师把我介绍给张先生,在我面前,一位年高德劭神采奕奕的长者向我还礼,使我肃然起敬。这一个初进师家之夜,与张菊生先生会见的一件事,对我的生命发生了影响。因为我在1925年暑假得了一场大热症,出医院后,因无钱未能遵医嘱服培补品,到秋天开学时不能上学,只得回我的家乡广西贵县(今改为贵港市)。因晕船呕吐虚脱,到家后病更重,接着患神经衰弱、胃病等症,中间有过一段严重的时期,自己以为生命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了。到1929年以后,虽然身体已经有点康复的样子,但死亡的阴影还始终威慑着我。我怕提到一个死字,我怕看见棺材。后来适之师看出了我这种怕死的心理,他就把张菊生先生做个榜样来教训我说:"你见过张菊生先生的。
他青年时也很多病,因为善于保养,所以现在到了高年,身体:还很好。一个人要有生命的信心,千万莫要存着怕死的念头。怕死的人常常不免短命,有生命自信的人,精神才会康健的。"我自从听了适之师这次劝诫以后,每逢遇到心理发生怕死的恐怖,就立刻想到那天张先生给我的印象,叫我多增加一次生命的鼓舞力,到了1934年我健康恢复了。
我在适之师家的工作,是辅助祖望、思杜两弟读书和抄录太老师铁花(讳传)先生(1841-1895)遗集。祖望、思杜都能自学,我只是辅导而已,每天主要工作却是抄录铁花先生遗集。铁花先生一生,东北到了吉林边疆,南到海南岛,东到台湾,足迹所至,对地理学上多所订正。他又是一位精干廉明的人,光绪间中俄交涉、中葡交涉、黄河河工、中日战争诸役,铁花先生均与其役。此外在广东时北往韶关,西往梧州考察关税,南往海南岛检阅军队。在台湾时,巡阅全台军政,凡所经历,都有文书报告政府,并有日记详载其事。故铁花先生全集,除了地理学的论文有其学术上的价值外,其全部记载,乃光绪间一部有关外交的、内政的、军政的、河工的史料。他的全部遗集分为年谱、文集、诗集、申禀、书启、日记六类,约有80万字。要抄录这部巨著,不是一件容易做的工作。因为铁花先生太忙了,在他的底稿上,东涂西改,左添右补,煞是难看。抄写的人,除非十分小心,并且有耐性,不然是抄不下去的。有时还得用校勘方法,如在抄申禀时遇到哪里的字句实在看不清楚了,就得拿书启或日记里面那些记同一事件的部分来对勘,方才可以寻得他改削的线索出来。因此,这一部巨卷,适之师搁置了许多年还不曾找到一个适当的人去整理,到我来了,才交我抄录。我伏案做了这一件繁难的工作。